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已經後悔了
典雅而寂靜的別墅大廳裏,回響着廚房裏嚓嚓的切菜聲。
半開放式廚房裏站着成豫的身影,他挽着襯衫長袖,因為身高和案板高度的不适配而努力佝偻着颀長的身體,他全神貫注地對付着手裏不聽話的白蘿蔔,好歹讀過醫科大學,當年的書沒有忘光,切蘿蔔的時候還會不由自主用上外科手術中抓持式的技巧。
廚房光線明亮溫暖,包裹在他身上,好像他也成了那溫暖的一部分。
漸漸的,廚房裏響起油鍋起油,滋啦一聲下雞蛋的聲音。
未曾近距離見識過的大動靜讓成豫下意識後退了一大步,過了片刻才敢重新靠近,試探着用鐵鏟劃破黃澄澄的雞蛋餅。
十年了,她才見到這一幕。
這一幕來得太遲,目的性也太強,還不如從來沒有過。
香氣溢滿餐廳,成豫用拘謹的神情端出兩菜一湯,又盛來了兩碗稠得像粥的白米飯。
“吃吧……試試味道怎麽樣?”他有些忐忑,但眼裏更多的還是期待。
衛霓夾了一筷蘿蔔排骨湯裏的白蘿蔔放進嘴裏,寡淡無味。
又夾了一筷白米飯放進嘴裏,仿佛吃了一口米漿。
“怎麽樣?”成豫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能吃。”衛霓說。
成豫松了口氣,也端起自己的飯碗。
黃銅玻璃吊燈在餐桌上方散發着舒适溫暖的昏黃燈光,他端碗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都各有一道新鮮的傷口。
衛霓想起了結婚前她為了更好地照顧他,跑去和衛稼豐學廚藝的事。
每一種本事,都不可能天生就會。
成豫以為她廚藝一向出衆,卻不知道她有一段時間手指頻頻受傷,不是拿手術刀傷的,而是在案板上傷的。
那些傷口,她一個人默默消化了,不曾讓誰看見。
她絲毫不覺得成豫可憐。至少此刻他的傷口,被她看在眼裏,而她默默流的血,無聲受的傷,無人知曉。
她低下頭,沉默不語地進食。
用過晚飯後,成豫自覺地收拾碗筷進廚房清洗。衛霓任他表演,自己回到書房,打開筆記本查看最新醫學論文。
沒一會,成豫應該是結束了廚房的工作,慢慢走進了書房,他望着已經沒有自己痕跡的書房,猶豫了一會,在墨綠色的沙發椅上坐了下去。
牆上的挂鐘緩緩走着。
要不是中途成豫放了一杯溫熱的白水在她桌上,她都快忘記他的存在。
指針走到十二點後,她合上了電腦,轉身看向椅子上呆呆看着她的成豫,說:“一天結束了,你可以走了。”
成豫打量她神色,确認沒有絲毫回旋餘地後,起身黯然道:
“好,我現在走,你好好休息……我們明天聯系。”
房門帶上半晌後,窗外響起成豫發動汽車的聲音。
衛霓下樓來到廚房,開始真正的掃尾工作。
碗碟沒放對地方,竈臺沒有擦幹淨,還有沒有更換的廚餘垃圾袋。
她心如止水地将廚房一樣樣恢複成他來之前的模樣,心無波瀾地擦去所有他留下的痕跡。
三十天的約定,對他來說才剛剛開始,對她而言,卻早就結束了。
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三十天後的自由,衛霓這一晚睡得格外踏實,再也沒有夢魇糾纏,也沒有輾轉反側。
她做了一個夢。
夢到一個夜半三點依然燈火輝煌的城市,所有人在夜幕下唱着跳着,璀璨奪目的舞臺上一支樂隊正在表演,他們衣着随意,卻讓臺下觀衆尖叫連連。她似乎在找什麽人,不斷推開擁擠的人群,尋找着那個連她自己也想不起來的人。
震耳欲聾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她停下腳步,怔怔地看向已經結束表演的舞臺上方。
絢麗碩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盛放着,閃爍着,奮力燃燒全部能量,哪怕成為飛揚灰燼,也要燦爛映入她的眼簾。
她被莫名的感動挾持,在夢中也不禁熱淚盈眶。
眼淚淌過眼角時,她被淚水的溫度灼傷,猛然醒了過來。
鳥雀在窗外鳴叫,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她排的是夜班,晚八點前的時間都由她自由支配。她換上跑步服,帶着随身杯,沿着別墅坡道一路小跑。
聯排別墅逐漸遠去,小區綠化漸漸被野蠻生長的江邊垂柳取代。她迎着清爽的河風,保持勻速奔跑。
路過上次買水偶遇解星散的便利店,她猶豫片刻,擡腿走了進去。
店裏只有上次的服務生,她繞了貨櫃一圈,買了盒口香糖結賬。
走出便利店,她慢慢走在河堤邊,打開口香糖盒子,放了一顆綠色的方塊進嘴裏。
淡淡的青蘋果味在口腔裏擴散開,恰到好處的甘甜清爽怡人,像一個不在這裏的人。
手機輕輕震動,喚醒她紛雜的思緒。或許是先前沒頭腦的想象,她在手機震動的時候腦海中已經有了預設人名,然而屏幕上顯示的卻是另一個沒想過的名字。
“……”
衛霓接起電話。
沉默讓對方慌了慌,語速不由比平常快上幾分,似乎生怕因此觸怒衛霓。
“你醒了嗎?我給你發了幾條消息你沒回,我看已經快中午了,這才……”
“我在跑步。”衛霓的聲音比平時冷淡,更談不上有面診時的耐心和溫柔,她言簡意赅,并且希望對方也言簡意赅,“有什麽事,你說吧。”
手機對面的成豫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我買了兩張音樂劇的門票,就在下午。我們看完音樂劇,我再送你去醫院值班。”
既然已經調查好她的工作日程,那就沒有她回絕的餘地了。
這三十日,全當過去十年的完整句號。
“時間和地址發給我。”她說。
“下午四點半,我來接你。”
“不用,地址給我。”
“……好,我發給你。”
挂斷電話,成豫對着手機發了一會呆,才将劇場地址發給衛霓。
妝容幹練的秘書敲門進入,向他報告重要人士的訪問。
“……請他進來。”
成豫臉上閃過一抹厭煩,卻在來人踏入辦公室的一瞬換上了歡迎的笑容。
“陳總大駕光臨,讓寒舍蓬荜生輝啊——”
他笑着起身走出辦公桌,和陳誨章交換了一個僅限半邊肩膀碰撞的擁抱。
後者像是邁入自家後花園,旋身坐在成豫的辦公桌上,成豫拿出自己的煙,遞了一根給他,又拿出火機替他點燃。
“什麽時候下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成豫,“晚上有個飯局,鄭老今年七十大壽,不敢大辦,只在自家農莊弄了個小小的飯局。”
陳誨章猛地吸了一口香煙,紅色的火星在半空中亮了許久,慢慢熄滅下去。
“飯局是小,廚子來頭可大。參加壽宴的人更是重量級。有個人——今晚我介紹給你認識了,以後你想拍敏感題材,要得到相關部門的指導拍攝就容易多了……咱們早些去,現在就走,去陪鄭老搓兩把麻将,早些把這個感情建立起來。”
成豫不能說沒有心動,但是他想起剛剛才立下約定的衛霓,想起這才是三十日的第二日,如果從今天就失約,那連他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兩相權衡,他艱難地說道:“晚上我還有事……你去吧。”
“你有什麽事比建立這條人脈還重要?”陳誨章皺了皺眉,燃了一半的香煙夾在手指裏。
“晚上我和衛霓有約。”
“和老婆的約會算什麽?明天約後天約也是一樣的——難道她還能跑了不成?”陳誨章說完,成豫陷入了沉默,他忽然想起周夢瑤前些日子和他說的話,從辦公桌上站直了身體,“衛霓還真要和你離婚?”
“你知道?”成豫擡眼看他,那還來不及遮掩的冰冷讓陳誨章一愣。
“我老婆說的……我老婆和你老婆走得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衛霓來真的?不至于吧?”
既然說了,那就一并說了。成豫開口道:“以後……我不會再參加那些不必要的活動了。要帶女伴的話,我也只會帶衛霓。”
“……随便你。”依譁
陳誨章用看神經病一樣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成豫。
他似乎覺得興致受到破壞,剩下的半支煙摁滅在桌上已經堆滿煙頭的煙灰缸裏。
“沒意思,那我走了。”陳誨章走出兩步,停了下來,冷笑一聲看向成豫,“以後也別叫我給你攢飯局了,免得我忙裏忙外,你以後還記恨我,說我破壞你們夫妻感情。”
成豫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叫住陳誨章。
他又何嘗是自願和陳誨章這種人混在一起的?
衛霓恨他在外花天酒地,他也恨自己。
恨自己不像陳誨章一樣,生下來就含着高人一等的金湯匙,資源和關系早就被父母準備好了,一把一把地送到他面前。他只有彎下頭顱,打碎傲骨,裝得像陳誨章這種人一樣,才能混入他們那個固定的圈子。才能在一部分人輕輕松松往上走,一部分人連臺階的門檻的摸碰不着的時候,扒着臺階一步步往上爬。
衛霓說得對,他早就丢掉了自尊,丢掉了清高。
為了出人頭地,為了自己的野心。和衛霓無關的野心。
他棄醫從商,也并非是因為親眼見證授業恩師的悲劇,而是假借着這個意外,掙脫父母強加于自己身上的枷鎖,趁機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他從始至終都那麽自私,所以越是相處,越是了解衛霓的珍貴。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善良所需的勇氣。
他不能失去衛霓,那是他每一個瀕臨崩潰的夜晚,重新支持他迎來日出的力量。那是讓他不至于忘記自己的僞裝只是僞裝,沒有和陳誨章這樣的人完全淪為一類的救贖。
他已經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