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封枝雪(六)
新年過後,雪勢漸停。太陽難得出來,雪地一片金色光點,天空曠遠。
山間林木被綿延的雪覆蓋,白如勾筆畫。畫裏萬物靜止,只有一處雪叢裏冒出兩個身影,一個裹着厚厚的绛紫絨袍,一個身穿白色幹練短襖,手裏提個鐵鍬。
隆冬的天裏,少危出了一身汗,惱火把鍬往地上一杵:“還挖?!”
一旁扶着樹的鄭舀歌也累得直喘氣,“這次一定......一定對。”
“從太陽出來挖到現在,未時都過了,還吃不吃飯?”
“最後一處,這次再找不到,我們就回去。”
少危簡直覺得昨晚答應鄭舀歌上山找所謂“非常厲害的藥材”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腦子有病,結果兩人一大早背着幹糧和鐵鍬離開家,從山的東頭跑到西頭,山上跑到山下,差點沒把整座山挖出條地道,也沒找到鄭舀歌描述的那種“紫色小花,特別可愛”的植物。
“我要回去吃飯。”少危發脾氣。
鄭舀歌抓着他不撒手,“最後一次,我保證!”
“哪有花是長在地底下的!”
“就是這種花,真的,它就是特別難找,幾十年來沒有一個人找到過,我每次讓玄武找她都找不到,她又不肯帶我一起上山。你看這塊地,土地濕潤紫黑,四周生參天巨木,中間花草多顏色鮮豔,一看就是靈氣聚集之地......”
少危覺得鄭舀歌特別像發了病的神棍,他不想和神棍說話,于是撸起袖子開始鏟土。
鄭舀歌就蹲在一邊緊張看着,他這大半天在山裏跑來跑去已經耗盡體力,臉蒼白沒有血色,這會兒完全靠一股不罷休的勁撐着。
少危看他這副模樣就十分煩躁,開口,“這次再挖不到就真的回去了,不然就把你一個人扔在山上。”
鄭舀歌使勁點頭,少危便加快動作,很快挖出個坑,坑裏出了泥土和石塊什麽也沒有。就在鄭舀歌都露出失望的表情決定放棄的時候,鐵鍬忽然在坑底又敲出一個洞來。
兩人都是一驚,鄭舀歌忙喊停,他摸到洞邊隐隐伸出的植物根莖,連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少危則是沒想到地底下還真能長花,也有些好奇起來。鄭舀歌擔心鐵鍬鏟壞了花,便用手一點點往外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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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危,你看!”
“看到了。”
兩個小孩蹲在洞前,那洞口被挖到半開,湊近了仔細往裏面看,會發現洞裏是個空心,裏面一臂長的深處赫然盛着一朵紫花。
然而再往下一看,洞底卻不是泥土,而是一片奇異泛着光澤的東西,看起來分明是塊巨大的鱗片。
鄭舀歌伸出的手又縮回來,不确定地問:“少危,底下這個......是什麽東西啊。”
少危仔細觀察,冷靜判斷:“好像是蛇。”
兩人沉默。鄭舀歌戰戰兢兢:“不會吧,這個鱗片都比我手掌還大了,什麽蛇能長這麽大?難不成是吃了長仙,活了上百年長成這樣……”
少危怒:“管那麽多!”
又過了一會兒,鄭舀歌開始打哆嗦:“它它它好像在動。”
“把它的窩都挖開了,它能不醒嗎!”
“怎麽辦?”
“趕緊把花拿出來走啊,不然等它爬出來吃你?!”
“可我不敢!”
少危也被這地底下會動的大蛇鱗吓得心裏沒譜,但他硬作出一副冷靜的模樣,氣沉丹田運足內勁,飛快伸手往洞裏一探,二指準确掐住花莖。
鄭舀歌吓得抱緊鐵鍬,大呼小叫讓他輕點掐別把花弄壞,少危連根把花拽出來,往兜裏一揣,抓起鄭舀歌,“趕緊走了。”
鄭舀歌忙手忙腳往洞口掩上土,“等會兒等會兒,得給它把窩蓋回去,不然凍壞蛇了。”
少危拿過鐵鍬一鏟把土全給推回去,拖起他就走。鄭舀歌還堅持朝土堆作揖,“對不住蛇精......不對,蛇仙大人,打擾你睡覺還搶了你的花,請蛇仙大人一定見諒,回去我就給你燒紙錢......”
少危把人往肩上一扛,一溜煙竄下了山。
“我就知道書裏記載錯了,書上說花長在高山之巅,可是這麽多年去山頂找花的人沒有一個人找到它,那不就是書寫錯了麽?再說這種花根莖細窄,要生在最冷的天,最冷的地,怎麽可能長在地上,那只能躲在地底下才能活呀,對不對?”
少危盤腿坐在石臺上百無聊賴吃着熱乎乎的蒸糕,看鄭舀歌一邊在他的藥架子前搗鼓那新鮮摘來的花一邊念念叨叨,壓根懶得回他,只是問一句,“這東西到底有什麽用?”
鄭舀歌用剪子把花的莖葉都剪去,找來粗麻布小心裹好,聞言對少危神秘一笑,“回魂。”
少危盯他半晌,不屑移開目光,“誰信。”
“它的名字叫做長仙,也就是書中記載的‘長仙藥’裏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鄭舀歌說,“據說一顆就能讓病重垂死之人續命,讓身體康健者長命百歲甚至得道成仙。”
“讓死人複活的藥不過是個臆想,反正沒人見過,也沒人吃過。”
“死人當然是無論如何都活不過來的。”鄭舀歌把粗麻布放在燒熱的土竈臺上慢慢烘,“若還有一息尚存,說不定真能有用呢。”
“你在做什麽?”
“做成花幹,磨粉入藥。”
少危看了半天,傳說中的神藥就這麽被他們兩個拿鐵鍬随便鏟出來,還被這病秧子放在竈上烤來烤去。他覺得神神叨叨的,跳下石臺離開廚房練武去了。
鄭舀歌對新藥材的熱情很高,連着幾日都撲在他的小書房兼藥房裏搗鼓,白天到晚燒着騰騰的藥香,幾次把路過的少危熏得直打噴嚏。
“你到底在做什麽?”少危站在窗前往裏看,不解。
房裏的書架塞滿了書卷,地上全是藥罐和制藥的器皿與燒爐,牆壁被常年熏燎成灰黑。鄭舀歌從一堆瓶瓶罐罐和花草從裏冒出來,臉上和手上都髒兮兮的,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服,長發高高綁起,那模樣像個剛被火竈熏過的燒飯工。
他站在房間中央自言自語掰手指,“我明白了,書裏記載的白芥子的量有錯,肯定還要再加上龜殼和石冬,這兩味藥才最能與長仙中和,不能放太多水,不能燒太久。”
邊說着又蹲下去繼續拿他的小木錘專心搗藥,完全沒注意到窗外的少危。
少危:“......”算了。
鄭舀歌就這麽在房間裏悶了大半個月,直到山裏的雪都開始融化,露出山色本來的青綠淡藍。冰封的溪流蘇醒,陽光一點點溫暖起來。
房檐上遙遙一聲鳥鳴掠過。緊接着緊閉的房門被推開,鄭舀歌披頭散發踉跄跑出來,“少危!”
沒跑出兩步就腿一軟,“哎呀”一聲摔在地上,摔出一地碎葉沫和藥渣子。
少危從屋頂輕巧翻身下來,落在鄭舀歌面前,皺眉看着他。
“我成功啦。”鄭舀歌費勁站起來,把懷裏的一個小木盒捧給他,“看,長仙。”
樸素的盒子裏躺着兩粒深紫色的藥丸,不到半個拇指大小,沒有一絲奇異之處。
少危叉着腰低頭看那兩顆藥,又看一眼鄭舀歌。這人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看起來有多糟糕,本就小的臉瘦了大半圈,面色蒼白,眼圈下挂着青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遭了什麽折磨。
偏偏鄭舀歌一臉得意的樣子,“我敢打賭,這藥除了我手上的兩粒,放眼整個中原——都不會再有第三顆,少危你信不信?”
他的目光熠熠生輝,眼睛亮如星辰,眉眼彎彎望過來的時候,少危再次感到失語。
他不自在後退半步,很兇地開口訓人,“那又怎麽樣?趕緊做飯去,我都餓死了。”
鄭舀歌忙收起盒子往廚房去,走了幾步轉頭看到走廊外融化的雪,院裏的梅花樹已經冒出點點新芽。
他怔住停下腳步,望着院裏萌生的春意,小聲喃喃:“快開春了......玄武怎麽還沒回來?”
不知不覺,兩個少年竟已一起度過山中最冷的時節,迎來了新的季節輪回。而許諾開春前歸的玄武卻遲遲沒有回來。
飯桌前,鄭舀歌抱着碗吃飯,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少危今天一早就去山裏逮了只山雞回來,一缽濃香的雞湯放在桌上,好一會兒卻只有他一個人在吃。
少危從桌下踢一腳鄭舀歌,“快點吃。”
鄭舀歌卻擔憂開口,“玄武從來不食言,說什麽時候回來就一定什麽時候回來。為什麽這次晚了?”
“被拖住了吧。”
“什麽事能拖住她?”
“她又不是神仙,總會遇到棘手的東西。”
“什麽東西這麽棘.......”
少危怒摔碗:“吃飯!”
鄭舀歌立刻夾過雞腿埋頭吃。他慢慢吃了幾口,放下,小聲對少危說,“少危,我嘴裏嘗不出味道,可能是病了。”
少危:“?!”
鄭舀歌說病就病,且來勢洶洶,晌午後便燒得躺在床上半昏不醒。少危頭都大了,手忙腳亂給他換衣服,燒熱水,他望着藥架上幾十個屜子一頭霧水,只得憑感覺一股腦抱起一堆藥包到鄭舀歌房裏。
好在鄭舀歌沒有完全昏睡過去,他燒得蒼白的臉頰緋紅,嘴唇幹裂沒有血色,手伸出被子指給少危看,“先煎這個小包裏的藥,倒水煮熱就好,是退熱用的......之後煎這個大包裏的,這是我每天喝的藥,要合水煮......半個時辰,放四木勺的水,不要多......”
他說話虛弱,看上去十分疲憊,明明早飯那會兒還十分有精神的模樣說這說那。少危心裏煩得很,扔下一句“知道了”,轉身去後院煎藥。
他頭一次煎藥,笨手笨腳差點灑了藥粉,拿藥罐的時候又被燙得一激靈,好容易端着碗回到房裏,鄭舀歌已經睡着了。
少危把碗放到一邊,“醒醒,把藥喝了。”
鄭舀歌迷糊睜開眼睛,慢吞吞拽住他的袖子,“我坐不起來……”
少危只得把人扶起來抱在懷裏,鄭舀歌捧着碗喝下藥,喝完重新蜷回被子裏。少危又去看第二份藥,只覺得病秧子真是麻煩,藥當飯吃,一沒留神就發燒生病,都說了讓他不要一天到晚廢寝忘食鑽研那什麽飛仙長仙……
他無聊守着藥罐半天才等藥好,端去房間給鄭舀歌喝。
鄭舀歌已經燒得出了汗,眼裏都是一片蒙蒙的水光。他起身乖乖喝藥,少危低頭看了半晌,忽然問,“既然你說的那長仙藥那麽厲害,你為什麽不自己吃?”
鄭舀歌一頓,放下碗。
“我的病,就是神仙來了也沒辦法。”鄭舀歌對少危一笑,聲音輕柔低啞,“天生病骨,不能根治。”
少危沉默看着他。鄭舀歌卻已然習慣,淡定喝下藥,苦得直打哆嗦,“糖糖糖……有沒有蜜餞。”
“你喝個藥還要咽糖?”
“這個真的特別苦……快點兒少危,我要吐了……”
這簡直是伺候了位爺。少危火氣沖沖又去給少爺找糖,從櫃子裏翻出蜜餞喂給他,鄭舀歌含着蜜餞吃得臉頰鼓起,終于消停下來。
少危:“我出去了。”
那一聲溫軟清甜的“少危”又拖着長長的調子響起,病怏怏的沒力氣,卻堅持不懈纏着他,“陪我說話好不好。”
少危深吸一口氣,轉回身,“你就不能安生睡覺?”
“睡不着。”鄭舀歌窩在被子裏,睜着一雙濕潤的眼睛望着他,目光充滿期望和可憐,“少危,不走好嗎。”
他明明燒得人都迷糊了,卻不知為何堅持不肯睡,千求萬求少危留下來。少危僵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再回過神就已經坐回到床上了。
鄭舀歌開心地笑起來,窸窸窣窣從被子裏探出手指牽住他的手,“少危,你可真好。”
“少廢話。”
“少危……咳……打算什麽時候回家去呢?”
“自然是等玄武回來後。”
“你要是回去了,大概也不會再來綿州,畢竟這裏離伏山那麽遠。”鄭舀歌的聲音又輕又軟,帶點倦意和沙啞,拇指輕輕勾着少危的,“我會很想你的。”
少危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偏過頭沒說話。鄭舀歌咳嗽幾聲,小聲繼續道,“以後我們也不會見面了,不過我可以給你寫信,讓玄武帶給你就好了。”
“也不知道玄武什麽時候回來……”
“你若是想,”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危忽然開口,“我可以帶你下山。”
鄭舀歌茫然一怔,望向他。
少危卻始終沒有看他,只說,“如果你真的擔心,我可以帶你下山去打聽消息。”
鄭舀歌思考片刻,搖頭,“玄武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生你的氣。還是再等幾天,說不定就回了。”
少危沒有回應他,只背對着他坐在床沿邊,不知在想什麽。鄭舀歌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牽着他的手指晃了晃,“少危?”
少危忽地收回手,站起身。
“我回房了。”他扔下這句話,一言不發離開了房間。
指間殘留的溫度溫涼,帶一點淡淡的苦藥香,令皮膚微微有麻意。
少年的心中警鈴大作。他太松懈了,方才竟真的有那麽一刻想着不帶那人走也罷。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中生活一久,竟然這樣消磨人的意志。
“聶少危,記住是誰害死了你爹娘。”
冰涼的話語陡然刺進心腔,令他清醒過來。夜色已深,不知不覺他已獨自在房中靜坐到了晚上,房內漆黑,安靜。隔壁的房間亮着光,卻也靜悄悄的沒有動靜。
應該是睡熟了。
少危合上眼睛,靜坐調息。
萬籁俱寂之中,一絲極細微的聲響如銀線穿過殘雪,陡然被少危捕捉到。
他本能去摸腰間,很快反應過來轉而摸上離自己最近的油燈盞,屏息凝神。
但聲響卻熄滅了。
銀銀月色被烏雲擋去,夜更深更重。木屋坐落群山懷抱之間,風吹十裏也只有這孤獨的一個,其中獨一扇窗有亮光。
喝過藥以後,鄭舀歌一直醒醒睡睡,出了一身的汗,皺着眉很不舒服的樣子。他生病總需要有人陪在身邊,這次卻獨自一人,因而直到夜裏都無法安眠。
房間的門被悄聲推開,鄭舀歌聽到動靜,迷糊呢喃道,“......少危?”
沒人應答。鄭舀歌昏昏沉沉的,依稀感到有人靠近過來,卻總覺得怪異,便睜開眼費力轉過身,“少......”
他看到兩個陌生的人,夜行衣,蒙面,長刀在星點月色中驟然劃過寒冷的光。
“有人!”
随着門外一聲呼喝,緊接着搏鬥聲響起。床邊的一人迅速搶起鄭舀歌,門外一聲悶哼,黑衣人正要持刀朝房門去,一盞油燈飛來的同時疾風驟起,黑衣人被猛地打中手腕,長刀落地。
鄭舀歌跌在地上,當即劇烈咳嗽起來。兩個黑衣人很快與來人扭打,來人卻動作敏捷兇狠,轉身将鄭舀歌抓起扔進床裏,後奪過對方的刀反手觑準時機一刀捅進一人的手臂!
黑暗狹小的房間裏一場戰鬥展開。刀光如風掠過,三個黑衣人一齊上陣竟不敵一人,不出片刻有一人被一腳掃中腹部,口吐鮮血摔出房門。不速之客終于意識到時機不對,當即抓起傷者連連後退,最終逃離這個小院。
鄭舀歌屏住呼吸等待,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無聲回到房間。月色寂靜清冷,灑滿一地混亂,唯獨一道冷冷的影子拉長,來到他的身邊。
鄭舀歌輕聲喚,“少危。”
少危扔了手裏繳來的刀,“嗯”一聲,嗓音不像平時那般少年聲,摻了些戾氣。那張英俊的面容隐于月光明暗之中,像一尊冷漠的修羅。
鄭舀歌沒有害怕這樣的他,反而着急道,“受傷了沒有?”
少危神情一頓。
“快讓我看看,燈……燈在哪裏。”鄭舀歌四處找燈,拉着他坐下,“千萬別扯開舊傷了。”
少危沉默坐在床邊,直到鄭舀歌撿起地上的燈,點燃,回到他身邊查看他的手臂時,才開口,“沒有受傷。”
“沒有就好……剛才真吓壞我了。”
兩人沒有再說話。鄭舀歌忍不住咳嗽,少危說,“去躺着。”
鄭舀歌聽話披上被子。過一會兒,開口,“我想,他們應該是想抓我。”
少危沒有搭話,只坐在床邊,一手撐着膝蓋,目光漆黑不知情緒。鄭舀歌便繼續小聲說,“可能是聶家找到我了,玄武這麽久沒回,大概也與此事有關,山下……咳咳,現在或許很亂……少危,你快點走吧。”
少危轉頭看向他,“你什麽意思?”
“你與聶家有恩怨,一個人不安全,還是現在下山去找你師父更好。”
“你呢。”
“我不過是個病人。”鄭舀歌對他一笑,輕聲說,“你快走吧。”
又是沉默。
“我再問你一次。”少危慢慢開口,聲音很低,帶着陌生的、宛如他們初次見到對方時的那種冷,“我帶你下山,你走不走。”
作者有話說:
紫裝回血道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