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當事人正陷入僵持的對視中, 久久沒有說話,裴硯寧禁不住回頭看向薛婵,薛婵起身上前詢問:“這事确定嗎?”
崔杏含淚點了點頭, “我記得他, 我記得的,八歲那年娘帶我離了家,那時候是有一個叫小钰的弟弟, 只是我不知道是哪個字。我走的那年, 家裏的妹妹剛出生,連名字也沒有取。”
“她叫崔小雲。”崔钰垂下眼,“如今也有十九歲了, 娘收了吳大意給我的彩禮錢, 便是給小雲做彩禮的。”
崔小雲這個妹妹, 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不好,她性子不熱絡,很少同他們說話,但是娘和爹偏心,總是把最好的都留給她。
長年累月下來,崔钰心裏總也忍不住怨她。
“你真的是小钰,沒想到竟讓我再遇見了你。”崔杏擦了擦眼角的淚, 真真切切高興起來,一把将崔钰攬進懷裏, 高興道,“這麽些年, 我就在雲州的青樓裏, 從來不敢回家看一眼, 轉眼你就這麽大了。”
“哥哥。”崔钰也緊緊抱着他,心裏無限酸楚,崔杏被賣的時候他才三歲多,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只隐約記得好似是有一個哥哥,但是後來突然沒了,娘爹又絕口不提,他還以為是鄰居家的孩子。
沒想到後來他們家裏人靠着吃飯的錢,竟是拿哥哥一個活生生的人換來的,可他竟然連自己有個哥哥都不知道。
裴硯寧看得心揪起來,他們都有家人,獨獨他沒有。
這個時候,丁香玉正洗完了碗從廚房出來,看見院子裏抱在一起哭的兩個人摸不着頭腦,下意識看向薛婵求解。
薛婵走到她身邊耳語了幾句,丁香玉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道:“你瞧我說什麽來着,那日我看見崔杏,就覺得他長得和崔钰像。”
“好事情!”丁香玉笑了一聲,走過去拍了拍崔钰的肩,“正好今夜裏你們兩個住一屋,可以互相說說話。”
崔钰也笑出聲來,“是呀,剛好就咱們兩個一塊兒睡,真是巧事。”
心揪着揪着,裴硯寧抿住唇酸了起來,崔钰找到自己的哥哥了,崔杏一定不喜歡他,他是不是要沒有崔钰哥哥了。
裴硯寧想着想着覺得自己實在難以接受這件事,他和崔钰的關系,又怎麽能越過人家血親的哥哥去呢?他紅了紅眼圈,轉身就進了屋。
薛婵一愣,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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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黑洞洞的,裴硯寧也不點燈,悄悄趴在床上自己難過,薛婵走路一貫沒有聲音,她走近裴硯寧拍了一下他的肩,瞬間裴硯寧脊背一寒,險些叫了起來。
“我。”薛婵道。
裴硯寧心髒咚咚直跳,聽見薛婵的聲音才穩住了身形。
“阿婵你怎麽進來了?”裴硯寧問。
薛婵坐在他身邊,側目瞥了眼裴硯寧的神色,道:“崔钰找到自己的哥哥,你似乎不是很開心。”
裴硯寧被窺見了心事,臉色變了變,生怕薛婵覺得他不好,立即否認道:“我沒有不開心。”
“不要撒謊,裴硯寧。”薛婵一眼看穿他的掩飾。
裴硯寧眼角耷了耷,好似要哭出來一般,僵持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一直拿崔钰哥當我自己的家人,可是現在他找到自己的家人了,我便顯得多餘。”
講道理薛婵是很在行的,但是這種感情方面的問題,薛婵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她想說崔钰看着不是那樣的人,但是裴硯寧認識崔钰的時間比她不知要久上多少,她知道的道理,難道裴硯寧會不知道嗎?
這好似是一句廢話。
悶了好一會兒,裴硯寧差不多快要止住難過了,還是自己乖乖地道:“我就是小心眼了些,是我不對。”
薛婵默默聽着,暗想,也許是時候給裴硯寧找一個能回饋他感情的人了,正好最近衙門清閑,她明日就去鎮子上轉轉。
這一夜,崔钰和哥哥崔杏擠在一張床上,兩個人說了好些話,崔钰講了自己是如何到的清河村,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又是如何到達了這裏。
崔杏聽得目光一亮一亮的,道:“薛家對你我兄弟二人,都是有大恩的。”
崔钰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想起之前裴硯寧說過的話,他神色現出一股子微妙,看着崔杏不自在地道:“我...聽說哥哥你之前......似乎對薛娘子有意?”
他說得婉轉,可崔杏是什麽事都經歷過的過來人,他看了一眼崔钰的臉色就知道他想說什麽,苦澀地勾了勾唇了然道:“我的确勾.引過她,還在青樓的時候。”
崔钰蹙了下眉,沒想到還真有這回事,他有些難以理解,即便崔杏是自己的哥哥,但是一個男人怎麽能去勾.引別人家的妻主呢?
“哥哥以後別再這樣了。”崔钰道,“薛娘子不是那樣重色的人。”
崔杏目中映着崔钰一言難盡的表情,他這下連笑也笑不出了。
他這樣的人,是不是本來就是不配的?不配喜歡別人,或許小钰連跟他同一張床都覺得髒......
這樣的認知讓崔杏覺得渾身一冷,直打了一個哆嗦。
他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今夜找到了多年未見的弟弟,可那又怎麽樣呢?尋到至親的狂喜過後,他好像又開始害怕。
他和崔钰是多年未見的兄弟,他離開家被賣掉那年崔钰才三歲,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感情......
快活樓多年愛尋他的恩客都會因為他的容顏漸老毫不猶豫就抛棄了他,他如何能指望得上一個連話都沒說過多少的弟弟呢?
人家已經有了自己的人生,四個人剛好齊全,那張桌子上本來就沒有他的位子,他幹嘛要突然擠進來......
崔杏咬緊了下唇,他真想去死。
說了許久的話,崔钰有些困了,他見崔杏不出聲,以為崔杏也困了,便給他掖了掖被子,輕輕拍了拍崔杏的肩。
“睡罷哥,明早該是我起床燒飯了。”崔钰想了想,又笑出一個氣音,“就這等累人的活計,硯寧還要跟我搶呢,他真是好在意他的妻主。”
身側的崔钰漸漸沒了聲音睡了過去,崔杏躺着躺着,流下一行淚來,他的母親、父親,說賣了他也就賣了他,同是在雲州,這麽多年也并非一次也沒有碰過面。
可總是,元宵燈會上,中秋團圓夜時,她們一家人出行,妹妹被父親抱在懷裏,母親牽着兩個弟弟,她們明明看見了他,也好像什麽也沒看見一般,就那麽走了過去。
唯一親近的好友得了花柳病死了,後來廖冬待他也極好,可還是什麽也沒說就扔下了他跟着快活樓的人走了。
他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原來他今日真的該死的,穿着那身嫁衣,也算死得體面,他這輩子都沒穿過那樣好的衣服。
崔杏無聲地嘆了一聲,咬緊唇逼自己睡過去。
天剛亮未亮時,崔钰聽見外面裴硯寧說話的聲音:“崔钰哥,你再睡會兒罷,今日早飯我來做。”
崔钰笑了笑,提聲應了一聲,正想對身邊的崔杏打趣,伸手一摸人卻不在了。
崔钰一愣,一下子翻身坐起。
“硯寧!”他驚呼一聲,“我哥哥不見了。”
裴硯寧“啊”了一聲,愣了一瞬連忙跑進屋裏去找薛婵。
“不見了?”薛婵剛紮好馬尾,聽見這話倒是沒什麽表情,“別急,我找找看。”
裴硯寧想說其實他不急,他就是覺得崔钰哥剛找到哥哥就這麽丢了,怪可憐的。
三個人走出院子,正商議着要怎麽出去尋人,路走到一半就看見崔杏從門口回來了。
“哥!”崔钰心尖一跳,連走了好幾步一把拉住了他。
“嗳。”崔杏應了一聲,笑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聞言,崔钰這才松了一口氣。
“吃飯罷。”薛婵見狀,順帶敲了敲丁香玉的門,“出來吃飯了。”
“在穿衣服了!”丁香玉回。
“哥,你沒什麽事罷?”崔钰不放心地詢問。
崔杏搖了搖頭,“只是以前習慣了夜裏不睡,我出去走走,倒是有些困了。”
崔钰放心了些,“那你先去睡會兒,晚些再起來吃。”
崔杏點點頭,又進了屋。
早上喝了稀粥,薛婵和丁香玉便出門當值,裴硯寧今日和崔钰說好了一起做衣服的,崔钰便抱了布去一起做衣服。
前往衙門的路上,丁香玉見薛婵心事重重,道:“這是怎麽了?想什麽呢?”
薛婵沉吟一聲,“我有一些想法,但是暫時還不知道要不要實施。”
丁香玉愣了愣,“什麽想法?”
“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丁香玉默默翻了個白眼。
薛婵沉吟一聲,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計劃來,她昨夜原什麽都打算好了,從今日開始找,給裴硯寧找一個不錯的女人托付下來,可是事情到了做的時候,她卻又猶豫和遲疑起來。
總覺得這件事并不可行,并不靠譜,具體是為什麽不靠譜,薛婵說不上來,只是她一想到要去做這件事,就會下意識排斥起來。
小半個太陽爬出頭的時候,崔杏才從房裏出來。
他穿好了衣服,洗洗幹淨,一個靜悄悄地坐在院子裏吃竈臺裏半涼掉的粥。
快中午時,崔钰和裴硯寧才從屋裏出來,崔钰叫了聲“哥”,裴硯寧只是錯開眼,假裝自己什麽也沒瞧見。
崔杏眨了眨眼,站起身率先開口:“裴公子,我有話想同你說。”
裴硯寧渾身一寒,立馬拒絕道:“不可能!說什麽我都不會讓你進門的!!”
崔杏噎了噎,搖了搖頭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裴硯寧皺了下眉,求助般看向崔钰,一個是自己的哥哥,一個是自己的弟弟,崔钰不知道要偏着誰才好,半晌,他拉着裴硯寧要崔杏面前站定,道:“說話歸說話,哥你可不準欺負他。”
崔杏苦笑一聲,“好,我不欺負他。”
得了話,崔钰這才放心進了廚房。
他究竟想幹什麽?
裴硯寧眼中充滿了敵意,一動不動地盯着崔杏,該死的狐貍精,肯定是要和他扯頭花了!一定不能輸!!!
見裴硯寧如此戒備,崔杏也不說什麽,只是道:“裴公子想不想知道,如何才能挽得住薛娘子的心呢?”
“我不想!”
裴硯寧哼了一聲,“我和阿婵好着呢!不用你一個外人來置喙!”
“是嗎?”崔杏挑了挑眉,顯然不信,“我怎麽覺着,薛娘子對你冷冷淡淡的。”
“你休想離間我和阿婵!”裴硯寧立馬不高興起來。
崔杏笑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讓薛婵對你更加在意,你想不想用?”
“我用不着!”裴硯寧轉身欲走,咬了咬牙又轉過身問,“是什麽?”
崔杏勾了勾唇,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去找一個女人,親熱給她看。”
裴硯寧旋即皺了下眉,“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看你是故意害我,好讓阿婵覺得我是個蕩夫,徹底不要我了!”
崔杏挑了下眉,“又不是真叫你做什麽,只是把你對薛婵做的事,挑挑揀揀也對別的女人做一遍,然後讓她看見就是了。”
裴硯寧斂了下眉,不再跟崔杏說話轉身走了。他怎麽會犯昏去聽情敵的話呢?真是笨蛋!
崔钰見裴硯寧回來,小聲問:“他找你說什麽呀?”
裴硯寧默着聲搖了搖頭。
崔钰一擰眉,心道難不成他哥真的欺負了硯寧不成?他越過窗戶遠遠瞧了眼崔杏,又看了看裴硯寧,這倆人臉上都沒什麽怒氣,好像又沒吵起來......
這段對話就這樣無疾而終,可是夜裏,裴硯寧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卻總是不由自主想起來。
他無數次看向身側的薛婵,帶着小心翼翼的目光,目中漸漸凝出一股哀愁。
他已經什麽都做盡了,說了無數遍表明心意的話,甚至不知羞恥地光着身子給薛婵看,雖然她蒙了眼睛,可......
裴硯寧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才能讓薛婵對他的感情更進一步,隐隐約約間,他似乎能感覺得到薛婵對他是有那麽一點點特別,就一點點,有時候連抓都抓不住,覺得她好像對所有人都是那個樣子。
裴硯寧确定不了,他沒有真真切切地看過薛婵面對別的男人究竟是什麽樣子。
“怎麽還不睡?”薛婵似乎是察覺到了裴硯寧的焦慮,于夜幕中睜開眼。
裴硯寧抿了下唇,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子勇氣,輕聲問:“阿婵,若是我......若是我對別的女人也和對你一樣,你......你會怎麽想?”
薛婵目光一顫,什麽意思?裴硯寧有喜歡的女人了?
薛婵挺身坐起,似乎是一下子就精神起來,道:“是什麽人?家住哪裏?你不要害羞,如果我看了之後覺得真的不錯,也不是不能一試。”
裴硯寧整個人就這樣怔住,他呆呆望着薛婵,心頭漫上一股窒息的痛楚,她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她甚至願意撮合他和別的女人,想必她一直就是這樣想的罷?
薛婵把他當作一個拖油瓶,謀劃着怎麽樣才能把他丢掉。
壞女人!她真是壞女人!他明明都那樣表明了自己的愛意,可是她心裏從未在意過分毫。
她根本就不在意他。
裴硯寧強忍住自己眼睛裏的淚,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滿心以為終有一天薛婵待他總會有那麽一點不同!
卻原來一旦有了機會,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推開!
她是這樣壞的女人!
“我就是有了!我喜歡她!不喜歡你了!”裴硯寧道,他說的時候連話音都在發顫,好像是把這些日子得來的冷淡回應都化作氣撒了一般。
薛婵愣了一瞬,黑夜裏,她不大能看清裴硯寧到底是個什麽表情,只能瞧見他的眼睛似乎特別的亮。
亮得讓薛婵幾乎瞬間想起,那日在快活樓,穿着寬寬大大護院服的裴硯寧是怎樣羞澀又激動地對她說出:薛婵,我喜歡你!
這四個字,薛婵以前從未聽別人對她說過,她也不記得自己當時聽見這話時是個怎麽樣的感覺。
但是在此時此刻,她腦海中忽然無比清晰地顯出那日裴硯寧的樣子,雪白的雙頰上映着點點紅梅,他的目光一閃也不閃地注視着她。
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沉沉地壓了下來,與她原先設想中輕松的感覺半點不相同。
薛婵沒有去在意這點細微的變化,她點頭道:“這樣很好,明日你把她叫來,我替你掌掌眼,若真的好,倒也不錯。”
裴硯寧的眸子一閃一閃的,他定定注視着薛婵,帶着一絲恨意,更多是無盡的難過和沉悶,悶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有那麽一瞬間,裴硯寧真的想把自己的心挖給薛婵看,他動了動手指,擠出一絲笑意。
“嗯,好。”
作者有話說: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