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連江(九)

江北臨近長江一邊陲小鎮人煙稀少,店鋪稀落。馬車噠噠經過塵埃飛揚的土路,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醫館門前。

少危跳下車,把鄭舀歌從車上抱下來,徑直邁進醫館:“大夫,出來看病。”

他提着把長刀,衣襟還沾着點點血跡,面色冰冷如羅剎,仿佛不是上門來看病,而是要砸店一般,吓得藥櫃後一人縮在櫃臺後半天不敢說話。

鄭舀歌拉住少危。他有些疲憊,精神算不上好,但還是溫聲開口:“請問這裏可以看骨傷嗎?”

那人連連回答,“請,請去裏面坐。”

鄭舀歌與他做過簡單交談,得知此人名喚舒解,醫學世家出身,在這無人問津的小地方開一醫館勉強維持生計。舒解生着一張娃娃臉,說是比鄭舀歌大個六七歲,看上去卻是一般的稚嫩。他穿一身舊藍袍,腰間圍一條藥袋子,挂幾個大大小小的藥包,舉手投足間咋咋呼呼,十分跳脫。

少危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一臉懷疑看着這個不靠譜的大夫捉着鄭舀歌的手臂上藥,接着卷起他的褲腿,察看他膝蓋上的傷勢。

“小傷小傷,我給你拿盒活血膏,每日化在瘀腫上,七日內盡量不用這條腿使勁,漸漸就可好了。”舒解一邊說道,“倒是你這身子可不大好,一直拿藥養着吧?”

“是。”

舒解拿來一盒活血膏放進鄭舀歌手裏,坐在面前給他細細把脈,過一會兒,說,“天生氣血兩虛,十二經脈不穩,經絡逆行致病,陰陽沖突致疲,此乃是娘胎裏帶出的病根,小郎君,兇得很啊。”

少危漠然開口:“問你了嗎?”

舒解怯怯噤聲。鄭舀歌被這麽一通病情蓋章也不急不惱,還十分敬佩道:“大夫好眼力,我确實自小多病,不過這麽多年過來,也都習慣了。”

小大夫抹抹冷汗,“這個這個,你這個藥肯定是不能停的,人家喝藥治病,你喝藥續命......哎呀,這位拿刀的少俠,你臉色不要這麽兇,在下說的也是實話嘛。”

少危很不耐煩,見鄭舀歌手腳上的傷和淤青都處理好了,便彎腰要過來抱起他。舒解見狀十分熱心要過來扶,卻被少危攔住。

“別碰。”少危冷冷對他說。接着抱起茫然不解的鄭舀歌,轉身離開了醫館。

鄭舀歌被放進馬車裏,小心詢問,“少危,怎麽對人這麽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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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危答,“他不像好人。”

說完便放下簾子去前面駕車。鄭舀歌愣了愣,到車窗前掀起簾,望着那不起眼的醫館在灰塵中越來越遠,成為一個點。

江北的初春比巴蜀要暖,江水沿岸綠意綿延,有些地方已經開起了春梅花。進入江北腹地以後,可見城中街上人群車流往來,絡繹不絕。

巴蜀深山常年不見這樣的煙火氣。鄭舀歌趴在客棧二樓窗邊看樓下人來人往四處吆喝,心中湧起一種溫暖的感覺。這裏是他的家鄉,雖然離開了十幾年,卻依然比任何地方都令他感到熟悉。

他慢吞吞數着來來去去的人頭,心想玄武和師父究竟去了哪裏?過了這麽久也一點消息都沒有,去到綿州的信也石沉大海。時間越長,他心中就越是惴惴不安。

夜裏鄭舀歌喝過藥,就着燭火坐在榻邊低頭給自己上活血膏。

他的膝蓋腫了老高,手臂和腿上也都是被枝葉劃出的小傷口,處理起來很費時間。坐榻不如床暖和,上藥時又得撩起褲腿,不一會兒鄭舀歌就打了三四個噴嚏,凍得臉發白。

少危在一旁煩躁開口:“你就不能別磨磨蹭蹭的?”

“可我有點看不清......”

少危幹脆起身走到他面前,拿過他手裏的活血膏,取出一塊握住他的小腿就開始上手揉。鄭舀歌疼得眼淚差點掉出來,“輕一點輕一點!”

少危調整一下姿勢,笨手笨腳放輕力道。鄭舀歌慢慢放松下來,看着少危坐在他身邊低頭皺眉專心的模樣。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看到他的發旋,以及輕垂的睫毛。

燭火搖曳。

一聲屋檐輕動的極細聲響在靜夜中如樹葉顫動。

下一刻少危按住刀柄如豹子彈起,渾身緊繃成一條弧線。

鄭舀歌下意識噤聲。窗外月光靜谧,無聲。

緊接着幾道鬼魅的黑影被月光投落進房間,來人悄無聲息,眨眼間包圍這個房間。

一人從窗戶跳進來,落地時沒有聲音。一身黑衣,頭戴鬥笠,黑布蒙臉,手上一把出鞘的長刀,在夜色中閃過凜冽的光。

黑衣人緩緩持過刀,對鄭舀歌身後的少危說,“離開那裏,饒你不死。”

鄭舀歌緊緊盯着那人,手腳已有些微微的發抖——這群人又追上來了。

黑衣人半句話也不多說,伸手就過來抓鄭舀歌,就在這一瞬間少危長刃刺出,瞬息之間直取那黑衣人喉嚨。黑衣人登時疾步後退,緊接着窗外待命者全數躍入房間,天光遮蔽,房間內陷入徹底的黑暗。

鄭舀歌身後,少危緩緩站起,刀刃劃一道弧收回。他一人面對數個手持利器不明來歷的黑衣人,身影融于黑暗,只有一雙眸子清晰冰冷。

“殺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把那姓鄭的帶走!”

瞬間刀聲大起。鄭舀歌被揪住後領掀到後面,整個人滾進床裏。接着就聽黑暗中兵刃碰撞的聲音四響,鋒利的刀柄捅進肉體時響起悶哼,人重重砸在地上,伴随櫃架翻倒,水盆花瓶紛紛倒落摔得一片乒呤乓啷響。

一片混亂中,一人低喝:“放毒!”

緊接着鄭舀歌聽到少危厲聲道:“閉氣!”

鄭舀歌立刻雙手捂住口鼻,緊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耳邊刀刃劃破空氣的利響仿佛就在面前,好幾次他感到刀鋒幾乎逼至自己身前,黑暗之中只聽着不斷有人倒在地上,失去聲息。

房間不知何時歸于平靜。少危的聲音響起:“睜眼。”

鄭舀歌心中如墜大石。他睜開眼睛,一時都不敢大口呼吸。房間內重新恢複光線,地上躺了一地的人,鮮血四處蔓延,厚重的血腥味竄進鄭舀歌的鼻間,令他感到反胃。

“地上有毒粉,動作放輕。”少危提醒。他跨過一地屍體,随手提過角落裏的一壺水,潑在地上,血跡被刷然沖開,連帶着地上殘留的毒粉。

“我去處理他們。”少危提起床邊一具屍體,扛在身上,看一眼鄭舀歌,“你就在這裏。”

鄭舀歌望着他點頭,少危便跳上窗走屋檐離開。

這次來了六個人,無一人活下來。少危來回搬了幾乎一夜,才在天際隐約泛白時回到房間。鄭舀歌拿水反複沖洗過地面,用抹布擦幹,打開窗戶通氣,讓場面看上去不至于太過恐怖。

少危看起來也有些疲倦。他身上沾了不少血和泥灰,整晚一句話也沒說,回來後便坐在榻上,抱着刀。

鄭舀歌也一夜未眠,但他打起精神說,“少危,要洗洗嗎?”

“太早了,睡一覺再說。”

“榻上冷,過來睡吧。”

“不。”

“少危。”鄭舀歌堅持望着他,“到床上來睡好嗎,你累了。”

少危終于擡起眼簾看向他,那一瞬間鄭舀歌生出一種被冰原的狼盯上的錯覺,那雙瞳孔比月光還要冰冷,充滿危險的意味。

好在少危還是起身朝他走來。鄭舀歌看着他坐到床邊脫鞋,便伸手幫他寬衣解帶。但他剛幫忙解開袖扣,就被扣住手腕。

少危将他的手拉到一邊,聲音低冷,“到床裏去睡。”

鄭舀歌小心收回手,看着他解下衣袍掀開被子躺進來,也跟着躺到他身邊。

“不要挨這麽近,我身上髒。”

“不髒的。”

鄭舀歌不願睡到一邊,一定要緊挨着他,還摸索牽起他的手,“手怎麽有點冷呀。”

少危收起五指,鄭舀歌卻不知為何十分固執,一定要與他手指扣着,掌心貼合。皮膚之間漸漸浸透過溫暖,将那冷硬修長的指尖染上溫度。

少危沉默躺在床上。鄭舀歌嗅到他身上的鐵鏽味,聞起來令人十分不安。但鄭舀歌靠上少危的肩膀,臉頰貼着衣料,半晌輕輕地蹭了蹭。

“少危,別害怕。”他的聲音也很輕,依舊溫溫軟軟,“我陪着你呢。”

“......”

“我沒有害怕。”

“那你抱着我睡好嗎?”

又是沉默。鄭舀歌擡頭望了望少危,兀自拉過他的胳膊環着自己,腦袋枕上他的肩膀,又拉近了點距離。他們的呼吸快觸碰在一起,鄭舀歌像個小孩般窩進少危的懷裏,這才閉上眼睛安生下來。

天際破曉,微光劃開黎明前的黑暗,天開始蒙蒙亮了。

耳邊傳來小小的呼吸聲,一如在那座與世隔絕的山林深處,小小木屋裏燒着溫暖的火爐,也是這熟悉的呼吸,總是令人無端焦躁又清醒的清苦藥香,此時卻讓身體內近乎狂躁奔流的血液神奇地冷靜下來。

少危深深呼吸,睜眼看着床頂。懷裏緊貼着他的人身體溫暖柔軟,穩定的心跳傳遞過來,将他的大腦慢慢拉扯回現實。他終于感受到真實,無論是不久前手起刀落取下的一條條性命,還是兄長和師父教給他的一切,還是充滿慘叫的兒時回憶。

抑或是那個深冬裏的小屋,每晚每晚,都蜷在自己手邊熟睡的人。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小沈出個場

沈湛:再不出場沒片酬賺,養不起家裏老婆了啊QWQ(小雪:你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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