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連江(十一)

刺鼻的藥味與血腥氣竄進鼻腔,榻上昏迷的少年猛然開始掙紮。旁邊有人慌忙大叫,好幾只手一齊過來按住少年,竟是按不住他。

“快快,這小孩怎麽回事,被捅了一刀還這麽精神!”

“紗布都給掙開了,快把他綁住!”

“少危!”一個焦急的聲音出現,伴随着覆上臉頰冰涼的手指,帶着鎮靜的效果,“他們在給你療傷,你聽話,不要亂動。”

少危從昏迷中徹底清醒過來,他喘息着睜開眼睛,手如鐵鉗般猛地抓住人的手腕,力氣大得鄭舀歌一聲吃痛。

他的胸口才上過藥,肩膀骨折的地方用竹片固定好,大半個上身纏滿紗布,剛才那一番掙紮掙得紗布松落,傷口又滲出血來。少年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竟然單手撐着床榻就這麽坐了起來,啞聲道:“這裏是哪?”

旁邊大夫叫喚起來:“哎喲哎喲,真是不要命了,受了這麽重的傷,還不快躺下!”

“我的家裏人找到了我,我們安全了。”鄭舀歌安撫地抱着少危的肩,輕聲哄着,“少危,快躺下休息。”

方才還如一頭獅子般暴躁驚疑的少年這才緩緩收起爪牙,在鄭舀歌溫柔的細語中漸漸安定下來,閉上眼睛陷入沉睡。

鄭舀歌拿過一旁搭在水盆上的毛巾,擦掉少危額角的汗,這才起身離開床榻。

他們正在城內的琳琅瓷器店二樓的一處房間內,護送兩個少年回來的人已各自散去,只留一人随護鄭舀歌左右。那人身高腿長,一身普通幹練的青白短衫,面容陽光俊朗,濃眉大眼如吊睛白虎,短衫外披一舊袍,掩藏腰間的匕首與暗器包。

此人名喚白龍,來的路上據他自己說是他哥手下得力幹将,與朱雀、玄武并作為鄭家家主的三頭六臂,三人曾數次比試武功,至今未分出高下。

雖然鄭舀歌從玄武那聽來的說法是,“那家夥就是個跑情報的,竄起來是比誰都快,但要論武功,過不了我十招”。

“沈湛就不是個好東西!”白龍憤憤道,“當年就是他假冒沈家人接近大少爺,意圖覆滅鄭家。如今這厮又不消停,還想來打小少爺的主意!不過小少爺放心,只要有我們在,必然要他動不了小少爺分毫。”

鄭舀歌捧着一杯熱茶,卻沒有心思去喝,問,“玄武有消息了嗎?”

“玄武在二十天前曾在巴蜀邊界陳臺山下傳出過一次消息,後來就再也沒有音訊。我已派人往陳臺山去尋找,若有消息很快就會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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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不見了?”

“雖是如此,玄武向來有分寸。她的武功可是大少爺親自教授,一般人連她一根頭發絲都挨不到呢。”

鄭舀歌卻有些不安。

玄武失蹤,師父未歸,少危受重傷,以及時隔多年,出現在他面前的沈湛。平靜的日子似乎從他離開青山鎮那一刻就被打破,一切謎題與殺戮糾纏成線,在沈湛最後留下的那句話中指向一個令人心驚戰栗的方向,鄭舀歌十三年來想了無數次,念了無數次,最後失望成空的那個幻想——

“他說......”鄭舀歌夢呓般喃喃自語,“他說帶我去找哥哥。”

白龍愕然看向他,一時間表情複雜,不發一言。鄭舀歌敏銳捕捉到這個細節,“白龍,你知道些什麽?”

白龍暗嘆不愧是大少爺的親弟弟,雖然看上去一副天然模樣,心思卻一脈的敏銳細致。

白龍作為鄭家忠實的護衛,不會對自家主子隐瞞一絲一毫,即使眼前這位是多年未曾見面的“小”主子。他一思索,将自己目前四處搜集來的消息梳理講出:“目前已知沈湛正派人四處尋找小少爺的下落。玄武失去消息後,朱雀前往巴蜀找您,想來是與小少爺錯過了。之後我又派人從巴蜀沿路去找,直到收到您已抵達青岡的消息,才急忙帶人來尋。”

白龍一撩衣袍,規規矩矩往地上一跪,“屬下辦事不力,請小少爺責罰。”

鄭舀歌趕緊把白龍扶起來,讓他不要與自己講這些禮節。他只是不明白一路上鄭家暗衛四處找不到自己,為何聶家人就能屢屢緊咬不放,走到哪就跟到哪?

鄭舀歌暫時放下這個疑問,轉而問起另一件事,“聶家為什麽要抓我們?”

白龍答:“因為聶家那邊的人......認為大少爺還活着。”

鄭舀歌的腦子轟的一聲,霎時一片空白。

“恐怕他們認為小少爺是大少爺的親弟弟,會知道大少爺的蹤跡,抑或是想抓您作要挾......小少爺?”

鄭舀歌站起身,撞到桌角,桌上茶杯一翻,潑出殘茶。白龍忙伸手來扶,“小少爺小心。”

鄭舀歌輕聲喃喃,“哥哥還活着?”

白龍在一旁嚴肅道:“小少爺,世人所言皆可聽取,唯獨這沈湛的話是半個字也不能信。聶家與我們積了血海深仇,無時無刻不想着覆滅鄭家,一個人也不放過。他與您說那種話,無非是聶家如今式微,無法與鄭家正面較量,因此想把您綁去作要挾......”

鄭舀歌安靜聽着,忽然問:“當年沈湛在我哥身邊潛伏十多年,為何沒有下過殺手?”

白龍一愣:“大少爺武藝高強,自十七歲始江湖上再無敵手......”

自十七歲始再無敵手,那十七歲以前呢?

鄭舀歌知道沈湛是在哥哥十歲不到時就被派到哥哥身邊,來的目的也只有一個,殺人。哥哥就是再如何天縱英才,稚童小兒也總有露出破綻的時候,沈湛那時成天與他呆在一起,難道就沒有過下手的機會?

鄭舀歌無意去猜一個瘋子世家的瘋子後代的想法。但沈湛這樣大費周章從關外進入中原,口口聲聲說要找他哥,為什麽他會覺得他哥還活着?他又是從哪得來的消息?

“砰!”的一聲巨響,鄭舀歌的思路被硬生生打斷,他轉頭循着聲音看去,只見少危不知何時站在二樓樓梯口,背後一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赤着綁滿紗布的勁瘦上身,腹肌精壯結實,修長的手臂肌肉隐含爆發力,只穿一條薄薄的襯褲,一雙黑眸掃過一樓,盯着鄭舀歌。

他身後追來叫苦不疊的大夫,“哎喲,小兄弟,你就不能乖乖在床上躺個一時片刻?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上開了個洞啊!”

“我來。”鄭舀歌忙跑上樓,伸手去扶他的手臂,“少危,怎麽又起來了?”

少危卻直接将他肩膀抓過,往自己身前一帶,動作飽含捍衛領地的意味,望向白龍的目光帶着警覺:“他是誰?”

“這裏都是我們鄭家的人。”鄭舀歌輕輕拍拍他的背,哄小孩似的,“走吧,我陪你回房去休息。”

鄭舀歌扶着少危往回走,少危始終緊緊扣着他的肩膀,這下倒是一聲不吭跟着他回了房。白龍站在樓下看得乍舌,心想小少爺又是從哪撿來個野小子,性子這麽烈?

房間裏,鄭舀歌給少危牽好被角,語氣有些責怪,“受了這麽重的傷,怎麽不知道好好躺在床上休養。”

少危看着他,“沈湛呢。”

鄭舀歌一頓,“你認識他?”

少危偏過頭,沉默。鄭舀歌想起他與聶家有仇,認識沈湛也不奇怪,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他走了。”鄭舀歌如實道,“白龍來得很及時。之前他一直在找我。”

“沈湛說要帶你走。”

鄭舀歌沒想到他昏迷時還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只得點頭“嗯”一聲。

“你要跟他走嗎?”

鄭舀歌被問得茫然,擡眼見少危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我不會和他走的。”鄭舀歌低下頭,“他說的話,我都不會信。”

他心緒紛亂,從聽到沈湛最後那句話起就一直心神不寧。但此時此刻他更在意少危的傷,萬幸那一刀沒有傷及要害,血口被及時堵住,鄭舀歌和請來的大夫忙着給他止血、上藥、縫針,熬了大藥和人參掰開嘴灌下去,才穩住傷情。

他坐在床邊看着少危沒有血色的臉,嘆一口氣,摸摸他的額發,“真是小孩子,剛醒來就這麽生龍活虎。”

少危不耐偏過頭:“我不是小孩。”

“好好。睡一會兒好嗎,晚上我會來叫你吃飯的。”

少年在溫聲軟語的哄睡中慢慢陷入沉睡,鄭舀歌又檢查了一遍他的傷勢,确認都處理好後,這才輕手輕腳起身,離開房間。

“白龍。”

鄭舀歌喚來白龍,兩人站在窗前屋檐下,窗外綠葉飛花,生機盎然。

“玄武究竟接了什麽任務離開巴蜀?”

“我們收到消息,有不明人馬出現在巴蜀地界,以免意外,便讓最近的玄武前去偵察清理。原本只是個小任務,卻不知為何拖住了她行程。”白龍取出一紙簡信打開給他看,“玄武告訴我們來者有聶家的人,以及一群看不出來路的人,交手時的風格不像聶家,且十分厲害,讓我們小心。”

白龍見鄭舀歌臉色不好,安慰道:“玄武從不逞能,若是真打不過,自然就躲起來了。”

鄭舀歌低聲問:“可聽聞我師父的消息?”

“不曾。”

鄭舀歌垂眸沉思良久,白龍便安安靜靜在一旁守着。他家小少爺似乎在思考什麽很艱難的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沈湛還在城內。他是來抓我的,不抓到我,他不會罷休。”

“屬下已召集其他人速速回青岡,定護小少爺周全。”

“我們可以抓到沈湛嗎?”

白龍傻眼了。他望着鄭舀歌,見小少爺還挺認真看着自己,只得硬着頭皮答:“若是......朱雀和玄武都在,我們一同下手,全力以赴或可拿下。”

那便是抓不到了。鄭舀歌又問:“那聶家其他人呢?”

白龍的眼神變得有些微妙,他回答:“抓了一個。”

鄭舀歌眼前一亮,“在哪裏?”

白龍撓撓頭,“我們鄭家有個地方專門用來關審抓來的人,但是那地方陰冷潮濕,味道也不好聞,不是小少爺去的地方。”

鄭舀歌問,“我不能去看看嗎?”

白龍忙答:“自然可以,一切全聽小少爺的。”

于是鄭舀歌換了身衣服,套上厚靴,跟着白龍下樓。白龍特地取來披風為他披上,下樓時坐在樓下的兩人也起身跟上來,如此一前一後護着鄭舀歌離開前廳往後院走。

瓷器店鋪子用屏風隔開前後,後鋪通向廚房,白龍帶鄭舀歌走進廚房,從角落櫃子後面摸出一扇暗門,推開,門裏赫然是一道向下的長長樓梯。

白龍回頭道,“少爺跟在我後面,小心樓梯。”

鄭舀歌有些緊張,跟着他慢慢往下走。底下黑洞洞的看不見,他扶着牆慢慢下臺階,越往下,就如白龍所說,氣味就越是令人不适,像是有死物堆積在地底下散發出的味道。牆壁陰濕,無端讓人心生寒意。

“此人是聶家下屬暗衛的一名首領,我們已與他交過幾次手,搭上幾個兄弟的性命才将他捉回來。”白龍一邊走一邊與鄭舀歌低聲交談,“我們方法用盡,但他半個字都未透露,極為難纏。”

到得底下,身後二人将牆上燭火點燃,白龍打開鐵制的大門往裏走。黑暗深處,濃郁的血腥味飄來,一道鐵門立于衆人面前,透過栅欄可以隐約看到裏面吊着一個人。

白龍拉開門,周圍燈火點亮,只見一健壯男子被鐵鏈牢牢束縛,經過無數酷刑後,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他的腳下血液已經幹涸凝結成黑色,胸膛嗬嗬起伏,像肺漏了一大塊缺口。

鄭舀歌的手指有些發抖,但他努力鎮定下來,壯着膽子往前走細看。男人渾身赤 裸,傷痕累累的胸膛遍布血跡污漬,鄭舀歌卻依稀看出此人心髒位置有異樣的淤痕,并向外散開無數血絲,血絲淡而細,不仔細看無法察覺。

白龍伸手揪住那人頭發提起,那半死不活的男人發出沉重的呼吸,睜開眼睛。

鄭舀歌一時呼吸停滞。

那雙眼睛顏色極淡,像蒙了一層翳,玻璃珠一般的不真實。鄭舀歌一瞬間就想起了沈湛的眼睛,不像人的眼睛,更像冷質的琉璃。

鄭舀歌輕聲問,“他病了嗎?”

白龍答:“他中了毒。”

那人的眼珠緩緩移動,落在鄭舀歌的身上。鄭舀歌本能想要後退,但他需要看得更清楚這個男人身上的一些東西,他的眼睛,還有他心髒上詭異的疤痕。

“認得我嗎?”鄭舀歌站在那人面前,仔細觀察着他的面色,“我就是鄭聽雪的弟弟。”

男人發出含糊難聽的聲音,鄭舀歌緊盯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誰告訴你們我哥哥還活着?”鄭舀歌放低聲音,溫軟中天然帶着令人信任的可親,“告訴我,我可以親自送上門去。”

男人含混喃喃,一張嘴嘴角就流出黑色的血來。他忽然開始抽搐,面色青白如厲鬼,像是不斷發着惡寒。

白龍皺起眉,将鄭舀歌拉到自己身後,“小少爺,他要死了。”

如白龍所言,半個時辰的時間,男人不斷嗬氣,嘔吐,念咒一般發出古怪的聲音,在緩慢的死亡過程中漸漸沒了聲息。鄭舀歌沒有得到任何信息,但他專注注視着屍體上心髒的位置,纏繞的血絲像一株巨大的花,駭人驚心。

“剖出他的心髒。”鄭舀歌鎮定開口,“他被人下了蠱毒。”

作者有話說:

白龍(刺客):小少爺跟我走,這把帶你飛!

鄭舀歌(輔助):走走走,反(抓)野(沈湛)!

沈湛(敵方刺客):好家夥,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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