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封枝雪(二)

聶少危在混沌中聞到淡淡的丁香味,漸漸意識才清醒過來。

“醒了。”一個掩飾不住驚喜的聲音響起。他轉過視線,一張白淨溫潤的臉靠近,眼睛清亮圓翹如小鹿眸子,盛着高興和關切。

鄭舀歌把看到一半的書放到一邊站起身,他看上去有些疲倦,聲音也略微沙啞,卻仍是一副笑的模樣,“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哎,別亂動。”

他見少年竟是撐起胳膊要坐起來,連忙伸手去扶,卻冷不丁“啪”的一聲,手被拍開。

聶少危強忍住腹部一陣鑽心的疼痛,冷冷瞥他一眼:“別碰我。”

鄭舀歌愣愣站在床邊,半晌無措收回手,“我、我不碰,你小心些,別扯到傷口。”

氣氛一時僵住。聶少危不說話,也不看人,漆黑頭發落下,遮住他的神情。鄭舀歌本想詢問幾句,這樣一來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只得說:“我去看看藥,你好好休息。”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聶少危這才轉過頭,漆黑瞳孔中映着那清瘦淺白的背影,目光複雜冰冷,夾雜着厭惡,殺機,以及恨意。

從還未見過這個人時,他就憎恨着他,鄭家遺落的獨子,小白梅的親生弟弟,他刻在心上的仇人。他的爹娘因鄭家人而死,家族因鄭家而四分五裂,而他因為鄭家,從出生起注定了永不安寧的一生。

“總有一天,你會見到鄭家的血脈。”

師父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到那個時候,你無須動手殺他。死亡不過頭點地,活着才是無盡的折磨。”

“危兒,你要誅他的心。”

鄭舀歌挽起袖子低頭切人參,放進瓦罐裏煮。玄武在院子裏練完劍過來,見他煮人參湯,說,“小少爺病了,我來煮。”

“受了點寒而已,吃藥睡一覺就好。”鄭舀歌輕輕攪弄藥湯,“他醒了。”

玄武“哦”一聲,毫無興趣。鄭舀歌有些發愁:“他好像不喜歡我。”

玄武撸起袖子就往屋裏走,鄭舀歌忙拉住她,“算了算了,他受了那麽重的傷,還被下了毒,一定很不好過,心情不好也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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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濃的參湯煮好,鄭舀歌盛進碗端到屋裏,看見那少年沉默靠在床上一動不動,渾身散發着強烈生人勿近的氣息。

鄭舀歌端着碗站在床邊一步遠的距離,“我......我給你熬了碗參湯。”

聶少危漠然看過來,見他一副溫溫軟軟的好脾氣模樣,身後的姑娘倒是一臉提防,抱着把劍冷冷盯着他。

他知道鄭家的小少爺身邊常年守着人,皆是小白梅當年留下的親信,一個個武藝高強,不可輕易試探。

聶少危轉過頭,不搭理人。

玄武立刻擰起眉,鄭舀歌示意她不要揍傷患,把參湯放到床邊小桌上,“我放在這裏,記得趁熱喝。”

說完和玄武一同離開了房間。

“你救了他的命,他就這麽對你。”

玄武對那少年十分不滿,鄭舀歌倒很理解,“他的身世一定不普通,受了這麽重的傷,看見陌生面孔當然會不安。”

他轉頭去煮飯,顧及少年的傷勢,只簡單熬了一鍋肉粥,把玄武從山裏不知何處掐來的野菜炒了雞蛋,幾盤小菜,各一份裝進小碗,端出廚房。

少年暫時被安置在師父的房裏。鄭舀歌進屋時見參湯碗見了底,松一口氣。他把小木桌放在床上,說:“吃飯吧。”

聶少危坐在床上不說話。鄭舀歌哄小孩一般哄他,“吃飽了身體才好得快呀。”

玄武站在鄭舀歌身後盯着聶少危,忽然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冷冷掃她一眼,那目光如同鋒利的刀刃。他冷不丁看向鄭舀歌,忽然問出一模一樣的話:“你叫什麽名字。”

鄭舀歌怔住,與少年漆黑的雙眼對視,開口:“……你可以叫我舀歌。”

“舀水捉魚的舀,行雲停歌的歌。”鄭舀歌對聶少危一笑,圓潤的雙眸彎起月牙弧度,“她叫玄武,我姐。”

少年的目光沉沉釘在他的身上,那感覺莫名像黑暗中蟄伏的狼。鄭舀歌有些茫然。

他總覺得這個少年讨厭自己。

“少危。”

聶少危終于開口說出自己的名字,沒有再多介紹一句的打算。玄武聽了卻微微皺眉,冷聲道:“報上師門。”

“伏山阿勒真。”

兩人的表情都出現變化。鄭舀歌曾聽師父提起過這個名號,據他老人家曾經信口開河,說當年除了首屈一指的江北鄭家小白梅,往下便是他草原飛鷹屈河塵,江南醫仙孟先生,再一個近些年才起來的伏山刀阿勒家。除了這幾個名號,說起正邪兩派其他世家時,師父都嫌棄說就是群湊數的。至于那遠在關外還令所有人膽寒的邪派第一聶家,師父更是煩得不行,認為不過是些只會下毒的陰人,不值一提。

那伏山的阿勒真據說是個混血兒,生得人高馬大,舞得一手精妙絕倫的刀法。因常年獨居,少與人來往,故而沒什麽名氣。

玄武繼續問:“為何受傷?”

少危漠然答:“仇家陷害。”

年紀輕輕就遭仇家下此毒手,也不知在這之前受到了怎樣的折磨。鄭舀歌心感不忍,安慰道:“別擔心,這裏很安全,你就安心休養,等身體好了再離開也不遲。”

少危不再說話了。

他的敵意太深,令鄭舀歌實在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把熱飯放下,沒說幾句話就離開了房間。

兩人穿過走廊回到正屋,鄭舀歌詢問玄武:“需要給阿勒家送信過去,讓他們來接人嗎?”

玄武答:“阿勒真其人不知善僞,不可輕易告知住處。”

“嗯。”

鄭舀歌拿過水壺,給院子裏種的藥草澆水,低頭垂眸,看上去有心事。玄武守在旁邊,像只沉默忠實的犬。

鄭舀歌澆了一會兒水,還是忍不住嘆口氣,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他會喜歡我們呢。”

玄武望着他,想了想,說:“帶小少爺去摘菇子玩?”

鄭舀歌被逗笑:“算了,這麽冷的天,把我凍病了可麻煩。”

他知道玄武想讓他開心,可惜他身子差,經不起凍,多跑幾步就累得喘氣,實在不是能進山撒歡的料。他不想讓玄武擔心自己,便說:“幫我去鎮上看看師父來信沒有。”

玄武點頭,提着劍轉身走了。鄭舀歌進屋從藥櫃取出幾份藥材,倒進藥缽裏搗碎,煮成湯藥,再把紗布這些拿好,慢吞吞摸到隔壁屋子,站在門口猶豫半晌,才擡手敲了敲門,“少危,我進來了。”

他推門進去,探出腦袋看一眼,見少年靠在床頭閉目休息,桌上的飯菜都空了碗。鄭舀歌提着東西剛走到床邊,少年就無聲睜開眼睛,漆黑的瞳孔鎖定他。

鄭舀歌下意識停住腳步,捧着熱氣騰騰的藥碗望着他,“我給你熬了點祛毒的藥,好把你身體裏剩下的毒素清幹淨。”

少危與他對視一陣,臉上的表情不再像最開始那樣冰冷不近人情,他擡手接過碗,默不作聲喝下。

鄭舀歌取出紗布和小剪刀,示意他解開衣服。少危這回倒沒有那麽充滿抗拒,他擡手解開衣袍,露出精壯的胸膛和腹部的紗布。

鄭舀歌埋頭認真給他解開紗布清理傷口,少危垂眸看着他低頭的模樣,面容白皙潔淨,帶着常年氣血不足的淡淡病容,落下的睫毛纖長清淺,從淡色的嘴唇到清瘦的手腕,無一不顯示着孱弱與無能。對待他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武人像對待一個受傷的小孩,還放軟聲音一邊念不痛,一邊輕手輕腳幫他換藥。

兄長聶隐不止一次告訴他,“鄭聽雪的确天生奇才,自十七歲起便再無敵手,連你大伯二伯都不是他的對手。他親弟弟卻連凡人都不如,要不是姓鄭的護着他,那廢物早就活不過今日。”

“待開春過後,你必須把他帶到我們面前來。”

少危注視着鄭舀歌的臉,忽然開口:“之前是我唐突。”

鄭舀歌擡起頭時的神色像只突然被驚吓到的鹿,“啊?......沒關系。”

“恩人看起來與我一般大。”

“我今年十九。”鄭舀歌抿嘴笑笑,“不要這樣叫我,叫我舀歌就好。”

“比我大三歲。”少危始終默不作聲觀察他的神态,客客氣氣地說:“原來是哥哥。”

鄭舀歌明顯漸漸開心起來。少危繼續與他說話,“我剛醒來那時很急躁......”

“別在意。”鄭舀歌表示理解。

“這裏是山上?”

“這裏是綿州青山,我在溪邊遇到昏迷的你,你中了毒,腹部受重傷,我差點以為救不回來。”鄭舀歌專心給他換好紗布,攏起衣襟,“幸好你身子骨好,這麽重的傷也扛下來了。”

“這麽大的屋子,再沒有別人了嗎?”

“還有一個家裏人在外頭沒回。”鄭舀歌低頭想了想,輕聲說,“剩下就沒別人了。”

兩人面對面沉默半晌,鄭舀歌忽然用力一拍自己的臉,把少危弄得莫名其妙。他呼出一口氣,頂着紅紅的面頰站起身,“做正事。”

他一溜煙從房裏跑出去,不一會兒又抱着一堆書跑回來,在少危古怪的目光中把書放在床上,“少危要看書嗎?我有注解的《傷寒論》和《金匮要略》,當然你覺得乏味的話,我還拿了《冤魂志》和《游仙窟》......”

原來這叫正事。

鄭舀歌一本一本拿給少危看,少危原本絲毫不感興趣,見了那幾本小說,最後還是忍不住說,“怎麽全是志怪?”

“我喜歡看這些神神怪怪的。”鄭舀歌拿起其中一本翻開給他看,“你看這本還有配圖,裏面畫的鬼魂可傳神了,聽說畫師是江南的徐啓仙大師,我托玄武四處去找才搜來這一版。”

少危不耐擋開書,“我不看。”

“看看嘛。”

“不看。”

“少危,你怕鬼嗎?”

少危轉頭認真說:“我不怕。”

兩人對視良久,鄭舀歌忽然笑出聲。少危莫名皺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個怪人。鄭舀歌笑得一雙眸子彎起,“少危,你真有趣。明明連畫都不敢看,還說自己不怕鬼。”

少危無言瞪他半晌,鄭舀歌卻不似之前那樣緊張了,還坐在床邊理直氣壯和他望着,一臉“我說得不對嗎”的表情。

少危目光一閃,沉默移開視線。他的眉頭始終皺着,眸子漆黑深沉,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鄭舀歌只當他是受了傷有心事,便不再逗他,乖乖挪到一邊去給暖爐添火,之後又給香爐加上香料,依舊是淡淡的丁香味。

“睡會兒吧。”鄭舀歌坐到床邊溫聲說,“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邊桌上看書,陪着你。”

他試探着去扶少危的肩膀,少危默許了這個靠近的動作,手臂撐住床慢慢往下靠。鄭舀歌小心扶着他躺下,給他掖好被角,問,“還冷嗎?要不要把帳子放下來。”

“不冷。”

鄭舀歌把手伸進被子摸了摸他的手背,果真是溫熱的,還反倒顯得自己手腳冰涼。他抽出手整理好被子,擡眼注意到少危的目光,有些好奇,“少危,怎麽這樣看我?”

少危說,“你與我素不相識,卻這麽照顧我。”

鄭舀歌一笑,呼出的白霧模糊了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神情。

“我很久沒有與外人說話了。”他這麽說,接着很是不好意思地問,“是不是讓你很煩?”

屋裏被暖爐熏得十分溫暖,但鄭舀歌放在腿上的手指卻依舊透出青白的冷。十九歲正是少年生機蓬勃的大好年華,眼前這個人卻清瘦、孱弱,被厚厚的绛色袍子裹着,連聲音都清軟如水珠。

脆弱,天真,毫無警惕。

果真是個廢物。

少危将視線從鄭舀歌身上移開,語氣平靜無波,“沒有。”

“我不覺得煩。”

作者有話說:

目前聶家就剩三個,老大沈湛,老二聶隐,老三聶少危

鄭家只有兩個,鄭聽雪和鄭舀歌

再說一下,這部就是講弟弟組和哥哥組,只不過哥哥組在後面出場,是兩對CP!兩對!沒死!HE!

別再擔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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