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封枝雪(三)

“少危!”

房門被忽地推開,伴随一陣寒風。少危見鄭舀歌披着一身厚厚的大氅跑過來,“看。”

他變戲法般從懷裏抱出一只灰兔,一看便是山裏的野兔,此時卻乖乖被鄭舀歌抱着,沖着他聳鼻子。

“我在附近采藥遇到它。”鄭舀歌抱着兔子小心放進少危懷裏,“是不是很可愛。”

少危很懷疑:“你能追上兔子?”

“它見到我就過來啦。”

野兔子一進少危懷裏就不安生,蹭一下蹿到了地上。鄭舀歌忙蹲下去撫摸,兔子又平靜下來,被他重新抱起。

“少危午飯想吃什麽?”

“與你們一樣。”

鄭舀歌出門,在院子門口把兔子放了,回廚房做飯。玄武剛練完劍,穿着短袍出一身汗,見鄭舀歌往廚房走,收了劍亦步亦趨跟上去。

家裏的食材都是師父和玄武上山下河掏來的,野菜,菌菇,地上的兔子,水裏的魚,有時候還有野鳥蛋,鄭舀歌只負責掌勺。

做飯時,忽然天上一聲清遠的鳴叫由遠及近,灰鷹在天上盤旋數周,落下。玄武扔下開膛破肚的魚,在褲腿邊上揩揩手,接住落下的鷹,拆掉鷹腳上系的信筒翻出一張字條。

玄武看過字條,把鷹放走,轉身對鄭舀歌說,“小少爺,我今晚下山一趟,天明前回。”

鄭舀歌問:“是師父來信嗎?”

“不,是朱雀。”

“好吧。這些野山菌帶給他吃,替我向他問好。”鄭舀歌把山菌包起來,“不要再用衣服擦手,你的衣服都沒幾件幹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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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扯起褲腿低頭看,用沾了魚鱗的手拍拍上面的污漬,繼續專心掏魚雜。

少危捏着筷子,總覺得不對勁。

面前一張木桌,桌上擠擠挨挨擺着飯菜,兩邊各坐一個人。鄭舀歌倒規規矩矩坐着吃飯,那玄武幹脆直接盤腿坐在床上,兩人邊吃邊說着話,倒是一點沒把他當外人。

他忍着不耐,開口,“二位怎麽在這裏吃?”

鄭舀歌說:“怕你一個人吃飯寂寞呀。”

“多慮了。”

“小孩子就是愛口是心非。”鄭舀歌夾起一塊魚肉放進他碗裏,沖他一笑,“趁熱吃。”

“少危喜歡吃甜嗎?”鄭舀歌自然地與他說起話,“鎮上的冰糖梨花糕和杏仁碎很好吃,可以讓玄武幫你帶幾份回來。”

“不喜歡。”

“小孩子不都喜歡吃甜嗎?”

他一口一個小孩子,叫得少危心下十分不爽,面無表情道:“我十六,不小。”

鄭舀歌偏過頭小聲對玄武說:“那幫我帶兩份。”

少危看他,鄭舀歌裝作沒看到,繼續很有興致地問:“飯菜合口味嗎?”

“還不錯。”是他不熟悉的細膩口味,雖然清淡,但鹹甜适中,食材新鮮,溫和柔軟的色澤和香味,就像做飯的人。

少危一怔,為自己心中冒出的莫名聯想。

“我還擔心你吃不好。”鄭舀歌很高興地給他夾菜,“多吃點身體才好得快,吃不夠我再給你做。”

熱騰騰的白米飯疊上菜和肉,滿滿堆在少危面前。他看着面前的碗,沒有說話,端起碗埋頭吃飯。

夜裏,山中下起點點小雪。玄武裹了一身黑袍離開木屋往山下去。她獨行夜路腳程極快,半個時辰的功夫就抵達山腳下一處荒廢已久的農舍院中。

月盤高懸于空,冷輝籠罩大地。玄武翻身躍起如一片羽毛飛進窗棱,潛入黑暗。

月光透過窗棱落進房內,照在牆邊靜立的高挑人影上。

“朱雀。”玄武掩上門,低聲喚道。

朱雀低低應一聲,“小少爺如何。”

“照舊。”玄武把手裏的包裹扔過去,“小少爺給你的野山菌,讓我給你問好。”

朱雀接過包裹,向來冷峻的面容浮現出一絲笑意。但他很快收斂表情,開口,“原本打算上去看望小少爺,然而事有緊急,我須得今晚趕往青岡。”

玄武敏感皺眉:“為何?”

“正要與你說。”朱雀起身繞過書桌,來到玄武面前。他個頭十分高大,比身形嬌小的玄武整整高出一個頭,一把青絲利落豎起,面容冰冷英俊,“數日前,我們遭到聶家人的襲擊。”

“他們?又要做什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之前從中州、青岡、鄂褚、河西也都傳來消息說遇到聶家的人。”朱雀沉聲道,“鄭家在中原大大小小的駐點都被他們翻了個遍。”

“為何?”

“他們在找人。”朱雀低聲說,“......他們在找大少爺。”

玄武深吸一口氣,手緊緊握成拳。

她的聲音很壓抑,“大少爺已經......”

“大少爺時至今日,屍首不明。”朱雀平靜道,“我們想盡辦法翻遍整個關外,到今天都半點眉目沒有,玄武,你有沒有想過......”

玄武怒道:“大少爺若是還在,又怎麽會十三年都不與我們通信?朱雀,你莫要受了那聶家的渣滓挑唆引誘,他們說的話你也信?!”

“你仔細想想,如今聶家式微,他們又為什麽花大力氣派出這麽多人來,翻遍中原就為找一個已經不在世的人?難道他們都瘋了不成?”

“聶家人原本就是一群瘋子!”

“玄武!”朱雀喝住她,胸膛一時沉重起伏,卻又很快抑制下去。他恢複冷靜,低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天找不到大少爺,我一天也不相信人不在了。”

兩人互不相讓,玄武瞪着朱雀,胸膛因為憤怒和激動而劇烈起伏着。惱怒之餘又不得不承認,她的确沒有一刻不抱着微小的期望,十三年來總是期待着有那麽一刻,就算是玩笑也好,陰謀也罷,只要那個人回來,過去一切焦灼,絕望,痛苦,他們通通都可以不再計較。

玄武漸漸冷靜下來,“你......還知道什麽。”

朱雀這才抛出另一個消息:“兩日前關外來信,沈湛已經下山入關。”

兩人沉默對視。聶家家主十多年來不曾離開鮮卑山一步,卻在這個時候下山,丢下家中一應事務不管,為什麽?

“一個人?”

“僅一随從。”

“沈湛......”玄武念到這個名字幾乎咬牙切齒,“大少爺仁慈,放他一條生路,他如今還要糾纏不休!”

朱雀比她冷靜許多,說道:“無論如何,敵人已經開始行動,他們一定得到了我們不知道的消息,我們再不能落後他們一步。我立刻去青岡找白龍,玄武,你做好萬全準備,務必保護好小少爺。還有,事情還未徹底調查清楚之前,千萬不能向小少爺透露只言片語。”

“小少爺心思單純,又總是念着大少爺,若是希望落空,只怕對他打擊太大。”

“小少爺,該喝藥了。”

“小少爺,您怎麽又偷吃蜜餞啦。”

“小少爺,大少爺來看您了!”

花香溫柔的江南小院裏,一個修長高挑的白衣人站在池邊,池中魚悠然游動,在急促奔來的腳步聲中倏忽散開。

“哥哥!”

溫熱的手撫上他的頭發,帶着安定溫暖的力度。逆光中白衣人的輪廓像遙遠朦胧的雲中墨畫,聲音清冷如水,卻在他面前多了一絲暖意。

“好好吃藥了沒有。”

“當然有呀——我很乖的,每天都按時吃藥、吃飯。哥哥是不是應該多多來看我?”

那雙手抱起他,薄唇抿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你照顧好自己,我每年都會來看你。”

一聲雪落上窗棱的細微碎響,鄭舀歌睜開眼睛。虛幻的夢境褪去,現實冰冷,安靜無聲。

鄭舀歌盯着黑暗的屋頂,心想,騙子。

另一間房,油燈亮着。少危只穿一件單衣,盤腿在床上調息。

鄭舀歌給他的藥和參湯都飛快支撐着他身體好轉。內力已趨于穩定,腹部的傷口縫合得十分精細,上好的金瘡藥令傷痕肉眼可見地痊愈,已不複最初的猙獰模樣。

雪夜靜谧,恢複敏銳直覺的少危忽然睜開眼睛,視線轉向房門。

一陣粗糙沒有掩飾的腳步聲靠近,少危忍不住翻個白眼,移開視線。

房門被輕輕叩響,鄭舀歌的聲音在門外晃起,“少危,還沒睡呀。”

少危只想說睡了,快滾。他若是早知道這病秧子這麽話痨纏人,打從一開始就該裝成啞巴了事。下一刻那煩人的聲音又響起,“那我進來啦。”

少危深吸一口氣。房門被推開,鄭舀歌裹着厚被子探進腦袋,白白的一團搖搖擺擺挪進來,哼哧就往床上爬。

少危已經不知如何形容當下的心情,盡力克制想把人拎起來扔外面的沖動,“你在做什麽?”

鄭舀歌滾到床上,答,“我怕晚上和你搶被子讓你着涼,所以自己帶被子過來了。”

是這個問題嗎?“為什麽跑過來睡。”

“一個人睡覺好冷。”鄭舀歌十分不見外地靠過來,“少危,你身上總是很暖和。”

事已至此,趕人下床的機會錯失,少危只能閉目打坐,希望這個比他大三歲的人識趣不要煩他。

然而身後悉悉窣窣一陣床被摩挲的聲響,那個溫軟清和的聲音再次靠過來,帶着一股淡淡的藥香和肌膚的溫度,靠近他的耳邊,“少危,你穿這麽一點不冷嗎?”

少危驀地握緊手指,內息不穩岔開,差點令他咳嗽出聲。他本就脾氣不好,這回實在不能忍,開口時聲音帶上惱意,“我不冷。”

“你現在身體虛弱,需要保暖,我去給你拿件衣服。”

“我說了......”

少危忽然回過神來,想起兄長說的話。

“江北一帶往南皆是鄭家的地界,在那裏你殺不了鄭家人。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那姓鄭的帶走。”

“危兒,我要你把他帶到我們面前來,要活生生的人。只有這樣,鄭聽雪才會出現。”

只有把鄭舀歌抓在手裏,那個害得聶家落得這步田地的小白梅才會如兄長所言——死而複生,從地獄回到他們面前。

鄭舀歌正要下床去拿衣服,手腕就被忽地攥住。他有些吃驚回過頭,見少危看着他,“不用了,我準備睡下。”

他将鄭舀歌拉回來,掀起被子躺進去,鄭舀歌擔心他扯到傷口,坐在一旁給他牽好被子,起身去吹熄了燈,這才爬上 床鑽進被窩,小狗般拱半天,挨到少危身邊。

他一絲睡意也無,睜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流露出一點小興奮的神情,“感覺好像在學堂裏和同學睡大通鋪,好有趣。”

“那為什麽不去學堂?”

“我這副身子,去了也是個拖累,算啦。”

屋外的雪還在下。山中的夜深而冷,唯有這張床捂着兩個人的肌膚體溫,成為小小的一方溫暖世界。

少危平躺在床內側,望着頭頂黑黢黢的床帳,忽然開口問:“你總是一個人嗎?”

身側的呼吸輕微,輕軟的聲音響起,“以前家裏有很多人的。不過後來......家道中落,人都走了。”

“玄武是你的親姐姐?”

“不。我有親姐姐,也有一個親哥哥。”鄭舀歌也平躺在床上,與他一樣望着床帳,停頓一會兒,才繼續道,“姐姐很早就去世了,哥哥......”

“我很久沒見過哥哥了。”鄭舀歌的聲音很輕,像是喃喃自語,“他都不回來看我。”

少危不動聲色說,“他不找你,你可以去找他。”

鄭舀歌笑起來,“要是知道他在哪,我早就飛過去找啦。”

他轉過身面對少危,從被子裏探出一雙眼睛,亮亮地望着他,“你呢少危,你有兄弟姐妹嗎。”

“我有一個哥哥。”

“你們會經常在一起玩嗎?”

“我們很少說話。”少危斟酌片刻,索性與鄭舀歌聊起來,“小時候我跟着兄長習武,後來我拜了師父,便常由師父帶着我。”

“那少危一定特別厲害。”

“唔。”

“少危見過那種會飛的武林高手嗎?”鄭舀歌把手伸出被子比劃,“我師父每次掏鳥窩的時候,呼啦一下就飛到樹上去了,是不是所有會武功的人都會飛呀?”

“也不是,有的人會武功,但是輕功很差勁。有的人又只會輕功。”

鄭舀歌挨到少危身邊問來問去,從江湖上口口相傳的奇人異士問到江南的桃花,關山之外的明月,西湖斷橋,雁塔夕陽,說書裏的刀光劍影與愛恨情仇,鄭舀歌都好奇得不得了。少危有的親眼見過,有的沒有,只得憑着印象回答,或胡編一番敷衍過去,竟然也把鄭舀歌聽得認真出神。

“少危的生活真有趣。”鄭舀歌滿眼羨慕道,“去過這麽多地方,認識這麽多人。”

有趣?這兩個字讓少危不适時地想起過去。日複一日地練武,運刀,練不好就一天沒有飯吃。

想起十四歲的時候,他哥就讓他去殺人。

他清醒過來,意識到身旁萦繞的淡淡藥香太過輕柔,以至于他差點沉浸在這陌生的溫和氣息中卸下防備。

少危本能地感到危險。他的手在被子底下握緊了,手掌很空,因此才會遲鈍。

他必須趕快好起來,重新握住他的刀。

作者有話說:

這本不會很長的,我猜十幾萬字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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