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連江(十二)
瓷器鋪二樓角落的一個房間被臨時改作他用,鄭舀歌一頭紮進去,又是幾天幾夜不出來。
送飯的白龍端着食盒巴巴杵在門外,“小少爺,該吃飯了。”
門裏沒回應,白龍便知道小少爺又忘我了。他正猶豫要不要直接推門進去,忽見一人徑直走來,脖子處綁有紗布,正是這陣子白蹭了他們不少飯錢和藥錢的臭臉小孩。
白龍攔住他,“你小子幹嘛呢,橫沖直撞的。”
少危不耐煩撥開他的手,“他人呢?”
“我勸你最好給我規矩點,別以為小少爺脾氣好你就能沒上沒下......”
少危懶得與他廢話,當即要越過他去推門,白龍哪會讓他打擾小少爺,立刻将他手臂一擋,兩人在房門前對峙,氣氛一時緊張。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白龍,是不是你在叫我.....少危!怎麽只穿這麽一點就跑出來?”
鄭舀歌出現在兩人面前,幹淨的袍子穿進去,髒兮兮的袍子穿出來,長發綁起馬尾,臉和手上蹭了不知哪來的髒灰,懷裏抱着個藥琉璃,裏面不知是什麽東西。
白龍被他這副打扮震到:“小、小少爺,歇會兒吃飯吧。”
少危:“你又在搗鼓什麽奇怪東西?”
“外面冷,進屋裏來說。”鄭舀歌拉着少危,伸手接過白龍手裏的食盒,道謝,随手自然地牽着少危進門,關上房門。
被順手關在門外的白龍:“?”
房裏又是一堆瓶瓶罐罐,一陣詭異的藥味彌漫,少危掃一眼過去,桌上幾個藥琉璃裏竟然爬着活的蟲子。
少危:“......你開始養蟲了?”
鄭舀歌餓得厲害,坐在淩亂的桌前抱着碗專心吃飯,聞言嗯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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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危莫名其妙,幹脆坐到旁邊看着他吃飯。鄭舀歌吃得臉頰鼓鼓的,還不忘記從碗裏夾起一大片肉,“少危,來。”
“我不吃。”
“吃啦,你現在最需要多吃點,不然傷口長不好。”
他哄小孩一般,少危拗不過,張嘴吃了。鄭舀歌很快吃完飯,把碗放到一邊,開始與他一一解釋,“我在養一只蠱,這幾天讓白龍他們幫我找來不少蟲子,可惜這裏沒有書籍參考,具體怎麽養我也不大清楚。”
“養蠱做什麽?”
“看。”鄭舀歌把剛才抱在懷裏的藥琉璃拿出來放在桌上,明亮的光線讓少危更清楚地看到罐子裏是什麽。
是一只紅色的、半個巴掌大小的蟲。
他從未見過這種蟲。渾身猩紅如鮮血流動,頭端一對清晰可見的倒鈎尖牙,無數蟲腳蠕動,看着令他十分惡心不适。
“怎麽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鄭舀歌正觀察着蠱蟲的狀态,聞言回答,“這是從一個聶家人的心髒裏取出來的蠱蟲。”
少危一怔,臉色變了。
鄭舀歌卻專心看着藥琉璃,絲毫沒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繼續道,“那人的眼睛和沈湛的很像,心髒處有血絲經脈纏繞,口齒不清,神态瘋癫,症狀非常像我曾在書中讀過的中蠱之人的樣子。”
他撚起瓶對着光仔細看那紅色蟲子,手邊紙上記錄是這些天連日的觀察。他篤定給出判斷,“這種蠱蟲非常像桃花糠蠱,卻不全是,桃花糠的蠱蟲不可能有這麽大。”
少危凝眉看着琉璃裏的蠱蟲,沉聲問,“那個聶家人呢?”
“死了。”鄭舀歌說,“這只蠱蟲幾乎把他的心髒啃光。”
他仔細看着琉璃裏的蠱蟲,表情十分疑惑,“如此看來,沈湛應該也被下了蠱,可他為什麽還能行動如常?也或許是我想錯了,只看眼睛還不能下定論......”
他抱着藥琉璃嘀嘀咕咕,少危沉默注視着他,又看向他手裏那只奇異的蟲子。他也想起沈湛的眼睛,心中忽然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寒意。
“這只蠱蟲種進人的身體,會如何?”少危問。
“這種蠱蟲與桃花糠蠱相似,我猜也是一種幻蠱。”鄭舀歌回答:“世間蠱分三種:生蠱續命,亡蠱斃命,另一種幻蠱控制人的精神,令人一時正常、一時瘋癫,時間一長便淪為行屍走肉,只聽從蠱母的指令。”
“那這個人為什麽死了?”
“因為這種蠱蟲比桃花糠蠱毒性更烈,若非種進體格異于常人者的體內,不僅不能起效,還會致人死亡。”
鄭舀歌自言自語,“都說聶家善使毒,什麽人比聶家還厲害,能把蠱種進他們的身體裏?”
少危漠然道:“說不定就是他們自己種的。”
鄭舀歌不解:“你是說,他們在殺自己人?”
少危看起來卻心煩意亂,起身丢下一句“他們有什麽做不出來的”,轉身離開了房間。
鄭舀歌喚了一聲,少年卻頭也不回徑自走了。他不明所以,總覺得少危這陣子常常心情不好,來青岡的路上也是,一個人沉默不語,像裝着心事。
他猶豫片刻,起身收拾一下桌子,提了幾條蟲子扔進藥琉璃後把瓶口封好,放進櫃子,跑出了房間。
“小少爺。”白龍在樓下喊他一聲,“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鄭舀歌說完,想起什麽,趴在欄杆上問,“白龍,附近有賣小馄饨的攤嗎?”
“有,小少爺想吃我便去買。”
“麻煩要大碗的,加蛋絲。”
另一房間裏,少危獨自坐在榻上,眉眼冷凝。
黑刀橫在面前,他握着刀柄,指腹按上紋路,是熟悉的觸感。
他在十四歲生辰時得到這把刀,哥哥親手将這把刀交給自己,告訴他“這是聶家人用的刀”。
之後他哥便讓他去殺人。但任務沒有一次成功,他作為聶家的後代,連殺人都不會。
“你可真是個廢物,聶少危。”
這是哥哥對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少危握緊黑刀,黑發垂落,神情晦暗不明。
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伴随一個柔軟清亮的熟悉嗓音,“少危,我進來啦。”
鄭舀歌推開門,提着個食盒進來,噠噠噠過來與他一同坐在榻上,把食盒打開,頓時一陣香氣撲鼻,“我讓白龍幫忙買了小馄饨,快趁熱吃。”
馄饨湯面飄着晶亮的油花,馄饨皮晶瑩輕薄,面上還鋪着金黃的蛋絲。少危盯着面前一大碗馄饨,思緒突然就被岔開老遠。
“我不餓。”他說。
“騙人。你心情不好,一定是因為沒有吃飽。”鄭舀歌拿出湯勺舀起一顆馄饨,小心吹了吹,喂到他嘴邊,“啊——張嘴,快點快點。”
少危被迫吃下馄饨,怕鄭舀歌沒完沒了,只得拿過勺子,“我自己吃。”
少危還真餓了,傷口愈合的過程令他常感到饑餓,他三下五除二掃光馄饨,擡頭見鄭舀歌撐着下巴眉眼彎彎看着自己,頓時不自在起來,“看我做什麽?”
鄭舀歌半撐起身體,朝他伸出手。少危一僵,接着額頭有溫涼的觸感。
手指撫上眉心,輕輕慢慢地揉,“少危怎麽總是皺着眉頭呢。”
少危下意識偏過頭,抿着嘴不說話。鄭舀歌見他這樣,想了想,幹脆挪到他身邊坐下,接着從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條墜子。
那是一塊環形翠白玉佩,色澤質樸厚重,因常年貼身佩戴而顯得溫潤明亮。仔細看玉上的紋飾,竟雕琢着一對交頸的大雁,工藝精美,想來十分貴重。
鄭舀歌把玉佩取下來,環在他的脖子上,“這是娘留給我的墜子,咱們家的傳家寶,能辟邪保平安的,我戴在身上一直沒取下來過呢。”
少危心頭一震,本能抓住他的手腕,“我不要。”
鄭舀歌卻已經把玉佩系好,放進他的衣領,“娘親保佑少危不要再受傷了,要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少危幾乎要站起身甩開鄭舀歌,但他的手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被魇住一般愣愣看着鄭舀歌近在咫尺的臉。
窗外溫暖春光落在眼前人的臉上,将他白淨的皮膚和纖細睫毛照得清透柔軟,像流淌水波裏的一道夢境,幹淨得不可思議。
“等少危什麽時候覺得不需要它了,可以再還給我。”鄭舀歌擡起頭,笑着對他說,“這樣就算我們以後分開了,未來有一天也說不定會再見。”
少危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問出口,“你還想再見到我?”
“當然啦。”
“為什麽?”
鄭舀歌愣一下,清亮的眼睛眨一眨,好像沒想過他會問這種問題,還思考了一下,回答,“因為少危很好,特別好。”
他說着就要靠過來。他總是這樣,每次開心時都像撒嬌一般,要牽手,要挨過來說話,沒人教他,他真就像山裏長大的小孩,一點禮儀也不懂。
少危将他拎到一邊,認真看着他,“我們相識不過數月,你就不擔心我會害你?”
鄭舀歌被他單手拎開,與他對視半晌,笑起來,“你陪我過年,去山上找藥,送我來江北,幾次三番救我,難道這樣也叫害我嗎?”
他放松身體,悠閑地與他并肩靠坐,“你就是不愛說自己好,我早就看出來啦。”
少危深吸一口氣,聲音很低,“你先出去。”
“嗯?”
“我累了,想睡覺。”少危這樣說着,徑自起身去床上。鄭舀歌見狀也不好再與他說話,也起身走到門口,拉開門時回頭對他說,“那你好好休息,要是餓了或者哪裏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
少危含糊應一聲,鄭舀歌便關上門離開。少危獨自坐在床邊,直到聽着輕巧的腳步聲嗒嗒遠去,胸口的窒悶才短暫散開,令他重新能夠順暢呼吸起來。
他沒有睡,就這樣靜坐到夜幕降臨,星辰出雲。
深夜時所有人都睡下了,窗外流水聲潺潺,星光黯淡。少危毫無睡意,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睜眼看床頂。
寂靜中一點極細微的聲響從門縫外傳進他的耳朵。少危警覺起身,悄無聲息握住床邊的刀。
門被慢慢推開,一個男人跨過門檻走進房間。他看到男人,一時間感到疑惑。
男人的臉他見過,就在這個瓷器鋪裏,如鄭家其他暗衛一樣化身為普通百姓的模樣四處走動。他見過這個男人跟随在白龍左右,甚至見他與鄭舀歌說過幾句話。
少危警惕盯着他,“你想做什麽?”
男人反手關上門,踱步朝他走來。少危察覺出異樣——這個男人現在的神态、走路的姿勢,與他白天見過的不大不一樣。
男人在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雙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望着他,露出一個笑容。
“好徒兒,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得可還開心?”
那一刻少危如遭雷擊——這聲音正是他的師父!那張人皮面具幾乎出神入化,連鄭家精銳的暗衛都毫無察覺。
冷汗爬上少危的後背,他放下刀,單膝跪在男人面前,聲音低啞,“師父。”
男人縮了骨,身形瘦削許多,但一股無形沉重的威壓依舊讓他無法擡起頭。那個花臉神果然是師父,他們的蹤跡從一開始就被師父牢牢掌控,而那把遞來的杏仁碎正是師父對他的警告。
他已經拖得太久了。
“再不催催你,你可真就樂不思蜀了。”男人悠悠走到桌邊坐下,“看來鄭家的小子很得你喜歡。”
“你大哥讓你殺人,你不殺。為了護着那小子,你倒是又願意下手了。”
少危握緊手指,“不,我......”
“是不是都快忘了你爹娘是怎麽死的了?”
少危面色青白,沉默如死寂。
“三日後,帶他出青岡城。”男人說,“我和你大哥在城外等着你。”
男人站起身,沉沉開口:“你知道該怎麽做,聶少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