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封枝雪(一)

白日隆冬,雪覆蓋屋檐,堆起厚厚一層。

屋內漆黑,“啪!”的一聲,長鞭狠狠抽在皮肉上。跪在地上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垂着頭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白瞎了一身功夫,殺人都不會。”

聶隐居高臨下站在少年面前:“為什麽把人放了?”

少年呼吸沉重,鼻息間盡是血氣。他沉默良久,啞聲開口:“……他的女兒......七歲。”

長鞭劃破空氣,将少年的背抽得皮開肉綻,少年終于扛不住吐出血來,身體朝前栽倒。聶隐抓起他的頭發把人拎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對少年說道:“我的好弟弟,當年小白梅當着你的面殺了你爹的時候,你可才四歲。”

少年驀得握緊拳頭。

“廢物!”

長鞭再次揚起,下一刻黑暗中響起一個男聲:“好了。”

一個男人從座椅上站起,走出陰影。男人身形高大,四肢修長,面容隐于昏暗,裹一灰白長大氅,腰間挂着一個奇異的彩色面具,面具臉瞪眼長鼻,嘴角誇張咧到兩頰,花紋黑紅相間,狀似一個詭異大笑的鬼臉。

男人走到少年面前,“徒兒心善,總是好事。”

“不過刀既然出了鞘,就沒有不見血就收回來的道理。”男人話音一轉,“殺人最忌猶豫不決,砍了腦袋還連着骨頭,對你的刀也是折辱。”

少年死死盯着地面,嘴角的鮮血流下喉嚨,将衣襟浸得狼狽不堪,人灰頭土臉如喪家之犬。

他從少年腰間抽出一把古樸沉重的長刀,在手中把玩一圈,忽然換了個話頭,“聽說找到那鄭家小孩的下落了?”

這話問的是聶隐,聶隐便答了:“綿州青山鎮。”

“既然找到人了,這便叫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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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隐面色冷戾,“這小子太不成氣候。”

“太成氣候,反而辦不成這事。”男人說,“小白梅養的那群狗鼻子太靈,血氣重的逃不過他們的眼。時機已到,危兒,你知道該怎麽做。”

聶少危張開幹涸蒼白的嘴唇,嘶啞着喉嚨:“是。”

男人把刀抛給聶隐,轉身離開。聶隐厭棄地看一眼他的弟弟,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紙包,抖開,掐起聶少危的脖子把藥粉強行灌進他的嘴裏。聶少危立刻嗆咳出聲,嘔出血沫。

很快,他的四肢陷入麻痹,咽喉窒息。他倒抽着氣倒在地上痙 攣抽搐,眼前一下黑,一下明,死亡仿佛近在眼前。他傷痕累累的手指在地上拼命抓住血痕,意識陷入瀕死的黑暗。

聶隐無動于衷看着這一幕,擡起刀,刀尖抵着聶少危的腹。

“聶少危,記住是誰害死了你爹娘。”

鋒利的刀刃沒入血肉,濺出滿地鮮血。

巴蜀綿州,青山鎮。

鎮上昨天才下過一場細雨,屋檐落下水珠,打在窗下牆角邊蔓生的草葉上,啪嗒輕響。

天一日比一日冷。屋內一聲輕咳,細微摩挲過後,鄭舀歌從床上坐起來。

房中無人,靜得只有雨滴落在葉子上的聲音。鄭舀歌合衣下床,來到桌邊。

桌上放着早點冷食,一包藥,藥包下壓着一張字條。

“采買,落日前歸。

玄”

鄭舀歌看過字條,坐在桌前吃早點。吃完後拆開藥拿到後院,點了牆邊支起的藥竈,挽起袖子露出白淨瘦削的手腕,把磨碎的藥材倒進藥罐,合了水煮。清苦的藥香漸漸升騰起,鄭舀歌擺一張小竹凳坐在藥罐前,拿把小扇子慢慢扇火。

藥熬好後,鄭舀歌墊着布把藥罐端到裏屋,坐在桌前喝藥。

喝完藥,收拾好桌子,他回房換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拿包布裝上一些肉和水果,出門。

此地在半山腰,周圍樹木茂密,小溪環繞,離山腳下的小鎮要走上一個多時辰。放眼望去,方圓十裏也只有他這一戶人家。

鄭舀歌順着林間小路走進樹林,走了一段下坡到小溪邊,周圍安靜無人,他四處看了看,輕輕喊了一聲,“小狗?”

附近常有只小土狗四處晃悠,鄭舀歌有一次無意碰到,之後便偶爾給它帶些吃的過來。狗也認得他,每次他一喚,不過一會兒就從草叢裏甩着尾巴竄出來撒歡。

然而今天鄭舀歌喚了兩聲,小狗卻還沒過來。他左右張望,忽然聽到遠處響起熟悉的狗叫,聽起來怪急的,便循着聲音走過去。

他沿着小溪走,撥開眼前的灌木橫枝,一眼就看到下坡處的碎石灘上小土狗正汪汪吠着,而溪邊躺着一個人。

鄭舀歌吓一跳,忙小心過去看。小狗見他過來立刻不叫了,跑到他腳邊搖尾巴。鄭舀歌靠近那人,發現那人渾身都是血,染紅了溪水。

再仔細一看臉,竟是個少年。

鄭舀歌跪下去試他的脈,萬幸人還沒死,尚存微弱的氣息。然而體內中了毒,面色慘白,人也沒有反應。

鄭舀歌立刻解他的衣裳,見他腹部一道深深的刀口,邊緣血肉外翻,十分可怖。

手邊沒有任何可用的東西,鄭舀歌把外衣和內襯的腰帶全解了,一條疊起來墊在傷口處,另一條覆在上面纏在少年的腹部,勉強先堵住血口。接着他脫下厚厚的棉袍,費勁把少年冰冷的身體裹住。做完這些後直起身,打了個噴嚏。

“好……好冷。”鄭舀歌凍得哆嗦,捂住松開的衣襟站起身,轉身往回跑。

山裏頭常年人少,冷天裏更是寂靜。鄭舀歌倒不怕衣冠不整被人看到,不過就是太冷,風吹得他臉頰泛紅,差點要流鼻涕。

他一路氣喘籲籲小跑回家,胡亂又找出條大氅披上,從藥櫃裏翻出藥草,酒,紗布,針線等等,一股腦拿布袋包起來,揣着又跑出門。

他體力不好,跑得累壞,回到溪邊時那少年還一動不動躺在原地,身上裹着他的棉袍。旁邊小狗還在搖着尾巴吃他留下的食物。

鄭舀歌跪坐下來,拿身體擋着寒風,把烏蕨混着甘草嚼碎了,抱起少年的肩膀與他對嘴合水喂下,喂完後開始處理傷口。

他拿酒清洗過腹部傷,牽出絲線穿針,手指細微地發着抖。天太冷了,他心中又緊張,然而不縫針人立刻就要死,縫下去才有生機。鄭舀歌別無他法,只能咬牙一試。

“孟神醫保佑。”鄭舀歌喃喃自語,将冰冷的手搓熱了,執起銀針。針尖剛碰到少年腹部傷口,一直毫無反應的少年忽然驚起睜開眼睛,一瞬間攥住了鄭舀歌的手腕。

針掉進石縫,鄭舀歌吓得一哆嗦,轉頭見一雙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緊接着抓緊他的力道松開,少年開始劇烈咳嗽起來,一時間咳得襟前全是深色的血。

“別亂動!”鄭舀歌手忙腳亂按住人,那少年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是按都按不住,鄭舀歌慌忙握住他的手,不斷安撫道,“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不知是因鄭舀歌的聲音溫和,還是力氣耗盡,少年漸漸平靜下來,視線重新渙散開去。鄭舀歌咽了咽口水,捧着少年的臉認真對他說:“我要給你縫針,你千萬不要亂動,好嗎?”

他的聲音溫軟,清亮,大氅脫下圍在腿邊,只穿一身绛紫棉袍,長長的柔軟發絲落下,被寒風吹得飄起,指尖的溫度冰得像一捧雪。

少年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身影,終于閉上。

鄭舀歌費勁從石縫中找出針,重新敷上花乳石散。他的手腕被攥出一圈紅痕,有點痛,但他屏住呼吸,鎮定開始縫合。

半炷香的時間過後,鄭舀歌剪短絲線,将血跡斑斑的傷口清理幹淨上好金瘡藥,重新拿棉袍把少年裹好,這才到溪邊去洗手。溪水冰冷刺骨,他卻已凍得沒什麽知覺,把手上的髒污洗幹淨後,收拾好東西回到少年身邊。

他已是又冷又累,發愁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年。這人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身修長的肌肉卻十分結實,個高腿長,他連拖都拖不動。好在山裏林密,風不大,鄭舀歌想來想去,只能暫時看着他,等玄武傍晚回來再想辦法。

鄭舀歌回家裏抱來幹草和棉衣,來回跑了兩趟,費勁把幹草墊在少年身下,又給他多裹一層棉衣。這樣一番折騰下來,人已經累得快散了架。

“你可千萬別死了。”鄭舀歌對少年自言自語,“不然可白費我這麽辛苦救你。”

他裹着大氅坐在幹草上吃幹糧,時不時摸摸少年的額頭,探他的脈。小狗就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吃他遞過來的肉條。

午後出了太陽,陽光照到的地方稍微暖和一些。鄭舀歌蹲在溪邊取來點水,用紗布把少年的臉和脖子擦幹淨,将髒污的黑發捋到一邊,這才注意到少年的面容十分俊逸,黑眉淩厲挑起,鼻梁高挺,緊抿的嘴唇薄削,五官天生着冷意。

鄭舀歌捧起他的手看,手掌果然如玄武的手一般,寬大有力,生了習武之人的厚繭。身上有舊傷,腰間、袖口和鞋裏卻沒有任何武器。鄭舀歌特地在周圍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刀劍匕首這類。

好在少年争氣,被鄭舀歌死馬當活馬醫灌了幾次解毒的藥,又拿兩件厚袍子一捂着,這麽過了一個多時辰,身體竟然慢慢回過暖來,額角還冒出了汗。鄭舀歌見到此景,有些吃驚去摸他的脈,這一探發現少年的脈象逐漸變得平穩,氣息也不再如開始那樣微弱。

竟是真的給救了回來。

鄭舀歌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少年與他素昧平生,但他費勁力氣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兩人一照面就有了關乎生命的聯系。

除了玄武和師父,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陌生面孔了。

“小少爺。”

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鄭舀歌正在溪邊給竹筒倒水,聞言回過頭,笑起來:“玄武,今天回得好早。”

玄武穿一身月白粗布厚衣,披件棉袍,手裏拎着把長劍,身材嬌小,黑發束成馬尾,一雙圓圓的淺褐色眼睛如貓一般銳利,臉龐小巧如碧玉,指節卻突出有力,隐隐有精悍之意。

她提着劍走過來,直沖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鄭舀歌打了水跟過去,說,“他中毒受傷,一直沒醒過來。我給他喂了解毒的藥,縫了傷口。”

玄武單膝跪下察看半晌,點頭,“能活。”

“也不知道年紀輕輕的,怎麽會傷成這樣。”

“許是遇到山匪。”

“山匪怎麽會下毒?也許是仇家。”

玄武又點頭:“小少爺說得有理。”

玄武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兩人一同把少年搬回木屋,玄武去山裏找人參,鄭舀歌打來熱水把少年身上擦拭幹淨,給他蓋好棉被,提了玄武買回來的肉和米去廚房做晚飯。

吃飯的時候,鄭舀歌問玄武:“他什麽時候可以醒?”

玄武答:“內力充沛,不出三日能醒。”

“他的衣服都泡爛了,明日你去山下買兩件棉衣吧。”

玄武應下來,說:“小少爺想留他可以,但他醒了以後若是敢欺負小少爺,我就揍他。”

“我救了他,他怎麽會欺負我呢。”

冬天的夜裏,天黑得早。兩人在一張桌上吃過飯,玄武抱起碗筷去洗,鄭舀歌提了盞小燈轉到藥櫃前,取出幾枚丁香花蕾,放在碗裏搗碎了倒進香爐,燃着。

他捧着香爐放到少年床頭,把床邊的油燈點亮,燃起暖爐,寒冷漆黑的小屋裏升起光和溫暖。

鄭舀歌離開房間,玄武就在門口等着。見他出來,說,“我守夜,小少爺放心去睡。”

鄭舀歌點頭,往前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來問:“師父有信嗎?”

“沒有。”

他露出一點失落的表情,說了句“好的”,便揣着袖子默不作聲往回走。玄武見他這副表情,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鄭舀歌回過頭見人還跟着自己,“不是守夜麽?”

玄武老實回答:“怕小少爺一個人孤單。”

鄭舀歌一怔,有些局促,“說得我像小孩似的。”

“小少爺之前還掉眼淚。”

“那都是我幾歲時候的事了。”鄭舀歌差點臉紅,忙打住她的話頭。

玄武說的是他十歲的時候,有一回師父外出半月,玄武在他還睡着時下山采買,回來時一進屋就見小少爺抱着被子窩在床角掉眼淚,吓得她扔了手裏的東西就上去哄,問半天為什麽哭,原來是一個人孤單害怕,以為都不要他了。

後來師父拿這事取笑他好多年,只不過再後來每次外出,就多了個捎信回來的習慣。

鄭舀歌把玄武趕去看人,獨自回到房裏歇下。玄武早早給他生好了暖爐,屋裏十分溫暖。

夜深寒重,鄭舀歌點了燈在桌前看一會兒書,還是覺得冷。白天又很是忙碌一番,他早早感到困倦,脫了外衣鑽進被子裏躺下。

床角裏躺着一只小小的布老虎。老舊的花色,線頭磨得翹起。鄭舀歌窩在床上,捧起布老虎與它大眼瞪小眼,末了抱進懷裏,輕輕摸摸。

布老虎上總有熟悉的、像家一樣的味道。

“哥哥,買這個小老虎好不好。”

“好。還想要什麽。”

“還想要......想要哥哥再多陪我幾天!”

溫暖的觸感像隔着歲月的虛空撫上他的額頭,引得心尖鈍痛。鄭舀歌閉上眼深深呼吸,揮掉腦海裏忽然湧起的記憶。

記憶于他沒有任何撫慰,除了一次又一次提醒他親人的離去,給予他孤獨,冰冷和失望。

只讓他感到餘下的人生漫長,永不見光。

作者有話說:

這篇主要講小可愛弟弟,小雪和小沈作為全文武力天花板(不是)會在後面出場

總之兩對都會HE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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