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連江(七)

木屋身處青山深處隐蔽的角落,鄭舀歌已經在這裏住了十多年,冬看山肩雪,夏看池塘雨,日複一日,本以為沒有盡頭。

他過了三日才病好,沒有收拾太多衣物,只從藥櫃裏挑出藥草分開裝起,放進一個可以随身攜帶的布包。桌上零散許多藥方,都是他從書上摘下的或平時自己鑽研寫出的,鄭舀歌拿過其中一張藥方看半晌,放油燈上燒了。

他要避開聶家人的追殺,并想方設法找到玄武和師父,于是最終決定和少危一同離開。

院門響起,沒過一會兒少危走進來,衣服尚幹,頭發和身體卻濕漉漉的,手上提一把漆黑的長刀,劍鞘往下滴水。

現下山中春寒料峭,鄭舀歌忙找來幹淨布給他擦頭發,“做什麽去了?”

少危被他按在火盆前烤火,答,“去河裏找我的刀。”

那把黑刀被少危握在手裏擦拭,刀身古樸沉重,散發不詳氣息。鄭舀歌好奇看了一會兒,繼續專心給他擦頭發。少危內息運轉快,身體很快發起熱來,烘得身上水珠漸漸蒸幹,皮膚溫暖幹燥。

一雙冰涼的受覆上脖子,少危一激靈抓住那雙手,“做什麽?”

始作俑者對他笑得眉眼彎彎,“逗你呀。”

少危與鄭舀歌對視片刻,移開目光,松開他的手指。鄭舀歌好奇看着他,一邊拿梳子給他慢慢梳發,一邊彎下腰詢問,“少危最近怎麽不開心?都不和我說話了。”

少危偏過頭,“你都被仇人找上門來,還這麽漫不經心的。”

“這不是有少危在嘛。”

少危停下擦拭刀的動作,“你就這麽相信我?”

鄭舀歌還以為他在說自己的武功,安慰他,“玄武願意和你比武,說明你已經很厲害啦。”

少危深吸一口氣,起身。鄭舀歌梳了個空,看着他。

“明天一早我們下山,沿路打聽你家護衛的蹤跡。”少危背對着他,低聲說,“如果找不到,我......先帶你回伏山,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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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機再次回到青山。鄭舀歌收拾好所有行裝,封好櫃裏的藥材,在院子門口撒上吃食,以免常跑進院子的各種小動物吃不着東西。

他穿着厚厚的绛紫絨袍,懷裏揣個布包,像個毛絨絨的球忙來忙去,在下山路上還特意拐去溪邊,把最後一包肉放在灌木叢裏,說是留給小狗吃的。

少危覺得他這個人很奇怪,“野狗你都養?”

“只是偶爾過來喂些肉。別這樣看我呀,要不是小狗,我都撿不到你呢。”

少危無話可說。

山路難走,路上多石頭與雜草,還有橫亘的樹木枝幹。但風景卻令人耳目一新,林間綠意深深淺淺,鳥鳴此起彼伏,一路有溪流蜿蜒,清澈水面在清淺的陽光下泛起粼粼的波點。

鄭舀歌對什麽都好奇。一會兒蹲下來研究一顆花草,一會兒撿河灘邊好看的石頭,鳥雀飛過去要看,兔子和松鼠跑過去也要看。他本就走得慢,這下走走停停,眼見日頭過午,他們才剛剛下到半山腰。

少危忍無可忍,把那差點要跟着蝴蝶跑的人一把揪回來,“你是想今晚就在山裏睡了?”

鄭舀歌收手收腳搖頭,乖乖跟着他走了。

“少危,我下不去坡。”

鄭舀歌扶着樹幹,腳下是一個陡坡,坡上石塊突出,還有斷木尖刺。他嘗試幾次不知怎麽辦,只能求助地看着少危。

少危跳下坡,對他伸手,“你往下跳,我接着你。”

鄭舀歌往前小小挪幾步,“我下來啦。”

“快點。”

鄭舀歌往下一跳,少危張開手臂穩穩把人接住。鄭舀歌抱着他的脖子興致勃勃,“好有趣。”

熟悉的藥香又散開來。少危僵硬片刻,把人往外一推,“站好了,別總抱上來。”說完徑自轉身往下走,鄭舀歌忙追上去。

臨近日落時他們才出山口,在青山鎮外不遠處的一個客棧歇一晚上。原本以少危的腳程早已出鎮,可以連夜趕到最近的一個鎮上。但鄭舀歌的體力消耗非常快,晚飯只吃了小半碗面,就回房休息去了。等少危再上去時一看,人已經熟睡。

在離開家之前鄭舀歌曾對少危說,“我也很想和你走,可我不能飛檐走壁,若是有人追上來,我跑都跑不了。”

少危說,“有我在,他們碰不了你。”

“我也很容易生病......”

“生病可以治,難道坐在這裏等死更好?”

鄭舀歌支吾半晌,小聲問,“那我若是生病了,少危可以陪在我身邊嗎。”

“......”

“可以。”

夜漫長,冰冷。月光如落雪灑下窗棱。風從無人的街道穿行,掀起樹葉沙沙。

身形挺拔的少年站在房中,随時随地握着自己的刀,腳下一道長長的影子。漆黑的眼眸垂下,靜靜看着床上睡着的人。

鄭舀歌無知無覺,蜷在被子裏睡得很深,呼吸清淺起伏,面容白皙,溫軟,毫無防備。

聶少危依然時而夢見小時候的那個場面。陰暗的房間,娘捂着他的嘴發抖、哭泣,緊閉的房門外,爹在嘶吼、哀嚎、慘叫。房門被破開的那一刻他聽到娘在尖叫,爹滿身鮮血倒進來,背後是一個白衣的年輕男子。他記得那把劍,雪白的劍身,叫做白梅。

他知道那個人,叫做鄭聽雪。

鄭聽雪殺了他爹,當着娘和他的面一劍捅進爹的喉嚨,血噴了滿地。鄭聽雪沒有殺他們母子,但娘後來瘋了,聶家被他殺得只剩老弱婦孺,他的家沒了。

這段記憶對聶少危來說原本是極為模糊的。但不知為何随着年歲漸長,所有畫面細節都漸漸清晰起來。鮮血,劍,爹的慘死,哭喊聲如鬼魅纏繞,都如刀刻鑿進心髒。

他是來報仇的。

第二天少危找來輛馬車,鄭舀歌坐上馬車頓感輕松許多,精神也比昨天好。他興致很好趴在窗邊看沿路風景,過會兒又跑到馬車前掀開簾子,“少危!”

前面騎馬的少年頭也不回,“怎麽。”

“到時路過江北,咱們能去青岡看看嗎?那裏是我的家鄉。”

“你是在逃命,不是游山玩水。”

“我只是覺得青岡說不定能打聽到玄武的下落,畢竟他們常在江北......”鄭舀歌一頓,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口。他小心又期待地看着少危,見他良久不說話,也不回頭,只好很小聲地又喚了一聲,“少危......”

馬車輪骨碌碌地轉,少年很久不吭聲,直到鄭舀歌都露出些失落的表情,才聽他開口,“随你。”

“真的嗎?太好了!”

“不要吵,回車裏去。”

他們走了近一個月才出巴蜀,路上半點沒有玄武的消息,也沒有人再追殺上來。鄭舀歌也漸漸安靜,懷有心事。

他可以肯定那天晚上找上門來的是聶家人,他們的目标不是少危,而是自己。但他在青山鎮的住處只有玄武他們和師父知曉,聶家又是如何找來的?

為什麽時隔十數年,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時,聶家人又出現了?

鄭舀歌坐在窗邊低頭思索。少危說過他的仇家也是聶,會不會是聶家人一路追着少危到青山來,又認出了他。少危大概也知道這一點,才急着帶他離開。

想到這裏,鄭舀歌覺得還可以解釋得通。但比起這個,他更擔心玄武和師父。他們失去聯系太久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最不願意将這兩人的失聯與聶家人得知他的下落兩件事聯系起來,因為這意味着他們一定有危險。

“喂。”

一個聲音将鄭舀歌的思緒扯回來。少危坐在他對面,皺眉看着他,桌前與他一樣擺碗熱氣騰騰的白菜肉絲面,“快吃。”

鄭舀歌乖乖埋頭吃面。面條雪白勁道,面湯鮮香爽口,配切碼整齊的肉絲和青菜,鹹香适中的好口味讓他的心情多少好一些,吃完一大碗面還不忘舔舔碗沿,像只吃飽了還要饞嘴的小貓。

“這家面條真好吃,比我自己煮的好吃多了。”

“你也知道你做的飯不好吃。”

“哪有不好吃,只是口味比較淡而已。”

兩人邊說話邊離開面館,他們要去城外客棧再租輛馬車趕路。街上人來人往,街道盡頭遠遠傳來鑼鼓鞭炮聲,熱鬧非凡。

鄭舀歌好奇踮腳去看,只見一條長長的馬車隊伍緩緩從人群穿過,隊伍中間高頭大馬上一人作新浪打扮,後跟一大紅轎子,随行人無不身着喜慶紅裝,沿路彩帶飛揚,看來是誰家富人少爺迎親,排場才弄得這麽大。

最吸引鄭舀歌注意力的是隊伍兩側跳舞奏樂的一群人。這群人穿得五彩缤紛,頭戴各色面具,面具繪色和神情都十分誇張,還有人頭戴鮮花和鳥獸簪子。長長一隊人迎面走來,鄭舀歌與路人一同退到路邊,他想起書裏曾描述的一種婚俗,即富貴人家在迎娶新娘時會請人來扮作各種神的模樣,伴随迎親隊伍左右歌舞奏樂,寓意這段姻緣受天上神明的祝佑。至于請哪些神來則沒有固定說法,有的請花神,山神,河神,也有人請嫦娥仙子和王母娘娘,不一而足。

少危被圍觀的人群擠得十分不耐煩,轉頭道,“跟緊我,別擠丢......!”

他轉頭話沒說完就發現人不見了,頓時轉過身四處尋找。那一瞬間他竟心生緊張,這裏這麽擁擠,那病秧子萬一被擠得摔倒,怕是叫喚都沒人聽得見。

另一邊,鄭舀歌正看那群扮神的人經過自己身邊。鑼鼓、葫蘆絲、竹笛、唢吶樂聲震天,他捂住耳朵,轉頭卻不見少危。

“少危!”鄭舀歌忙往前走,然而周圍人實在太多,熙熙攘攘擠得他半步也挪不動,光是站穩就十分勉強。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人群騷動,原來是迎親隊伍開始朝周圍抛灑零嘴和銅錢。這戶人家倒是有錢大方,可苦了鄭舀歌被湧動的人群擠得不進反退,眼見被一急着要接錢的人撞得“哎呀”一聲,往前摔去。

一只健壯有力的手抓住了他。鄭舀歌擡起頭,只見一張碩大的花臉面具出現在他眼前,不知畫的是哪位滿面喜容的神仙。

鄭舀歌吓了一跳,但還是連連朝人道謝。那花臉神扶起他卻沒走,反倒在他面前邊吹竹笛邊跳起來,鄭舀歌受寵若驚傻站在原地,花臉神又伸手過來牽他,要他和自己一起跳。鄭舀歌被鬧得緊張臉紅,說,“不不不,我不會跳......”

好在人家沒有為難他,只逗了他一會兒就收手,又不知從哪拿出一小包杏仁碎,放進鄭舀歌手裏。

“杏、杏仁碎?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他話音未落,忽然又是一只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吓得鄭舀歌差點把杏仁灑一地。他轉頭看去,見少危不知何時找了過來,眼睛卻盯着給他糖吃的花臉神,面色是他從未見過的緊張。

他抓着自己手腕的力氣非常大,大得鄭舀歌幾乎覺得痛了。少危的臉色非常難看,身形僵硬、筆直,半個身子擋在他面前,表情警惕,甚至帶着一點恐懼。

那花臉神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危,只是對鄭舀歌揮了揮手,便随着隊伍搖搖晃晃離開了。

少危抓着鄭舀歌的手徑自推開人群往城外走,鄭舀歌的手腕很疼,腳步也跟不上,踉踉跄跄小跑一陣,不得不開口喚前面的人,“少危,慢一點走好嗎。”

手腕上的力量陡然放松。少危的步伐放慢,鄭舀歌上前看他,見他面容凝冷,擔憂道,“少危,你怎麽了?”

他們一直走到離開人群,少危牽着鄭舀歌的手才慢慢放開。他低聲答,“沒什麽。”

鄭舀歌覺得他一點也不像沒事的樣子。想起剛才他看到那花臉面具的表情,心想這小孩莫不是怕人臉面具?他适時地想起自己的師父,堂堂九尺壯漢武藝高強,卻一見大老鼠就吓得竄上屋頂,這些厲害的人有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本身倒也不奇怪了。

柔軟的手指勾上來,牽住少危的手。少危一怔,低頭看過來。鄭舀歌對他一笑,清澈的眸子彎彎的,“只是面具而已,摘了面具他也打不過你,別害怕。”

少危與他對視片刻,轉過視線,沒有說話,也沒有甩開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什麽在看到那個人群中的花臉面具時會那樣驚懼。

面具背後的人,是他的師父。

作者有話說:

小雪在少危眼裏大概就是一個巨大邪神形象(少危: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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