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連江(十)

三日後,馬車抵達青岡城外。

山中林木翠綠清涼,溪水淙淙。馬車停在路邊,少危轉身掀開車簾,車廂裏鄭舀歌正和衣躺在榻上,閉眼時眉頭微微皺着,臉色泛白。

他睡得不深,似乎不大舒服,聽到一點動靜就睜開眼醒過來,“少危,我們到了嗎?”

少危卻不答,只皺眉看着他,“你怎麽回事?”

鄭舀歌剛醒來,反應要慢上很多。他将外衣放到一邊,露出一個安然的笑容,“大概是外頭不比家裏,我不睡在床榻上就總是不大能睡好。”

少危卻沒說什麽,示意他出來坐在馬車的前板上,然後拿起車上的水囊,轉身往溪邊走去。

鄭舀歌出來坐下,見少危從溪裏取滿水,提着水囊過來,遞給他。

鄭舀歌反應過來,接過水囊開心地笑了笑,“謝謝你,少危。”

他取出手帕拿水囊裏的水浸濕,擰幹一點水,擡手要去擦少危額角的汗。少危偏過頭,把他的手腕按回去,“我是讓你給自己擦。”

鄭舀歌又擡起手,“你一路趕車,都出汗了。”

他坐在馬車前板上,伸手輕輕拉了一下少危的胳膊,“站過來一點。”

少危被這麽不帶力氣的一拽,朝鄭舀歌靠近一步。

炙烈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篩下,熱度轉低,清透溫和的光落在鄭舀歌瓷白細膩的臉上。常年深居簡出令他的皮膚透出甚少受到陽光照射的白,而天生多病的體質和長期藥養令這種白缺乏健康的質地,看上去脆弱不堪一握。

但鄭舀歌身上沒有一絲多病之人常有的愁苦和不平。他總是睜着一雙明亮溫柔的眼睛笑着,心情很好的時候還會笑得眼睛嘴角都彎起來,聲音清軟溫和靠過來和少危說話,身上有淡淡的藥與花草香味。

少危霍然扣住鄭舀歌的手腕。

鄭舀歌差點抖掉手帕,茫然睜大眼睛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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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腕很瘦,兩指握住還有餘。少危碰到他微涼幹淨的皮膚,又松開手,幹脆轉過身走到馬邊,背對着鄭舀歌。

“再走一段路,就能進城。”他忽然提起另一件事,“你說過青岡是你的家鄉。”

“嗯。”

少危安靜很久,開口,“你有沒有家人在城中?”

“......大概......是沒有了。”鄭舀歌這樣說着,心中卻想起玄武曾說朱雀經常在江北一帶游走,然而他們那群人沒有固定居所,神出鬼沒,他不可能找到人。

少危躍上馬背,背對着他,聲音平靜,“我陪你在城中留三日,看能否打聽到你家人的消息。若是不能,我再帶你回伏山。”

他們在晌午前進了城。

鄭舀歌自很小的時候離開這裏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他的記憶更多停留在江南的溫軟水鄉,或是巴蜀的青山綠崖。但當他走下馬車,看着眼前這道老舊厚重的城門時,又感到溫暖而熟悉。

這是他的家人生活過的地方,哥哥,姐姐,爹娘曾在這座城裏生活過一個又一個春秋年月,而他自己也在這裏出生,長大。

如今青岡城依舊繁華熱鬧,車馬來往。但城裏已經沒有會等他的人了。

青岡作為江北地區四方通衢之地,南靠長江,北接南下官道,東邊一條切口直通江南,繁榮程度比起江南不遑多讓。鄭舀歌穿過人煙繁華之地,往遠處一片白瓦牆的方向走。少危跟在他後面,看着他的背影。

遠離城中河以後,人煙便漸漸稀少。小路兩旁滿樹綠芽抽枝生發,鄭舀歌沿着樹蔭上坡,滿眼青瓦白牆,柳葉飛花。

他漸漸感到熟悉。長長的小道像是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場景,帶着久遠的兒時記憶闖入腦海。他似乎也曾路過這片綠蔭,那時似有漫天白梅盛開,花瓣飛起時如夢境般雪白溫柔,雪覆滿白牆,落進他的眼睛。

“江北太冷了,以後你就在江南住下。”

他哥的面容模糊在青白鉛灰的天光裏,像一副被水墨暈開的畫。聲音也像是從遙遠的不知處傳來,只有清冷宛如真實。那天他哥抱着他,獨自站在整裝待發的馬車邊,黑發落在他的臉上,涼得像一捧雪。

“不能看着你長大了。”溫暖的指腹輕輕拂過他的額角,“對不起。”

回憶如大雪冰淩裹住鄭舀歌的心髒,帶來久違麻木的疼痛。鄭舀歌輕喘一口氣,腳步拐過一道彎,眼前驀然出現樹影掩映下的宅邸。

那一刻鄭舀歌的胸口幾乎陣陣抽 搐起來。他壓抑着翻湧的情緒,看着這座破敗不堪的宅子,滿目灰敗,一地蒼涼。

那是他曾經的家,江北鄭宅。

他最親的家人曾經在這個宅子裏其樂融融生活,他原本該感到滿心懷念。然而同樣是這個宅子,他的姐姐慘死在家門口,娘親發了瘋,爹此後病倒,哥哥提着劍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

他初生的美夢,經久的噩夢,白梅般紛紛揚揚淩亂一地,不得收拾。

鄭舀歌夢游般走到鄭宅門口,鞋底踩在枯枝上發出咔的一聲輕響。宅邸大門的鎖早已鏽得脫落,朽壞的漆紅木門半開,鄭舀歌輕輕一推,門發出酸澀老舊的嘎吱聲響。

前院空蕩寂寥,年年落葉覆在地上腐敗,蜷曲,被風吹散後,又是一地新葉。門前一左一右兩株白梅樹竟是還在長葉,綠盈盈的小簇成團,成了這灰敗院子裏唯一的色彩。

春日裏的風拂過,大門上一塊腐朽的木板上可見一個“鄭”字。兩人站在門前,仰頭看着這塊牌匾。

“少危,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家是......”

“無所謂。”

鄭舀歌回頭,少危站在門外,目光從荒涼的院子收回,看向別處,“我不進去,就在這裏等你。”

一些話便沒有說出口,他們似乎都心知肚明,無須多言。

鄭舀歌一個人走進前院,穿過長長的走廊,廊外景色蕭蕭,池塘早已被落葉填滿,窗瓦破舊腐朽,偌大一個鄭宅只有他一個輕飄飄的人影,與屋檐上偶爾掠過的鳥叫。

鄭舀歌霍地回神,才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了。他擔心讓少危久等,轉身匆匆往外走,心裏亂得很。

他走出長廊,擡頭,腳步瞬間停住。

原本空蕩的院子裏,此時竟站着一個人。

那人一身黑袍,身形如刀刃清瘦挺拔,垂在身側的手腕蒼白分明,腰間挂一把漆黑不詳的長刀。

空曠蕭瑟的風撫過,樹葉飛落。明明早已是春天,院子裏卻盛滿涼意,令鄭舀歌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人似乎是在賞着白梅樹上的葉子,仿佛才聽到身後的動靜,慢慢轉過身來。

那一刻鄭舀歌屏住呼吸後退,心中升起本能的懼意。

一張極為攝人心魄的臉,五官精美陰柔,令人見之忘俗。但他的臉卻透着深深的病态的白。皮膚幾近透明,遠遠都能隐約看到細細的青色血管。嘴唇更是全無血色,而他的眼睛——鄭舀歌第一眼甚至以為那不是真的眼珠,因為它們太美太淺,像夢幻般的琉璃彩珠一般,只輕輕一轉,就兜出滿目光彩。

那人站在院子裏,琉璃眼珠盯着鄭舀歌,明明是一雙漂亮得不可方物的眼睛,鄭舀歌卻仿佛被一條劇毒的蛇盯上,渾身上下都叫嚣着危機。

他勾起嘴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悚然的笑意。鄭舀歌腳步不穩踉跄後退,誰知那人看着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卻在眨眼之間穿過滿院落葉,出現在他面前!

下一刻鄭舀歌被一股大力抓起衣領,生生從地上提了起來!

“咳——”鄭舀歌抓住那人手腕,臉不多時憋得通紅。那人卻一臉奇異地看着他,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化,到最後幾乎透露出親昵出來。

“若安,都長這麽大啦。”

與卡在脖子上強悍的手勁不同,那人的聲音溫柔,帶着天生的甜蜜,仿佛關系親近之人的低語。鄭舀歌聽到這句話,驚疑不定看向他的臉。

“若安”是他的乳名,從小只有爹和哥哥這麽叫過他。

他放輕力道,讓鄭舀歌終于能勉強呼吸,卻依舊被按在柱子上動彈不得。他的背緊緊抵着柱子,整個人被攏進陰影,天光傾瀉而下,勾勒出那人修長的輪廓。

臉頰上忽然傳來冰沁般的涼意。那人擡起手,指節輕輕撫過鄭舀歌的臉,聲音低柔,“真像。”

他微微俯身,笑着說:“我是小沈哥哥啊。”

那一刻鄭舀歌整個人劇烈發起抖來,他被壓着喉嚨呼吸不暢,一雙溫潤平和的眼睛瞬間盈滿水光,盛着的不知是絕望,羞恥,恨意還是痛苦。

“......沈湛。”鄭舀歌艱難吐出這幾個字,“果然是你......”

那個害死他的家人、害得他失去一切的聶家,他們如今的家主,沈湛——

“是你派人追殺我。”鄭舀歌眼眶發紅,開口。

沈湛渾不在意一笑,并不否認,“若安,你可讓我一頓好找。”

“為什麽?”鄭舀歌一說話就感到喉管被壓迫到幾乎窒息,他艱難咳嗽着,眼睛卻始終放在沈湛臉上,“你還想為聶家......咳......報仇......”

沈湛卻似乎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神經質地重複了一遍,“聶家。”

他靠近鄭舀歌,臉與他挨得極近,手指微微收緊,逼得鄭舀歌痛苦掙紮起來。他貪婪盯着鄭舀歌通紅的眼睛,輕聲開口:“想報仇的可不是我,我不過是想帶着你去找......”

沈湛話音未落,忽然側過頭,緊接着一柄匕首破空而來堪堪擦斷他幾縷發絲,铮的一聲插 進柱子,半個刀身齊齊沒入!

他輕輕“咦”一聲,轉過身,鄭舀歌也看清了來人——是少危。

少危持刀立于樹下,一身黑袍如風肅殺,英俊的臉緊繃冷厲,漆黑眼珠一瞬不瞬盯着沈湛:“放開他。”

沈湛露出玩味的笑容。他松開手指,鄭舀歌頓時脫力摔在地上,咳得渾身痙 攣發抖。

下一刻少危如飛鷹挾裹着殺意沖向沈湛,轉瞬之間沈湛腰間的黑刀出鞘,锵啷一聲與少危的刀刃相抵。兩人竟是二話不說,一照面便開始搏殺。少危攻勢淩厲兇狠,招招都是要對方性命的狠手,然而看似病态的沈湛不僅未落下風,竟然在接下兩招後一轉攻勢,他手中的長刀如毒蛇般幾次纏上少危的脖頸,卻又堪堪掠過,似乎并不打算要對方的性命。

“是你殺了我的人?”沈湛反手挑開少危襲來的刀尖,臉上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少危咬牙運足內勁擋下他劈下的一刀,冷聲道,“是我殺的,如何?”

兩人的聲音剛好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沈湛嗤笑一聲,“小崽子。”

沈湛出刀如水擊長浪,刀氣揮舞之間蘊藏着強悍陰狠的內勁,招式卻隐現大開大合之勢,從四面八方封住少危的去路,動作快得簡直如鬼影一般。少危終究還是年輕氣盛,刀法漸漸急躁,沈湛回身收刀,一掌劈上他肩骨!

那一掌不知使了幾重內力,拍得少危當即悶哼一聲飛出去撞在院牆上。

沈湛衣袍一閃,來到少危面前。少危受嚴重內傷,咬破了嘴唇才沒吐出血來,他咽下滿嘴血腥,看着沈湛的目光帶着恨意。

“身手倒是不錯,比你那廢物大哥出息多了。”沈湛慢條斯理拿刀尖點點他折斷的肩骨,“再練個十幾年,或許能比得上我。”

少危微微喘息,忍着肩上劇痛,冷笑道:“十幾年,你能活那麽久?”

沈湛無所謂一笑,“這十多年也都過來了。”

“十三年你一步未離開鮮卑,如今急着進中原與我們搶人,不過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少危壓低聲音,呼吸之間帶着血氣,“無論小白梅是死是活,你十三年前找不到他,十三年後照舊找不到。”

沈湛表情變了。

“你是個......叛徒。”少危緊緊盯着沈湛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咬牙切齒道,“大哥不會讓你找到小白梅,你這輩子都別想——唔!”

漆黑的刀尖擡起,眨眼間狠狠沒入了少危的肩膀!鮮血噴出,映出沈湛瘋狂盛滿殺意的眼。

“不要!”鄭舀歌恐懼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奔來撲在少危身前,用身體擋在他和刀刃之前,“別殺他!”

他抱着少危,手無措堵在他身體的血口上,一時間手和袖口沾滿了血。但血還在往外冒,鄭舀歌被冰涼的刀刃抵着脖子,卻被少危身上的血吓得發抖,他哆哆嗦嗦按住少危的傷口,轉過頭乞求沈湛:“你不是要帶我走嗎?你帶我走,放了他吧,求......求你......”

少危霍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不許和他走!”

沈湛垂下眸,仿佛留戀一般看着鄭舀歌含淚的雙眼和蒼白的臉頰。滿含殺意的目光漸漸溫柔下來,仿佛透過他的臉,在看着別的什麽人。

“——好啊。”他竟然就這樣收起刀,朝鄭舀歌伸出手,聲音親密溫和,“來。”

一旁少危忍着劇痛和失血的眩暈死死抓住他,聲音嘶啞,“鄭舀歌!”

鄭舀歌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嗓音含着哭腔,“對不起,對不起,你受了好重的傷,少危,我怕你有事......你千萬不能有事。”

他始終以瘦弱的身軀擋在少危面前,再次看向沈湛時已經竭力鎮靜下來,“把他送去醫館,我就跟你走。”

沈湛絲毫不介意他還敢與自己讨價還價,反倒眯眼笑起來,“好好,都聽你的。”

他收刀入鞘,側頭朝院門外喚一聲,“桃逐。”

一個淺紅色身影閃身進來,那是個看上去與鄭舀歌年紀一般大小的少年,五官清秀精致,面若白桃,氣質安靜獨立。名喚桃逐的少年走到沈湛身邊,低聲說:“老爺,外邊來人了。”

沈湛一挑眉,“小雪養的一群狗,鼻子真靈......罷了。”

他掃一眼地上的兩人,少危已近昏迷,扣在鄭舀歌手腕上的手卻用力到青筋暴起。鄭舀歌已顧不得其他,已經飛快從腰間藥包裏取出細布堵在傷口上。

沈湛笑起來。他走到鄭舀歌身邊,在渾身僵硬的少年面前蹲下,擡手摸摸他冰冷的臉頰。

“若安,我先走了。不過我很快就會來找你,記得不要亂跑,乖乖等我。”

他在鄭舀歌耳邊柔聲道:“你一定要等我,我們一起去找你的哥哥。”

作者有話說:

沈湛:小崽子說話真不中聽,砍一刀給爺解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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