第26章 彼此觸手可及,而他并未……

半晌功夫,餐廳裏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哪怕是一秒,衛霓也無法承受和成豫同在這片壓抑的空間裏呼吸的事實。

她起身告別,也不管還處于核彈餘波影響下的沈淑蘭二人怎麽想,帶着臉上的淚痕狼狽出逃。

“衛霓!”

成豫剛剛起身欲追,一聲怒斥讓他本能停下腳步。

“你坐下!”

沈淑蘭瞪着發紅的眼睛,氣勢洶洶地看着他。旁邊的衛稼豐愁眉不展,雖沒沈淑蘭那麽情感外露,但看他的眼神已全然沒有在廚房時的親厚。

成豫心中有愧,沉默片刻後,拉開椅子走到桌外,朝着沈淑蘭跪了下去。

“媽,是我做了錯事,傷了衛霓的心……”

話音剛落,一記響亮的耳光回蕩在鴉雀無聲的餐廳。

“當初你要我把霓霓交給你的時候,你是怎麽向我保證的?”沈淑蘭問。

成豫側着臉,被打的那一面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轉回頭,在開口的瞬間,眼淚也跟着落下。

“……媽,對不起。”他啞聲說。

“你說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沈淑蘭死死攥住他的衣領,圓瞪的怒目中淚如泉湧,“你當初是怎麽向我保證的……你還記得嗎?!你說你會好好對她,會一生一世愛她,你說會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你都是怎麽做的?!”

成豫重複着對不起三個字,任由沈淑蘭帶着淚水的拳頭砸在身上,最後還是衛稼豐看不過去,拉開了聲嘶力竭的沈淑蘭。

“爸,媽……求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愛衛霓……”

成豫哽咽着祈求岳家的原諒。

衛稼豐看上去還算冷靜,但他的眼眶早已像沈淑蘭一樣通紅。

“我也是男人,你受過的那些誘惑我也受過。世上誰沒受到過誘惑?但不是每個人都敗給了誘惑。”衛稼豐輕拍着憤怒的妻子,失望而帶着淚光的目光落在跪地祈求的成豫身上,“誘惑無處不在,忠誠是一種選擇,背叛也是一種選擇。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衛霓也就會做出相應的選擇。我的女兒我自己清楚……這個選擇,她做出了,就絕不會更改。”

“……你走吧。”衛稼豐說,“衛家不歡迎你了。”

“爸、媽……”

“走吧!”

衛稼豐面若冰霜,再次驅趕。

成豫不得不撐着自己的腿慢慢站了起來,他的臉上也布滿淚水,但他沒有去擦,而是向衛稼豐二人鞠了一個很深的躬。

“爸、媽……我愛衛霓,我願意付出一切挽回我們的婚姻……我不會同意離婚的。”他說。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和沈淑蘭厭惡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的衛家家門。

在他邁出大門後沒多久,門就又一次開了,他生出一絲希望回頭,看到的卻是他帶來的水果酒水都被一股腦扔了出來。

之後又是重重一聲關門聲,樓道裏徹底安靜下來。

他站了一會,門再也沒有打開。

成豫行屍走肉一般乘電梯來到地庫。

地庫裏自然沒有衛霓的身影,他将車開出地庫,任由身後的汽車瘋狂按着喇叭催促,一直保持着最低限速行駛。

衛霓早就不知去向了,撥給她的電話也始終無人接聽。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他還是忍不住搜尋馬路兩邊的人影。

眼鏡不知落在了何方,那是衛霓送給他的禮物之一。

他的眼鏡呢?

他騰出一只手摸索扶手箱,一只手掌着方向盤。他摸到了一根褪色松弛的黑色頭繩,一對夾片墨鏡,一板小藥片……一樣一樣,都是衛霓留下的痕跡。

那根平凡到甚至因為用得太多而顯得十分寒酸的頭繩,成豫在第一眼就認出了它從前的模樣。

大二時候的一節無聊小課,因為沒有連在一起的空位,手牽着手走進教室的他們只能坐前後桌。成豫無心聽講,望着前方整理松散馬尾的衛霓忽然心血來潮,取過她手裏的黑色頭繩。

講臺上的老師正在侃侃而談,臺下的他正在初學紮頭發的技術。

他用生疏的動作給她束起了長發。因為紮得太緊,她忍不住身子一縮,他問是不是把她弄疼了,她用一如既往的溫柔語氣小聲說,一點也不疼。之後他卻看見她在下課後偷偷扯松了馬尾。因為繃得太久,她忍不住皺着眉按摩頭皮。他看去的時候,她又狀若尋常,只字不提他造成的疼痛。

她還留着這根頭繩。

他卻丢了她送給他的眼鏡。

他的眼鏡呢?他的眼鏡去哪裏了?

窗外仍然晴空萬裏,落日燒紅了半片天空。他在紅燈時候伏在方向盤上,開始回憶是從哪裏走了錯路。

是從第一次攜帶異性參加私人晚宴起,還是從答應合作夥伴出席私人晚宴起就錯了?

電視劇上的霸道總裁身價過億,彈個響指就能呼風喚雨,所有關系和資源好像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一般。他只是個庸俗的,平凡的,随處可見的生意人。

他需要交際,需要應酬,需要逢場作戲,需要把喜怒哀樂藏進心底。

一場商務洽談後,除他以外所有老總都要去喝一杯,牽頭給他機會的大老板邀他同去,他去還是不去?去了ktv,東道主給所有人都安排了陪酒公主,其他老總都摟上了,他摟還是不摟?一場私人晚宴,幾乎沒有人帶正牌妻子或女友,正牌也不屑出現在這種場合,和一群假臉爆乳談天說地。

他是選擇不出席,被私下議論,戴上一個“假清高”的帽子,被撇棄在之後的社交活動中,還是随大衆地帶一個女伴,讓她在自己身邊做個來事兒的花瓶,自己好去拉攏合作夥伴的感情?

一開始,他只是想靠自己出人頭地,只是想即使不靠家中資助,也能讓衛霓過上富足的生活,證明自己當初棄醫從商并沒有錯。

一開始,他只是想敷衍一次私人聚會。

只要拿下這筆單子就好了,他想。不是所有人都要靠喝酒作樂談單子。

然而聚會越參加越多,人脈越培養越廣,綁在繩子上的訂單越來越大,利益驅使着他一步一步往不可挽回的深淵而去。

等回過神來,他已經和其他花天酒地的生意人一樣,坐在金碧輝煌的會所裏,懷裏摟着千嬌百媚的年輕姑娘,杯觥交錯,謊話連篇。想要僞裝成同類的他,最終變成他們的同類。

真正重要的東西,早已被他忘在腦後。

沒有進行到最後一步,依然保留着一線良知,究竟是對衛霓的解釋,還是自己在傾覆的負罪感中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紅燈已經結束,他的追憶卻沒有結束。

身後車流因他堵出長龍,震耳欲聾的喇叭和怒罵聲回蕩在緊閉的車窗外。

他終于面無表情地直起身,握着像是下過了雨的方向盤,往熙熙攘攘的前路前開去。

夕陽即将完全落下,最後一抹餘晖像一柄尖刀,斜插在喧鬧的大地上。

不遠處街心花園的入口處,衛霓背對着喇叭聲連綿不停的大馬路,抱膝坐在角落的石階,怔怔望着花園中央的青銅雕像。

下班時間,街上車水馬龍,街心公園卻門可羅雀,人們行色匆匆,只有她無處可去。

或許有朝一日傷口會結痂愈合,但此時傷口依然還在往下滴着鮮血。

她的脆弱,不是因為軟弱,只因為曾經真切地愛過,不顧一切地愛過。

十年感情,這座城市早已布滿他們的痕跡。

同樣的青銅雕像,他們曾在落着蒙蒙細雨的初冬見過。

她結賬下了出租,一眼就看見公園裏鶴立雞群的成豫。不知在雕像下等了多久的成豫抽出大衣口袋裏的手,微笑着朝她揮了揮手。

小小的甜蜜像泡泡一樣在她胸口裏膨脹漂浮。

她控制不住輕快的腳步,同樣微笑着朝他奔去。

他敞開懷抱接納她的奔赴,拉開自己的大衣包裹住她的身體,問她冷不冷。

她說了不冷,卻被他捉到冰冷的雙手。

他把她的雙手放到面前,不斷往裏哈氣,又把她的雙手揣入自己的大衣兜裏用力握着。

兩人長久對視,誰都沒有說話,卻什麽都在含笑的目光裏說盡了。

那時的冬風夾着寒雨,她卻一點都不冷。

現在熾熱的落日照在她身上,她卻控制不住肩膀的發顫。

破裂的鏡子就算有人願意細心黏合,鏡子上的裂痕也無法消除。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可能再和發生前一樣。

她不應該只做舒緩疼痛的選擇,嗎啡可以止痛,但不能治愈疼痛。

她既然預料到這痛還将長久地持續下去,就應該不惜斷腕,也要斬斷這病變的感情。

相愛時的悸動有多強烈,現在的痛苦就有多逼人發狂。

那些甜蜜的回憶,如今變成高山大海向她壓迫而來,她想逃卻無處可逃。原來世上這麽多無奈,相愛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人也不一定能走上婚姻殿堂,能走上婚姻殿堂的人,也不妨礙幕後牽起另一只手。

就像她拼命告訴自己要堅強,眼淚還是不聽使喚地決堤。

即使到了此刻,她依然試着理解成豫所說的無奈。

衛霓相信成豫仍然深愛着她,只是他的愛,比不過想要出人頭地的野心。

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和袖口,腳下的青石地面也沾着星星點點的淚痕,她像一艘漂浮在水面的紙船,好像下一秒就要沉沒溺亡。

她用沾滿淚水的雙手環抱顫抖的雙臂,好像這樣就能多出一絲溫暖。

“衛醫生?”

她睜着朦胧的淚眼擡頭,一個黑色的身影背對青銅雕像站在面前,搖晃的淚水模糊了他的面孔,唯有緊皺的眉頭格外清晰。

見她不說話,他慢慢走了過來,最終停在了臺階下。

他蹲了下來,擡頭看她。

在他目不轉睛的凝視中,他的面容也在她眼中逐漸清晰。

淚光漾漾,成豫矜貴俊秀的影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朝氣蓬勃的面龐。

她被悲痛堵住喉嚨,說不出話來,他就轉身坐上她身旁的石階。

彼此觸手可及,而他并未碰她。

衛霓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悵然似自嘲。

他說:

“你這樣……我怎麽放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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