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封枝雪(五)
夜裏又下起雪來。少危正躺在床上閉目想事,忽然就聽一串噠噠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心想:又來。
來人自以為動作已經足夠輕巧,房門打開,鄭舀歌拖着被子跑過來,顯然一路凍得不行,抖抖腦袋往床上爬,小聲喚他:“少危。”
“睡了。”
“你才沒睡。”鄭舀歌笑起來,裹着被子滾到他身邊,卷來一股寒氣,“好冷......少危,我們可以合被子嗎。”
“不行。”
鄭舀歌在被窩裏蜷起來蹭來蹭去,摩挲蹭到他旁邊,乖乖呆着,不動了。
又是淺淡溫柔的藥香傳來,夾雜一點冰雪的氣息,令少危無端感到焦慮。他收緊手臂往床裏挪了一點,問,“又做噩夢了?”
“沒有。”鄭舀歌的聲音輕而小,帶着一貫溫軟的尾音,拂過少危的耳畔。
他敏感偏過頭,皺眉,“不要挨得這麽近。”
“再挪就要掉下去啦。”
少危有點想發火,又莫名說不出趕人的話,只能當自己受了傷火氣不足,耐着性子道:“別動,睡覺。”
鄭舀歌安生一陣,忽然問:“少危,原來你也認識聶家人嗎?”
少危就知道他會問。答,“與他們有私人恩怨。”
“哦……”
“你們也是?”
鄭舀歌安靜很久,開口,“我們與聶家也曾有過仇怨,不過已不再是我的事了。”
Advertisement
少危說,“看來你們大仇已報。”
鄭舀歌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的至親付出一切,只為不讓我繼續活在仇恨的陰影裏,否則你死我活的事情什麽時候才是頭呢。”
“那親人的死也不重要了嗎。”
鄭舀歌從被子裏擡起頭,望向少危。黑暗中他們都看不清對方的神色,只聽少危的聲音比夜中雪還要低冷,一股漠然的寒意。
“重要。”
鄭舀歌這麽說着,對眼前一片黑暗的輪廓開口,“但是活着的人,才是更重要的吧。”
少危微微一頓,心中升起不解和無端的排斥。他無法理解鄭舀歌的話,只覺得是為了掩蓋懦弱無能的借口。
只有膽怯的人才不願意報仇,甘願畏縮一生。但聶少危生來就要走上這條路,路若不走到底,他被斷喉而死的父親、郁郁而終的母親,他們的靈魂就永遠不得安寧。
而他也一日不得安眠。
早晨鄭舀歌醒來,枕邊無人。他困頓很久才爬起來,迷迷糊糊穿好衣服,披上紫氅,剛推開房門,就聽院子裏傳來一陣聲響。
外頭冷,鄭舀歌捂着衣領沿走廊走到後院,就見玄武與少危正在雪地上切磋。玄武一手背後一手持劍鞘,少危只着一套棉衣,靴上沾滿了雪,不防被玄武一鞘點中肩骨,狼狽摔進雪裏。
他身後雪坑深深淺淺,昭示狼狽。少危咬牙撐起身,一臉不服氣。
玄武面無表情道:“太弱。”
“......我的刀不在手邊。”
“沒有刀,你就不會功夫了?”
少危握緊拳頭站起身,“再來。”
玄武扔了劍鞘赤手空拳拉開架勢,一副要好好空手教訓他一番的模樣。兩人正又要招呼起來,冷不丁旁邊一聲嚷:“都給我回屋來!”
兩人回頭,見不遠處鄭舀歌氣得直沖他們喊,“再打架誰都別想吃飯!”
吃早飯時鄭舀歌把兩人唠叨一番,之後押着少危去換藥。少危被訓得一臉不情願,光膀子虎頭虎腦坐在床邊随鄭舀歌給他上藥。他見鄭舀歌手裏捧着一個小藥罐,裏頭漆黑難聞的糊狀物,抹在身上怪惡心的。
這藥不像他平時用的傷藥,療效卻好很多。之前少危就覺得好奇。他問,“這是什麽藥?”
鄭舀歌低頭專心做事,答,“我自己調的傷藥。每次玄武從山裏采來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我都拿來做藥。”
“都有什麽?”
“治風寒,治腹瀉,調淤血,還有這種傷藥,連毒藥都做出來過。不過很快就燒了,免得被小鳥啄去。”
“你自己喝的藥也是?”
鄭舀歌一頓,笑了笑,“不,那是我從小就喝的藥,是神醫孟先生為我開的藥方。”
他收拾好藥罐和剪子,一邊說,“多虧孟先生,我才能順利活到今天。這就是所謂的‘命裏有輪回,善惡銜首尾’,若不是先生救我一命,我就不能在河邊撿到少危,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和你坐在一起說話了。”
聶少危默然看他半晌,開口,“你也可以選擇不救我。”
鄭舀歌有些驚訝,“怎麽可能不救你?”
“救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你就不擔心好人沒好報。”
“嗯。”鄭舀歌想了想,認真對少危說,“沒關系,說不定我也活不到報應來的時候。”
少危被他堵得幹瞪眼,鄭舀歌笑得像只小狐貍,捧起盤子悠悠哉哉出房門去了。
轉眼半月餘過去,最冷的寒日子過去,少危的傷勢幾近全好,終于不至于被玄武單手撂進雪裏。兩人常在院裏對武,十場裏有八場都是少危輸,鄭舀歌扒窗邊看了幾次就不忍圍觀,自己看書去了。
少危被玄武無情斥之為“空有骨架,外亂一氣,招不成招式不成式”,總之就是個瞎亂撲騰的雛兒,不夠看。少危氣得每天一大早就起來找人打架,被連續揍了好幾天後終于老實下來,開始乖乖跟人學武。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刷拉——”一聲,兩把木劍互撞滑開,少危險險避開飛至眼角的劍刃,反身一掌劈向玄武手腕,被玄武錯手化開勁道,少危頓感手筋微麻,心中暗惱又被抓了一招,立刻調整內力回劍點對方的肩骨,又點了個空。玄武的動作實在太快,每每被他捕捉到的都是一片殘影,且內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深厚無比,只要被她的劍或手掌碰到身體,無一不是被沖散氣勁,簡單幾下便把他的招式拆得七零八落,再沒有還手之力。
少危連連敗退,最後被玄武一掌劈飛手中木劍,喘氣站在雪裏低頭看自己空空的手掌,仿佛還不能相信自己練了這些天,依舊不能與個女子一戰。
玄武收了木劍,漠然道:“心浮氣躁,一擊即潰,再練一百回也沒用。”
少危攥拳,皺眉自言自語:“為什麽與你過招時感受不一樣?”
玄武答:“我與花架子自然不同。”
一旁邊剝橘子吃邊觀戰的鄭舀歌開口,“玄武可是很厲害的,不過少危也很棒,已經不會再被玄武扔進雪裏啦。”
少危狠狠瞪他一眼,撿起木劍走了,鄭舀歌忙抱起橘子追上去哄。
這時蒼藍的天空中一只鷹盤旋而下,玄武擡手讓鷹落下,取出信筒,展開信仔細閱讀。
信帶來了離開的消息。
“我要出巴蜀辦些事。”玄武對鄭舀歌和少危二人說,“開春前能歸。”
玄武常出門辦事,鄭舀歌已經習慣,點頭。接着玄武轉頭對少危,“你留下來照顧小少爺,直到我回來。”
鄭舀歌忙說,“我能照顧好自己,不麻煩少危。”
玄武搖頭。從前有屈河塵在,兩人即使有事也是輪流走,這是他們從一開始就定下的約,無論何時都不能讓鄭舀歌落單。
“我會沿路尋找先生的下落。”玄武對鄭舀歌說。“先生”就是指屈河塵,在少危面前他們不便談論真名。
少危在一旁沉默聽着,沒有表态。他擡頭見玄武看向自己,開口,“你就不擔心我心懷不軌?”
玄武平靜道:“如果你敢動小少爺,我們會追殺你直到你死,若你逃跑,就替你清理師門。”
鄭舀歌一臉心累的表情,顯然對自家護衛的鐵直性子無可奈何,剛想轉頭和少危說讓他別當真,誰知少年聽完後卻沒什麽表情,只淡淡點頭,“我明白了。”
鄭舀歌動作一頓。
“幫我去封信到伏山。”少危對玄武說,“我須告知師父現狀。”
兩人對視。那一刻少危的心髒跳得有些快,玄武的目光鎮靜冰涼,像一把鋒利的刀刃,他面色不變頂上這審視的眼神,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玄武說,“可以。”
少危留了下來。
護衛帶着信整裝待發,鄭舀歌送她到下山路口,一路雪地漫漫,天地上下一白。
鄭舀歌問玄武,“為什麽讓他留下來?”
玄武答:“小少爺一個人在山上怕有差池。”
“可你明明不放心他。”
“他家世不明,但武技尚可,沒殺過人。”玄武認真回答,“朱雀與白龍都有要事在身,除了我們和先生沒人知道這裏。現下大雪封山,其他人上不來,便托他照顧小少爺周全。”
鄭舀歌不解,“你怎麽知道他沒殺過人?”
“他身上沒有血氣。”
玄武離開後沒過幾日,鵝毛大雪落下掩埋山口。綿延青山銀裝素裹,山林間鳥獸盡藏。
院裏覆上厚厚一層雪。少危撿了根樹杈站在雪裏琢磨比劃,自從他的傷勢在精心照料下痊愈,練武時動作便一日比一日流暢。
少危正練着,就聽後院傳來一陣呼,“少危——”
流暢動作停住。少危深吸一口氣,毛躁扔了樹杈轉身往後院走。
“又怎麽了!”
一團紫絨毛蹲在後院的小池塘邊,像雪地裏冒出來的毛絨蘑菇。鄭舀歌裹着绛紫大衣趴在池邊,手邊放着一把沾滿冰渣的小錐,“快快,有一條好肥的魚在水裏頭。”
少危差點氣壞:“我在練武!你喊我來就為了捉魚?”
“真的很肥很肥,我保證它一定好吃!”
少危一眼就看到鄭舀歌凍得通紅的手指,細白的手縮在袖子裏直哆嗦,少危一腦門火氣莫名不知往哪去,只得過來一腳踹碎了冰封的水面,蹲在地上伸手進水裏抓魚。
“你不會用網兜來撈?”
“我怕等拿網過來,魚就跑了。”
“剛才你喊那麽大聲,魚就不會跑麽!”
“嘩啦”一聲,少危利落從池塘裏拽出一條水淋淋的魚,魚果真肥,魚鱗上還挂一串冰碴子。鄭舀歌歡呼爬起來,自然地把手往少危懷裏一塞,“太好了,我就知道這魚跑不了,冰面一鑿開它鐵定就要上來透氣,這回咱們有魚湯喝了。”
他叭叭說一堆,少危聽得頭疼,怒道,“把手給我撒開。”
“可是我的手好冷。”鄭舀歌捂着他不放,把他當個大暖爐子,“剛才我想自己抓來着,可把我凍壞了,少危身上真暖和。”
鄭舀歌推着少危小跑到廚房,挽起袖子開始燒柴準備弄魚。少危杵在竈前看他忙來忙去,“燒魚湯做什麽?麻煩得很。”
鄭舀歌抱着手呼氣,微涼的白霧上升,聞言轉過頭沖少危一笑。
“今天過年呀,少危。”
深山被雪掩埋,木屋中亮起暖黃的光。
熱氣騰騰的魚湯端上桌,配幾盤比平時豐富一些的葷素菜,鄭舀歌不知從哪挖出他師父藏起來的屠蘇酒,給兩人各倒了一小杯。
少危疑惑:“你會喝酒?”
“喝一點,暖和。”鄭舀歌做賊似的抱着酒壇,“不能喝多,不然被家裏人發現可不好。”
兩人坐在一起吃飯,屋裏光亮溫暖,窗外漆黑,落着雪。
少危越吃碗裏菜越多,終于忍不住喊停,“別夾了!吃你自己的。”
“我怕你吃不好。”鄭舀歌放下筷子,有些不好意思,“你本可以回家過年的。”
“我沒有爹娘,回什麽家。”
“你還有師父呀。”
少危沉默片刻,過會兒才開口:“無所謂,反正我也很少過年。”
鄭舀歌看着不吭聲埋頭吃飯的少危,忽然放下筷子,“好,那我們就來放鞭炮。”
少危:“?”
他看着鄭舀歌跑進裏屋,一陣翻箱倒櫃的動靜後,再出來時人手裏多了一串灰撲撲的鞭炮,“幸好去年的鞭還有剩下,走,我們玩去。”
“飯還沒吃完!”
鄭舀歌被提回來接着吃飯。将一大鍋魚湯分食幹淨後,少危百般不情願被興沖沖的鄭舀歌拖出門,放鞭炮。
“好了沒有呀。”
鄭舀歌怕鞭炮炸到自己,躲在院門後面伸着腦袋看。不遠處少危蹲在地上搗鼓半天,聞言不耐回道:“什麽破火石,根本打不出火。”
夜裏到處黑漆漆的,只見少危話音剛落,面前就忽地竄起火光出來。他利索點了火往後退,鄭舀歌忙湊過去躲在他後面,“點着了?”
“點着了。”
“怎麽沒響呀。”
“我就說去年的鞭炮點不燃,你還不信。”
鄭舀歌有點失落,不死心還想上去看兩眼。他剛往前走兩步,啞火的鞭炮就突然劈裏啪啦爆炸開來,響徹整個寂靜的山谷。鄭舀歌吓得轉頭抱住少危,雀躍道,“響了響了,少危!”
少危對他這種一言不合就往人身上竄的野孩子行為感到非常不适應,立刻把鄭舀歌後領一抓,“放個鞭炮而已,至于這麽激動。”
鄭舀歌雙手合在面前閉眼,對着落雪的群山默念,随後睜開眼看向少危,笑着說,“鞭炮響,晦氣除,來年我們都會萬事順遂,平安健康。”
兩人目光碰上。鄭舀歌的眼睛溫潤,明亮,眼中的光像林間溪邊盈盈的螢火,天生溫軟沒有攻擊性,裏面只有他的倒影。
少危移開目光,看着雪地。踩出的腳印又快被雪覆蓋,只剩一串淺淺的小坑。
他轉過身往院裏走,“無趣。回去睡覺。”
鄭舀歌踩着雪跟上來,“好的。”
少危警告他,“你不要擠過來睡。”
“嗯嗯嗯。”
夜裏鄭舀歌抱着被子跑過來,少危十分麻木,這人怎麽說都不聽,一到睡覺時間就準點推門,第二天連人帶被子扔出去,晚上就繼續連人帶被子滾回來。
少危說,“你覺得你像比我大三歲的樣子嗎?”
“可是今天過年,我怕少危一個人睡孤單。”
鄭舀歌轉個身,出身望着頭頂,“說起來,三年前我也曾遇到過一個人,那時他也受了傷,躺在山洞裏,怪可憐的。不過沒少危傷得那樣重就是。”
少危頭一次聽他提起這事,不禁微微皺起眉:“然後你救了他?”
“當然要救呀。我還記得他比少危年紀大許多,一個人在山裏頭練功夫,練了很久呢。他受傷以後,我還讓他來家裏住了一陣。”
“後來呢?”
“後來......”鄭舀歌停頓一會兒,說,“後來他就走了,我再沒有見過他。”
少危明顯聽出鄭舀歌有些話沒說。他莫名覺得不快,翻個身滅了燈火躺下。
今天鄭舀歌沒有熄燈後還拉着他說個不停,講些奇奇怪怪的藥草花木和不知從哪看來的江湖怪談。少危覺得清淨不少,過會兒轉頭看一眼,就着窗外一點點朦胧的月色和雪光,看到鄭舀歌已經睡熟的臉龐。
他喝了點酒,白淨的臉龐帶一點淡淡的紅,落下的睫毛纖長,呼吸安寧清淺,柔軟長發埋進被子,額頭靠着他的手臂,模樣像只酣睡天然的小貓。
少危的手指握緊又松開,他深深呼吸,閉上眼睛。
不同于從前冰冷的只有他一個人的房間,多日以來的淺淡藥香,總是随着某個人的體溫浸入感官,苦味裏帶着令人清醒的溫暖。
那是對聶少危來說陌生的感受。
作者有話說:
氣血旺盛的小孩真的很好攻略呢
新的一年又來了~大寶貝們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