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封枝雪(四)

數日過後,一天清晨。一個黑色身影從走廊閃過,來到緊閉的房門前。

三聲叩響,玄武叉着腰站在門前,“小少爺。”

門裏傳來隐約還未睡醒的咕哝,溫軟困倦的聲音響起,“玄武......什麽事。”

玄武推門進去,房裏溫暖,床上兩人已經醒來。小少爺一身白衣松垮,頭發淩亂灑落肩頭,坐在床上發呆。另一個也從床上坐起來,打個哈欠。兩條被子堆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

“小少爺,你又跑這裏來睡。”

鄭舀歌半夢半醒嘀咕,“師父不在,我總不能跑去和你睡。”

少危系腰帶的手一頓,“你平時都和你師父一起睡?”

“冬天的時候常這樣。”鄭舀歌裹上厚袍子,打個哈欠,“天太冷了,有人一起睡暖和。”

鄭舀歌昨晚抱着小說去擠少危的床,少危嚴正聲明他一點也不喜歡稀奇古怪的神仙鬼怪,圖畫也不行。于是鄭舀歌就給他念話本,還是那種老掉牙的悲劇愛情故事,少危聽得腦瓜子嗡嗡的,連自己什麽時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清晨天冷,鄭舀歌迷糊爬起床準備去做早飯,剛起身,轉頭卻見少危也準備下床。

“少危,你已經能下地了嗎?”

“嗯。”

少危扶着床沿慢慢起身,動作有些費勁。鄭舀歌每天給他藥湯參湯往下灌,白天黑夜守着照顧,眼見着人飛快痊愈起來。

鄭舀歌給少危系好絨袍,扶着他到正屋坐下,轉身去做早飯。玄武跟在他後面幫忙,踯躅半天,喚他一聲,“小少爺。”

“嗯?”

“要麽我下山一趟,将先生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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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便是鄭舀歌的師父屈河塵,三個月來半點消息沒有的不羁男人。鄭舀歌把野山菌掰碎灑進粥裏,問,“怎麽這麽說?”

玄武答,“怕那小子傷好了一走,小少爺又覺得孤單。”

有時候鄭舀歌實在不适應玄武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他這麽大個人,天天被說得像個沒糖吃就掉眼淚的小孩。

“你不是陪着我嘛。”

“我也不能陪小少爺睡覺。”

“好好。”鄭舀歌投降,“我知道他總是要走,心裏早做好準備了,別擔心啦。”

“立春之前,我會留在這裏。”

兩人回過頭,見少危靠在門邊,視線掃過他們,落在鄭舀歌身上,“我的仇家恐怕還在綿州四處找我,望二位不嫌棄,留我在山上過完這個冬天。”

鄭舀歌傻傻看着他,玄武問:“仇家是誰?”

少危的目光轉向她。沉默過後,他平靜報出兩個字:“聶家。”

木勺掉進瓦罐,鄭舀歌一時怔神。玄武握住腰間的劍轉身面對他,清冷的雙眸中驟然迸出殺意:“鮮卑山聶家?”

“是。”

“我去解決他們。”

“玄武。”鄭舀歌回過神來,輕輕拉住她的手腕。玄武一身殺氣立刻收斂,沉着臉垂手站好。

“先吃飯吧。”

鄭舀歌熬了一罐野山菌粥,端上桌時還咕嚕嚕冒着香氣。三人圍坐小木桌吃早飯,各自都沒有說話。

在聽到少危說出“聶家”二字時,鄭舀歌有一瞬間陷入不真實的眩暈。

從很多年前起,他們鄭家世世代代便為江湖正派第一家,雖說至他這一代早已沒落,但鄭家人向來磊落行事,從來不與人為仇欺淩弱小。

唯一的仇家,就是鮮卑聶氏。

鄭聶的仇怨可追溯至鄭舀歌的爺爺輩。當年江湖人苦聶氏已久,聶家人仗着武藝高強,一手純熟使毒的功夫無孔不入,把中原攪得一團亂。聶家臭名昭著的“毒婦”袖夫人及其大姐缪月、二姐霧月更是殺人無數,甚至拿活人煉蠱毒,無惡不作令人聞風喪膽。

直到一日袖夫人練功走火入魔後屠城百人,消息傳至關內引發江湖震動。一年輕人挺身而出要斬殺那妖孽,這年輕人就是鄭舀歌的爺爺鄭垂。鄭垂俠膽義肝,在其他家族猶豫不決時便獨自一人提劍追尋袖夫人而去。之後二人正面遭遇惡鬥一番,鄭垂最終将袖夫人斬殺劍下,自己也力竭受傷。随後缪月與霧月尋仇追來,鄭垂拼死殺掉缪月,削霧月左臂,最終被霧月殺害。

鄭聶二家至此結下世仇。聶家不斷派人潛入關內只為消滅鄭家,鄭家實力強勁,防禦始終滴水不漏,反而将聶家派來的暗殺者全數拔除。其後聶家數年未在派人來關內,江湖也得了幾年風平浪靜。

安寧日子一直持續到一天清晨,鄭家大小姐鄭莞莞面目全非的屍體被發現躺在鄭家門口。

腥風血雨再度掀起。鄭莞莞的母親張小風痛失愛女,幾近瘋魔。懷有身孕的張小風在無盡的痛苦和恨意中生下孩子之後,第二天便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鄭家家主鄭暮州派人去尋,然而張小風也是江湖上武功數一數二的高手,沒有讓任何人尋到她的蹤跡。直至幾月後,關外聶家被屠門,聽聞張小風一人一劍,登上聶家的大門,殺百名精英守衛屍首,血蹤百裏如羅剎出獄,後一劍斬殺殺害女兒的兇手,被聶家家主聶踏孤帶領手下圍攻至死,屍首吊在山崖之巅,受鷹鳥野獸啄食成一具白骨。

鄭暮州聽聞慘事,悲痛欲絕一夜白頭,後退隐江湖,把家事交給大兒鄭聽雪打理。

鄭聽雪就是鄭舀歌的親哥。

那年他們的母親張小風在懷鄭舀歌的時候內息極不穩定,以至于鄭舀歌出生時便體弱多病,生成了一個藥罐子。鄭舀歌小時候很少見到哥哥,聽身邊人說,他哥把家裏人都送到江南,一個人獨自住在江北,也不知道在做什麽,一年只來看他幾回,每回只呆上一兩天就走了。

好在鄭舀歌天性活潑開朗,大家都說他随母親和姐姐的性子,不像父親和哥哥。他出生就沒見過娘親和姐姐,父親也常年卧病在榻,不喜見人。家裏人極少與他談起父輩的事情,甚至連哥哥的事情都不與他聊。有時候鄭舀歌追着問急了,大人們也只是哄他逗他,讓他好好念書,不要問得太多。

鄭舀歌總想着他哥。他知道哥哥雖然面上冷淡,心裏卻很疼他,否則也不會派朱雀和玄武時刻守在他身邊。

每次鄭聽雪來江南,鄭舀歌都卯足了勁往他哥身上撒歡,鄭聽雪從來都随他撒嬌,平時多難接近的人,見了自家弟弟也都放緩臉色,彎腰把人抱在懷裏。

“哥哥,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一起住呀。”鄭舀歌總這麽問他哥,扒着衣領問,抱着大腿問,拖着手指問,問來問去,不厭其煩。

他哥也總是漫不經心垂着眸,答:“等你長大了。”

“我已經長大啦!”

他哥就不置可否一笑。兄弟倆的容貌都接母親的代,張小風當年武功蓋世,美貌同樣名震江湖,人人見之傾倒,無人可比。鄭聽雪笑的時候,薄唇輕輕一勾,面色便如融雪冰棱般化開,深黑寒冷的眸子盛一點難得的暖意。常人見不到,只有他弟弟見得到。

鄭舀歌喜歡這種獨一無二的偏愛和寵溺,心裏既得意又開心,心想他才不可憐呢,他哥在這世界上最疼的人就是他。

但短暫的安寧如夢泡影。鄭舀歌六歲那年,噩耗傳來。

他哥死了。

鄭聽雪獨自一人,提着一把家傳寶劍,如當年他們的母親張小風一般獨身前往關外,滅了聶家滿門,又如他們的母親一般死在關外,連屍首都不曾歸家。

他殺了當年害死爺爺的霧月,聶家家主聶踏孤和他的兩個兄弟,将聶家的主心骨徹底抽空,只留下聶踏孤一個病怏怏的兒子,名喚沈湛,後成了聶家的新家主。

聶家的家主不姓聶,卻姓沈。鄭舀歌後來才知道這個人曾經隐姓埋名潛伏在他哥身邊,原本是來殺他哥的,卻不知為何十幾年都沒有下手。當初正派大家幾乎被這個叫沈湛的人一手做空,只剩鄭家被虎視眈眈圍在中心。鄭家沒落,與沈湛不無關系。

但他哥卻沒有殺沈湛。更詭異的是自沈湛坐上聶家家主的位置後接連清剿聶家內部主張趁機摧毀鄭家的家族成員,自毀般殺了聶家大半人數,成堆屍首被扔進鮮卑山谷深處,一把火扔進去燒了三天三夜。

其後聶家人散的散,逃的逃,昔日令人聞風喪膽的邪派大家被鄭聽雪抽空,又被沈湛徹底踢散架子,垮得徹徹底底,十數年來再無半點聲息,如今只活在江湖人的口中。

鄭聽雪的死訊傳遍江湖後的第二年,鄭暮州病逝,臨死前都不知大兒比他先走一步。

父親下葬後的一個月,一個男人找上門來,稱自己是鄭聽雪的友人,名喚屈河塵,與鄭聽雪生前約好,來帶他的弟弟離開。

那是一個晨曉初破的清早,屈河塵一身樸素的利落短袍,腰間一把铮然長劍,風塵仆仆出現在鄭舀歌面前,見了小小呆呆的鄭舀歌,溫和一笑,蹲下來摸摸他的腦袋。

“鄭舀歌,你哥讓我來接你。”高大俊朗的男人笑起來如初陽東升,撫平黑夜的餘暗,“乖徒兒,叫聲師父來聽聽。”

屈河塵将鄭舀歌從江南帶走,一路前往山高雲消的巴蜀綿州,在與世隔絕的青山鎮中安家。

自那以後整整十三年,年複一年的空盼和失望下,鄭舀歌在磕磕絆絆中漸漸學會獨自生活,一個人喝藥,吃飯,習慣自己病弱的身體,慢慢從家人一個個全數離世的黑暗中學着麻木和忘記,不去想痛有多痛,把所有情緒都埋進內心深處。醉 清 酒 閣

以為一生大概就這樣渾渾噩噩過去,帶着一身病痛來到世上,最後也不過帶着一身病痛離開,除此之外,兩手空空。

可當他再次聽到這兩個字,像是看到一個死灰複燃的鬼魂,再次從關外飄蕩千裏來到他的面前,心中久違地升起不知是荒謬,憤怒還是恨意,百味陳雜,一朝打翻。

作者有話說:

沈湛:我殺我自己

祝今天跨年夜大家都吃好喝好開開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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