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連江(十三)

青岡的桃花漸次開了,成片紛紛揚揚如粉色雪海,城裏也迎來春日裏的第一場大型集市。

為了慶祝新的一年平安輪回,集市在春分時節舉辦,城裏人紛紛攜伴出游,從白日逛到夜晚,燈火直到戌時才漸歇。

玄武和師父依然沒有消息。鄭舀歌着急也沒用,只能在青岡等待。白日裏他又在小藥房呆了一天,再頂着張髒兮兮的臉出來時,外頭已經天黑。

他聽樓下熙熙攘攘,到欄杆前一看,街上燈火通明,人來來往往,路邊什麽小攤都有,蔬果零嘴,首飾挂件,彩繪泥人,吆喝聲此起彼伏。

鄭舀歌被熱鬧吸引住,趴在欄杆上目不轉睛看了好久,忍不住轉身小跑到一個房間門口敲門,“少危——”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從裏面打開。少危站在他面前,到了晚上卻穿戴整齊,“什麽事。”

鄭舀歌沒有注意這些細節,直接牽住他的手腕,“樓下有集市,快快,咱們去看看。”

他一臉興沖沖的,牽着少危就往樓下跑。少危欲言又止,沉默被他拉着一起下樓。

前廳裏,白龍正坐在櫃前算賬,見狀喊住兩人,“小少爺哪去?”

“去集市逛逛。”

白龍于是放下手上事情跟上去。

鄭舀歌和少危走在前面,白龍就晃晃悠悠綴在後面,不去打擾兩個小孩逛街。

鄭舀歌左看看右看看,連一個小小的兔子木雕都讓他好奇不已。街上游人如織,他怕又和少危走散了,一路上都牽着少危的手。來往男女結伴無數,兩人攜手走在中間,竟也沒半點違和。

白龍遠遠跟在後面,拿一串随手買的糯米糖丸吃,看着兩人的背影,心裏直犯嘀咕。

“少危,你看這個小鳥。”鄭舀歌對玩具攤上一個顏色鮮豔的藍漆木雕小鳥十分感興趣,小販拿起小鳥推動鳥屁股下的一根木軸,小鳥翅膀還能自己撲棱起來。

鄭舀歌低頭去兜裏找銅板,那邊錢卻已經遞過去。小鳥被拿過來放進他的手裏,少危轉過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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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舀歌珍惜把小鳥放進小包裏,蹦到少危身邊與他笑着說話,看上去十分開心。少危偶爾應幾句,大多時候都默然不作聲聽。

一滴水落在鄭舀歌的臉上。白日裏還晴好的天,不知怎麽夜裏卻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瀝瀝落下,街上游人開始慢慢散去。鄭舀歌有些掃興,只好轉頭喚少危,“少危,我們也回去吧......”

一把淡紫的油紙傘遮過來,擋住了飄落的雨。鄭舀歌擡起頭,見少危舉着傘朝他傾過來,看了他一眼後,轉頭把錢遞給賣傘的小販,這才對他說,“走了。”

鄭舀歌追過去與他并排走,傘不大,兩人手臂挨着手臂,離得很近。

“少危。”鄭舀歌輕輕牽着少危的袖口,擡頭看他,“出來玩不開心嗎?”

他們走過拱橋,河邊流水潺潺,雨滴紛紛落在水面漾起無數漣漪。大大小小的燈籠沿河岸串起長長光點,照亮路邊濕漉的青石板磚。燈火盈盈,如水上蒙蒙的霧。

少危停下腳步。

“你曾經說,‘活着的人才更重要’。”他忽然開口,“所以你不再想報仇雪恨的事。”

鄭舀歌一愣,不知他怎麽突然說起這,有些不解望向他。

少危為他舉着油紙傘,漆黑的眼眸望着河面,燈火在他的眼中搖曳。他低聲問,“為什麽?”

鄭舀歌沉默半晌,後慢慢開口:“我曾經......也恨過,恨他們奪走了我的一切。不明白我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還要這樣茍延殘喘地活着。”

“可後來我發現,恨意讓我忘記了自己是誰。”鄭舀歌也望着河面點點的燈火,“忘了爹娘,忘了哥哥,忘了我為什麽會活下來......”

“如果我最後被仇恨蒙蔽雙眼,那會是爹娘和哥哥想看到的嗎?”鄭舀歌望向少危,笑裏帶一點苦澀和迷茫,“我總是在想這些問題,可從來沒有答案。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才好。”

少危沉默站在傘下,手垂于身側握成拳。雨漸漸大起來,打濕他的肩膀。

鄭舀歌擡手覆于他的手背,把傘輕輕往他那邊推了推。少危仿佛将将回過神來,與他對上目光。

鄭舀歌總是這樣專注認真地看着他,眉眼帶笑,好像和他在一起是件多麽開心的事。那雙眼睛像雪白的星星,總有光閃耀,映着眼睛裏的人也熠熠發光。

少危定定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落到那片柔軟淺淡的嘴唇上。他像是被蠱惑了一般,一時間腦子裏別無他想,只有眼前這個人。清瘦,白淨,被深色的厚袍裹住,從發絲到脖頸都透着溫軟,那股熟悉微苦的藥香無數次圍繞住他,香味像一顆日益長大的樹藤,漸漸纏住他的全身。

傘面傾斜,水珠排着隊往下滾落。少危低下頭,他們的鼻尖快要挨到一起,溫暖的呼吸交替。

鄭舀歌輕輕一眨眼,忘了要呼吸。

雨幕模糊了他們的身影。耳邊的心跳蓋過雨滴落進河水的聲音,鄭舀歌感到暈眩,随後閉上眼睛。

那一刻少危如從夢中驚醒,霍地拉開距離。雨滴從傘沿飛出,打濕他的頭發。

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慌張,轉身離開的身影如落荒而逃。留下鄭舀歌一個人傻傻舉着傘,不知所措望着他離開的方向。

少年一路在雨中疾走,最後忍無可忍,一拳捶在路邊的樹上。

他渾身淋濕宛如一條落水的犬,呼吸粗重起伏,良久都無法平息。鄭舀歌閉上眼睛的模樣占據他的大腦,令他渾身血液都快沸騰。

少危強迫自己調整內息,閉上眼時一下晃過鄭舀歌笑的模樣,一下晃過噩夢裏那持劍的白色身影,劍下是爹的亡魂,耳邊是娘的慘叫。

他急促喘息,慢慢蹲在地上,手指抵在額間痛苦地低低嗚咽,任雨淋濕全身,很久都一動不動。

黑夜如幕布,無聲籠去他孤獨的身影。

琳琅瓷器鋪,白龍把鄭舀歌送回來,一直送到房間門口。鄭舀歌若有所覺,回頭問,“白龍,有什麽事?”

白龍望着他一臉欲言又止,鄭舀歌便猜到他想說什麽,一時臉有些紅,“......想說什麽便說好了。”

“小少爺,你難不成真喜歡那野小子?”

“他不是野小子,他叫少危。”

“那小子來路不明的,莫名其妙就出現在小少爺身邊,連家在哪裏都不肯說。”

鄭舀歌小聲說,“他沒有爹娘,又哪來的家?”

白龍對少危成見很大,鄭舀歌只好安撫他幾句才打發人走,獨自回到房間,關上門。

那把紫色的油紙傘被他帶回來,用布擦了幹淨,靠在門邊立着。房間裏已經給他放好熱水,鄭舀歌束起長發,脫下衣服進浴桶,慢慢坐進熱水,呼了一口氣。

他望着騰騰升起的溫暖水霧,窗外雨聲瀝瀝,十分靜谧。他垂眸默默數自己的心跳,覺得有些快。

沐浴完後,鄭舀歌換上幹淨衣服,坐在床邊擦頭發。他心神不寧的,頭發擦幹後也不像往常那樣安生躺下,而是起身從窗邊走到牆角,又從牆角慢慢吞吞走到窗邊。

放在桌上的小包露出一片小小的翅膀。鄭舀歌過去從包裏拿出那只藍色的木雕小鳥,捧在手心看了一會兒,這才抱着小鳥跑到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鄭舀歌睡不着,就窩在被窩裏玩玩具小鳥。直到夜色深了,他才終于泛起困,抱着小鳥睡了過去。

黎明時分,鄭舀歌忽然從睡夢中醒來。

他本該再多睡一會兒才對,可今天不知為何醒得很早。鄭舀歌迷糊從床上坐起來呆了半晌,索性無事,起來洗臉換衣,下樓做早飯去。

他蒸了兩籠包子,煮一鍋稀飯,等差不多熟時跑上二樓去敲少危的房門,“少危,起床吃早飯啦。”

他照例象征性地敲兩下就推門進去,門一推開,人卻愣住了。

房間裏沒有人。

所有熟悉的痕跡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床鋪整齊幹淨,空空蕩蕩,唯有枕邊放着的一串交頸雁玉佩。

鄭舀歌走過去,拿起他的玉佩。他有些茫然看着空床鋪,半晌後反應過來,轉身往房外跑。

他到白龍房前敲門,敲了幾下卻遲遲沒有回應,“白龍?”

動靜引來其他正休息的鄭家暗衛,鄭舀歌問:“白龍出門了嗎?”

暗衛答:“小少爺,老大昨晚吃了些夜宵就回房休息了,一直沒出門。”

鄭舀歌立刻推開房門。只見白龍正躺在床上睡覺,這麽大的動靜他都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

“白龍。”鄭舀歌搖搖白龍,“白龍?”

暗衛也跟着上來,見狀立刻察覺不對,上前檢查白龍的眼睛和鼻息,臉色變了,“是迷藥。”

鄭舀歌站在床邊,手握着玉佩,沉默。暗衛确認過白龍無事,對他說,“老大只是昏迷,但還須一時三刻才能醒來。”

片刻後,鄭舀歌輕聲問,“這裏還有多少我們的人?”

“有四人外出,鋪裏除了老大只剩三人。”

“你和一人照看白龍。”鄭舀歌說,“另外兩人和我出城找人。”

他飛快換衣服,上馬與兩名暗衛往城外去。黎明的街道暗青多霧,雨雖變小,卻更寒冷更浸骨髓。鄭舀歌戴上披風帽子,裹緊衣領,心髒一下一下跳得沉重。

在青山的生活清閑,師父有時便教他騎馬,好方便帶他去更遠一些的地方玩耍。鄭舀歌沒想到有一天這項本事竟用來追人,一時不知作何想。

他緊趕慢趕,怕少危已出城太遠。可就算追上人以後要說什麽?問他為什麽獨自離開?問白龍為什麽會被下迷藥?還是問在集市那個時候,為什麽突然跑掉?

抑或是問,你的傷還沒有全好,怎麽又這樣不愛惜自己?

黎明後城門已開,城外雨霧蒙蒙,放眼皆是陸續進城的農民。

官道通向南方,伏山則在江對岸以北。鄭舀歌想都沒想,就朝碼頭方向趕。

越臨近江水,細雨越是冰冷,厚重。鄭舀歌被迎面冷風吹得打戰,旁邊暗衛道:“小少爺還是回去罷!我們兩人一定能把那小子捉回來!”

“不。”鄭舀歌咳嗽一聲,聲音小小的,“他想走,我不攔他……只是想問一些話而已。”

碼頭離官道遠,他們一路奔馳直到城門都消失看不見,才到達目的地。

清晨的碼頭無人,鄭舀歌遠遠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一只腳已經邁上了船。

“少危!”

鄭舀歌勒停馬,有些笨拙從馬上下來,着急又喊了一聲,“你不許走!”

剛要上船的少危聽到聲音十分錯愕,回過頭來。他還穿着昨晚出門時的衣服,提着黑刀,連包都沒有背,就打算這麽輕飄飄一聲不吭地離開。

鄭舀歌追到碼頭前,帽檐灑滿了雨滴,渾身籠罩一層濕氣,春日裏凍得瑟瑟發抖,又跑得直喘氣,像只可憐又固執的小貓一般,“為什麽突然要走?”

少危那模樣幾乎傻了,船夫在後面催,他恍若未聞,只定定看着鄭舀歌:“你來做什麽?”

“因為你一句話不說就走。”鄭舀歌難得又急又氣,“這算什麽?”

少危避開他的目光,“我該回去了。”

“讓我送送你不好嗎?”

“我不需要。”

他的語氣太過冰冷,讓鄭舀歌露出不解而受傷的表情。少危轉身往船上走,鄭舀歌下意識追了兩步,失魂落魄望着他的背影,“少危,那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

少危生硬回答:“我不想和你見面。”

“我......”

“我讓你不要再跟過來——”

他惱火的話音未落,就見鄭舀歌身邊一名護衛忽然悶聲倒下!所有人反應不及,只見一柄不知從哪裏飛來的鐵針暗器貫穿護衛的咽喉,一簇血飙出,護衛倒在地上。

少危猛地回過頭。

另一護衛立刻飛身撲向鄭舀歌,“小少爺當心!”

兩個如鬼魅般的影子飛來,護衛将鄭舀歌護到身後抽劍反擊,其中一人以刀進攻他要害,招招狠辣致命,另一人從後掩上,忽然袖口一抖,登時漫天黑霧炸開!

那一瞬間少危本能往回跑,吼道:“別放毒!”

護衛反應極快,立刻回身抱住鄭舀歌,将人死死護在身下,而他的後背也全然暴露在了敵人面前。

鄭舀歌聽到利刃刺入骨肉的聲音,近在咫尺。護衛渾身一震,接着氣息慢慢微弱下去。

“屬下......護衛不周。”那年輕的護衛艱難開口,血從他的嘴角落下,滴進鄭舀歌的衣領,“對不住......小少爺。”

少危僵硬站在原地,再一步也邁不出。來者正是他的哥哥——聶隐,和他的師父。

他們的背後,一隊人影無聲無息從林中出現,将碼頭邊的兩人包圍起來。船夫早已不知何時跳河逃走,獨留一艘小舟孤零零懸在河面,無人問津。

鄭舀歌的大腦空白了很久,才意識不過是眨眼間,兩個護衛就死在了他的面前。他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一個叫露心,一個叫燕蕭。露心比他年紀還小,喜歡找他說話,給他帶好吃的,時而對他訴苦練武多累,練得身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燕蕭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默默在鋪前值夜,見到他就認認真真喊一聲“小少爺”。

“玄武,咱們鄭家的暗衛都是怎麽聚在一塊的呀?”

“老爺和夫人心善,曾收留許多無家可歸的小孩。有的底子好,便教他們武術防身。後來大少爺要組建暗衛,很多被鄭家收留養大的人自願要追随大少爺,受大少爺親自指點武功。”

“你也是嗎?”

“我七歲時被爹丢棄山野,差點被狼啃食,是大少爺救了我。大少爺給我飯吃,教我武功,我的命就是鄭家的。”

鄭舀歌哆嗦着手指摸到護衛的脖頸,那裏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燕蕭......燕蕭?”

屍體被提起扔到一旁,鄭舀歌被整個人從地上拽起來,帽子滑落,冰冷的雨落上他的頭發和臉頰。聶隐像拎起一只小貓,盯着臉色蒼白瑟瑟發抖的鄭舀歌,嘴角慢慢牽起一個奇異的笑容。

“鄭聽雪的弟弟。”他發出無法遏制的大笑,模樣放肆瘋狂,“我看你還往哪裏躲?!”

鄭舀歌被雨淋得渾身水汽潮濕,發絲貼在他濕 膩冰冷的額角。他聽到男人的聲音響起,“聶少危,這麽多年,你總算成了件事。”

他的心髒下墜,發疼,只希望這一切都是場噩夢,雨幕散去夢就會驚醒。

戴面具的男人發出沉沉笑聲:“徒兒,見了師父和兄長,怎麽不見你開心?”

少危像一座凝固的雕像,伫立在煙雨蒙蒙的碼頭上。他的手指在發抖,連刀都握不穩。雨同樣将他淋濕,濕透的衣料貼在皮膚上,寒意生出。

“綁起來,帶走。”

鄭舀歌被蠻橫按跪在地上,雙手被扯到背後用繩索綁住,一雙腳來到他面前,緩緩蹲下。戴着面具的男人饒有興趣盯着他,捏起他的下巴,“半點沒有你哥哥的樣子。”

一旁聶隐擡腳就要踹,被男人輕巧擋住,“聶兄,何必對一個孩子這樣。”

他又朝少危招手,“徒兒,不與你的好友說說話?”

鄭舀歌跪在地上被壓得動彈不得,聽到這話卻睫毛一顫,下意識想往旁邊看去。他還沒來得及轉頭,就被掰過下巴。戴面具的男人嘴角勾着笑,松開手起身。緊接着有人過來拿布封住他的眼睛和嘴。世界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說:

今天沒有小劇場,那就感謝看文的小可愛!特別鳴謝玖拾捌!ヽ( ̄ω ̄( ̄ω ̄〃)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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