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回還(十五)

三日後。

阿勒真與聶隐站在長廊內商談。廊外夕陽欲盡,漫天紅霞燃燒。

“消息已經散出去,現在外頭都知道鄭聽雪的弟弟落在了我們手裏。”

“那病秧子是怎麽回事?”

“無妨。”阿勒真道,“我着人從家中取來秘藥,他暫時死不了。”

“秘藥?”

“自然是從孟家借來的好東西。”

聶隐冷聲道:“用得了這麽麻煩?給他喂生蠱下去,死人也能活。”

“不可。蠱的毒性太大,只會讓他死得更快。”

“阿勒大師,你倒是對這小子不賴。”

“聶兄,他若在此時死了,你還如何引出小白梅?只盯着眼前看,可成不了大事。”

身後房門被推開,一老者拎着藥包出來,對二人說:“這小孩生下來就是個病骨,這幾日高燒不退,又水米不沾……”

阿勒真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遞給老者,“把這裏面的藥喂了他,無論如何也讓他咽下去。”

老者捧着包進屋去了。聶隐吩咐一旁暗衛,“這幾日都好好看着那姓鄭的,莫讓他死了。再去個人看着地窖,別讓聶少危那小子跑出來。”

阿勒真:“危兒還小,心性不定也是常事,聶兄不必對他太過苛責。”

聶隐面色不善,不欲與他争辯,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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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月隐于烏雲,大地漆黑。

地窖下陰冷潮濕,只有一星燈火搖曳。守在地窖門前的暗衛高大魁梧,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遠處最後幾個巡視的暗衛離開,他才緩緩擡起頭,銳利清明的眼睛四下一掃。

他飛快從袖裏拿出一把黃銅鑰匙,打開鎖,推開門閃身進了地窖。

地窖中一絲光也沒有。那暗衛點燃牆邊的燭火,微弱的光照亮牆最裏面被繩索捆住手腳的人。

少危睜開眼,盯着男人。

“喲,小子還挺兇。”

男人一開口便是爽朗沉厚的嗓音,與他那張狠戾的臉不大相配。他走到少危面前,抽出腰間的刀,“情況緊急,閑聊就暫且免了。”

“我是鄭舀歌的師父,屈河塵。”

少危霍然睜大眼睛,“你……”

鄭舀歌那數月不見的師父屈河塵此時正站在他面前,毫發無損出現在阿勒家的地界。

“人皮面具,還不錯吧。”屈河塵摸摸自己下颚,又拿刀點點他手腕上磨損大半的繩子,“你小子,再過兩天自己就跑出去了。”

少危緊盯着他,“如何證明你是他的師父?”

屈河塵咧嘴一笑,接着目光冷下來,“我如何證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徒弟現在命都快保不住了。聶少危,我看你雖是聶家人,卻與你哥那些個瘋子不同。現在我要你幫我個忙,你幫還是不幫?”

他從懷裏摸出一個東西,展開,是個人皮面具。

屈河塵說,“我今晚就要帶鄭舀歌走。”

夜更深。天空烏雲蔽日,不見星月。

長廊上守門的暗衛聽見腳步聲,見兩個人走來,疑惑道,“這時候換班?”

走來兩人一個高大魁梧,一個勁瘦高挑。暗衛看清前面那人的容貌,松懈下來,“蒙岳,你什麽時候回的?”

蒙岳漠然答:“昨日剛到。魚哥讓我來替你們。”

“你一回來,魚哥就單單使喚你。”

蒙岳站在原地不言語。暗衛看向他身後那人,皺眉問:“他是哪一隊的?面生得很。”

蒙岳說:“與我一隊,得主子令一同回伏山。”

“自從抓了裏頭這小子,主子就把人全召回來了。”

“院裏人頭雜,亂得很。”

蒙岳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快走。啰哩啰嗦。”

兩個暗衛似乎有些怕他,聞言不疑有他,走了。

蒙岳與那新來的一左一右守在門邊。直到那兩人完全走遠到聽不見聲音,他們才對視一眼,同時悄無聲息拉開門,閃身進屋。

少危疾步進屋,飛快把鄭舀歌從地上抱起來試他的鼻息。一旁屈河塵在兜裏摸半天,摸出鐵索的鑰匙。

“哎呦,我的寶貝徒弟受苦了。”屈河塵從少危手上接過昏迷不醒的鄭舀歌,他的身上還有些燙,好在沒有前幾日那般不斷發冷汗。

少危脫了外衣把鄭舀歌裹緊,看着他蒼白的臉,低聲問,“他會怎麽樣?”

屈河塵抱着人站起身,答,“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他。”

少危這才松口氣一般,他怔怔望着鄭舀歌,往後退了一步。

屈河塵對他說:“不如你也和我們一起走罷。我看你小子尚有些情誼,呆在這種地方,可惜了。”

少危的目光只是落在鄭舀歌的臉上。他似乎想擡起手,最終卻只是動了動拇指,沒有任何動作。

“我不能……一錯再錯。”他的聲音很低,“我終究姓聶。”

屈河塵看他半晌,颌首,“如你所願。”

昏暗的房間便只剩少危一人,他擡手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夜寂靜,空廖。月終于從烏雲中出來,冰冷無情的清輝照耀大地。

他低聲喃喃,“鄭舀歌,但願我們這輩子都不要再相見。”

随後轉身出門。

很快,地窖那邊傳來大門倒塌的巨響,動靜頃刻間驚動整個宅院。所有暗衛紛紛往地窖所在的方向趕。

“怎麽回事!”

“少爺跑出來了!”

宅院邊一處無人的花園中,人影飛身閃上院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裏。

“師父,這次出門又什麽時候回來呀?”

“等你養的小雞崽長成大雞崽,師父就回喽。”

“乖徒弟,看師父這回給你帶什麽好東西回來了?”

“師父,你都多大人了,怎麽還成天上樹掏鳥窩呢。”

“喲呵,有本事你上來一個給我看看?”

溫暖的體溫透過皮膚,鄭舀歌從沉沉昏迷中回過一星意識,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夜色中懷抱自己的人。

他夢呓般張開嘴,“……師父。”

“乖。”屈河塵以大手覆住他冰冷的臉頰,“有師父在,萬事不怕了。”

漫長的夜褪去,晨光破曉。江北邊陲小鎮尚未蘇醒。寂靜的街道忽然響起“砰”一聲撞響,小醫館的大門搖搖晃晃,轟然塌下。

屈河塵抱着昏迷不醒的鄭舀歌直奔門內,徑直走進裏屋,将吓得從床上跌下來正欲逃跑的舒解從地上拎起來。

年輕的大夫連連大叫:“好漢饒命,好漢饒命!舒解不過老實本分老百姓,這輩子從未做過壞事——咦?這不是......”

屈河塵揪起他的衣領,開門見山道:“帶我去見孟燃。”

“什、什麽?我不認識什麽......”

屈河塵猛地将舒解掼在牆上,沉聲道:“孟書離,真以為你改名換姓躲起來,就沒人能認出你了?”

方才還在咋咋呼呼的舒解忽的噤聲。

“是你把鄭聽雪還活着這個消息透露給聶家和阿勒真,引他們追蹤鄭家兄弟。”屈河塵道,“這個消息是真是假、你的目的為何,我暫不追究。現在立刻帶我去見你師父,否則我會讓所有孟家人知道他們家家主的關門大弟子是個怎樣背信棄義的叛徒。”

他一字一句對舒解說,“若是孟燃知道了你勾結聶家,不知會作何感想?”

舒解艱難呼吸半晌,接着忽然自嘲一笑。這一笑令他身上那股子裝瘋賣傻的氣質淡了。他道,“不愧是......屈先生,姜還是老的辣,書離甘拜下風。”

屈河塵這才松開他,舒解——或是說,書離——他平緩氣息,看了眼屈河塵懷裏的鄭舀歌,“......既然被一眼識破,便與屈先生實話說。師父已歸隐山林十三年,除了偶爾與我通些書令,其他人一概不見。”

“你只須給我帶路,其餘事由我解決。”

書離依然踯躅,“可師父下過死令,不準對任何人透露他的住處......”

屈河塵猛地扼住書離的咽喉,雙眼閃過血光,“我徒弟現在病得快死了,你跟我說死令?難道這就是你們的所謂狗屁醫者仁心?我告訴你孟書離,今天你若不帶我去找孟燃,死的就是你!”

一輛馬車從小鎮疾馳而出,往北邊駛去。

出發前屈河塵硬給鄭舀歌灌了副藥,把人抱着放進車裏輕輕拍,“乖徒弟?”

他喊了幾聲,鄭舀歌才“嗯”一聲,疲倦睜開眼睛。

“師父。”

他的聲音因病痛而微弱不可聞,“我......做錯了事......”

“小傻子,別胡思亂想。”

“露心......和燕蕭......”鄭舀歌小聲哭起來,“我害死了他們。”

“人皆有宿命。”屈河塵握住他冰冷的手,将內力緩緩送進他的身體,低聲哄慰,“他們把命換給你,你更要好好活下去。”

純厚的內力令鄭舀歌稍稍好過一些。他的精神極差,只是短暫清醒過來片刻,便在屈河塵的陪伴下再次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馬車晝夜奔馳不息,從江北出發翻山越嶺,進入終南山腹地。

終南山由西向東橫亘大地,山脈綿延千裏不絕,山中雲霧深深,林木幽密。越往高處走,馬車在山地越難以行進,最後屈河塵與書離換成騎馬上山,往樹林更深處走。

他們在林中走了兩日,按照書離所指引的方向沿河流支流尋蹤覓跡,最終走出重重密林,柳暗花明後,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河谷。

“師父就住在河谷下。”書離抹了抹臉上的汗,這幾日他被屈河塵催着不停趕路,幾乎連覺都沒睡。好在山中小路如此複雜多變,他竟沒有找錯。

屈河塵背着鄭舀歌,遙遙掃一眼山谷,簡潔道,“走。”

河谷水草豐茂,原野青青,放眼望去确是個隐居的好去處。書離在前面領路,回頭道,“屈先生,我須得與你明說,若師父不願見你,你是無論如何也見不了他的。”

屈河塵十分不屑:“他就是躲在銅牆鐵壁裏,我也要給他連牆端了。”

書離欲言又止,搖搖頭,“先生去了便知。”

風拂過大地,吹得青草刷刷作響。趴在屈河塵背上沉睡不醒的鄭舀歌忽然輕輕喃了一聲,“哥。”

屈河塵回過頭,把人往背上颠了颠,“徒兒,又夢到你哥哥了?”

然而鄭舀歌似乎真的只是夢呓。他沒有再出聲,像沉入不見天光的深夢。

他們穿過山谷,又走了數十裏路,最終來到一處墓穴前。

屈河塵差點傻眼,“你師父......已經仙逝了?”

書離無言:“......師父在這座墓穴裏居住。”

屈河塵再怎麽猜,也想不到天下第一神醫竟然會在墓裏隐居。他難以置信道:“為何住在墓裏?”

“師父......自有他的打算。”書離說,“這座墓看似不起眼,墓中卻機關重重,常人根本無法進入。”

“你不是來過?帶我進去。”

“我并未進去過裏面。”書離嘆口氣,看上去有些失落,“師父不讓任何人進去,還提醒過我千萬不可擅闖,否則十有八九丢了性命。”

屈河塵啞口無言。原本照他的功夫,一人闖一闖機關墓道倒無妨,然而如今他、帶着自己寶貝徒弟,卻是不敢輕舉妄動。沒想到已經摸到神醫家門口,反倒寸步難前了。

男人在墓門前急得抓耳撓腮,索性将鄭舀歌交給書離,上前大吼一聲,“姓孟的!你屈爺爺來了,還不趕緊給我開門!”

他聲如洪鐘,中氣十足,灌滿內力的一嗓子吼得墓門都在震。然而一切恢複平靜後,良久無人應門。

屈河塵不甘心捶了一拳墓門,繼續道,“孟燃,我将鄭聽雪的弟弟帶來了,他病得厲害,你治還是不治?”

“我從江北趕來終南山,可不是來看你這晦氣古墓的!孟燃!若不是這世上只有你能救他,你以為我想見你那張死人臉?!”

門毫無動靜,唯有四周的風灌入,像悠悠魂鳴。

書離扶着鄭舀歌半跪在地上,看一眼緊閉的墓門,漸漸也不抱希望,“師父這麽多年來誰也不見,想來凡塵俗事早已與他無關......”

“凡塵俗事?人命關天也叫凡塵俗事?”

屈河塵焦急惱火,若是孟燃不出現,他當真再找不到第二個能給鄭舀歌治病的人。他深知徒弟的狀況有多麽糟糕,這孩子從小體弱,風吹不得雨淋不得,小小的發燒都動辄就幾天幾夜好不了,更何況這次受了不少折磨。每拖一天不治好,都是對他身體的巨大消耗。

屈河塵一拳砸在門上,提高嗓門,“孟燃!虧你出身醫聖世家,你對得起這個名號嗎?人送到你面前,難不成你就眼睜睜看着他死了?!”

“他可是鄭聽雪的親弟弟!若是連他你都不救,到時候你兩腿一蹬在泉下見到聽雪,我看你還有什麽臉面對他?!”

“別瞎嚷嚷了。”

一道低啞沉沉的聲音從墓門上方傳來,兩人都是一愣,擡頭往上看去。

一個男人站在草堆後,低頭望着他們。男人渾身不修邊幅,長發披散,滿臉胡茬,身上衣服簡樸破舊,骨架高挑瘦削,手中提一個半癟的酒袋。

他的目光寂靜沒有波瀾,帶一點醉意,掃過屈河塵和書離,最終定在鄭舀歌的臉上。

書離緊張喚了一聲,“師,師父。”

男人收回目光,轉身慢慢往坡下走。

“跟我來吧。”

作者有話說:

下周見ヽ( ̄ω ̄( ̄ω ̄〃)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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