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回還(十六)

一聲倏忽的鳥鳴掠過屋檐,鄭舀歌睜開眼。

他昏昏然然,望見窗外青山綿延,天藍廣闊。身體雖然疲憊無力,卻不再感到從骨子裏生出來的疼痛。他漸漸恢複神智,并感到饑餓。

鄭舀歌意識到自己竟然活了下來。

他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接着腳步聲靠近,師父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

屈河塵将水和棉布放在床邊,擡眼就見自家徒弟睜着眼睛望着自己,眼睛眨一眨。

“師父。”鄭舀歌笑着喊他。

“喲——你這小崽子總算醒了!”屈河塵連忙把人扶起來,“身上還有哪裏疼沒有?”

鄭舀歌搖頭,“肚子餓。”

“好好,餓就行,餓就是真沒事,師父這就給你弄好吃的來。”

屈河塵使勁揉一把鄭舀歌的腦袋,風一般出門去,沒一會兒又風一般提着飯盒進來。

“姓孟的說你這幾日該醒了,我就每天都給你備着熱飯。”屈河塵把清粥小菜端出來,還有一碗藥,“先吃飯,再喝藥。”

鄭舀歌捧過粥碗,腦子轉過來,“孟?”

“就孟燃麽。”

鄭舀歌傻了:“是那位神醫孟先生嗎?”

屈河塵那模樣像是想翻白眼:“什麽鳥神醫,成日裝神弄鬼。”

“師父!怎麽能這麽說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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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天下第一神醫不做,跑到墓裏頭隐姓埋名,不是裝神弄鬼是什麽?”

屈河塵見自家徒弟剛醒還傻乎乎的,便把事情都與他講了。将他如何千裏迢迢奔赴終南山将孟燃挖地三尺掘出來,講那古怪的墓,以及曾經風度翩翩名滿天下的神醫孟先生如何在山中生活十幾年後淪為一個蓬頭垢面的野人。

“我還以為他要帶我們進墓,本來心裏怪膈應的。結果他說你這身體不能進墓,轉頭又把我們帶到附近的村裏。雖說這裏簡陋,總比進死人的地方好。”

鄭舀歌苦笑,“孟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小時候他常生病,身體骨太過薄弱,是哥哥請了孟先生與孟先生的師父親自來為他看病開藥,那副藥方将小小的鄭舀歌從病痛折磨中拉扯出來,從此不至于活得太過辛苦。

鄭舀歌邊聽邊吃飯,聽師父天上地下扯了一通,卻半句沒提如何将他從聶家手上救出來。他隐隐感到不安,四處張望一番,屋子裏再無其他人。

鄭舀歌吃完粥菜,手腳漸漸暖起來。他小聲問,“師父如何救的我?”

屈河塵似乎知道他要問這個,坦然答:“是聶家那三小子幫了我。”

鄭舀歌抓緊被單,他一時間心緒紛亂,不知是苦澀,還是安慰,“他在哪?”

“他留在了那裏。”屈河塵答,“他說他不能一錯再錯。”

“他會如何?”

“幫我救出你的時候他沒有露出真面,想必不會有事。”屈河塵觀察鄭舀歌的表情,忽然笑道,“怎麽,關心他?”

鄭舀歌不知該如何作答。屈河塵便摸摸他的頭,“再睡會兒吧,你大病初愈,要多休息。”

鄭舀歌乖乖躺回被子裏,問,“師父,我昏迷了多久?”

屈河塵給他撚好被角,答,“你睡了整整一個月。”

“如今已是入夏了。”

江北青岡,琳琅瓷器鋪。

白龍一腳踏進鋪子,“信呢?”

一旁等候已久的暗衛花景立刻起身将信遞過來,白龍拆了信仔細閱讀,末了松一口氣。

花景緊張問:“小少爺如何?”

“無礙。”白龍回道。他像終于放下一個重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使勁薅了把頭發,“老天爺保佑。”

不過一會兒門外馬蹄聲由遠及近,緊接着一個嬌小幹練的姑娘提着劍氣勢洶洶大步走進來。花景見了她立刻往後退,白龍擡頭一看,頓時從椅子上站起來,“玄武。”

玄武一身漆黑短袍,黑發高高豎起,銳利的眸子掃過白龍,“有小少爺的消息了?”

白龍忙把手裏的信給她看,“小少爺救回來了,多虧有神醫出手相助。”

玄武确認信上的字跡是屈河塵所書無誤,也松了口氣。

這一個多月來鄭家的暗衛沒一天放松,先是白龍率人一路追到伏山,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後卻得知小少爺已經被人帶走,不僅如此,他們還在那裏看見了沈湛。然而白龍心急如焚四處尋人,未與沈湛正面遭遇。直到一封信送到青岡的琳琅瓷器鋪,他們才知帶走小少爺的正是屈先生。

玄武仔仔細細看完信,收起來,看了眼白龍。

白龍心裏有愧,垂眸不做聲。玄武擡手一拳用力打在他的肩膀,白龍咬牙扛住,這一拳打得他半個肩骨都在震。

他等着玄武把自己揍一頓,然而玄武收回了手,面無表情道,“給我好好反省。”

白龍有些驚訝,接着玄武又說:“總有一天給露心和燕蕭報仇。”

她望向白龍,認真道,“莫要太難過,還有其他兄弟在。”

白龍這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安慰自己,一時錯愕,又感五味陳雜,半晌無言。最後一拍玄武的肩膀,“咱們這麽多年來,什麽事沒經歷過?不用擔心我。對了,你的傷已經好了?”

“嗯。”

“朱雀數日前出門辦事,等他回來,我們商量正事。”

應白龍所言,不過幾日,朱雀便回了。他未說自己去做了什麽,只叫上白龍和玄武一同上二樓談事。

屋內,一簇燈火點燃。朱雀、玄武、白龍三人對面而坐。

白龍道:“屈先生的信你們都看過了,我便開門見山說。屈先生說他找到一位神醫治好了小少爺,但神醫不願外人得知其真名與住處,所以我們暫時無法去找小少爺。依我看來,屈先生能找到這位神醫,想必與其有些交情。”

一旁朱雀沉聲道:“有能救人于命懸的妙手回春之技,與屈先生相識,又隐姓埋名不肯透露住處,如此我只想到一人。”

玄武皺眉思考片刻,忽然直起身:“孟燃。”

白龍點頭:“信中這位神醫十有八九就是孟先生。”

玄武問朱雀:“你有什麽消息?”

朱雀說:“前幾日我去了趟伏山。”

另外兩人都沒有開口,等着他繼續往下說。朱雀沉思片刻,道:“白龍第一次去找小少爺時,看見了同樣尋來的沈湛。當時你潛入府中得知小少爺已被帶走,便匆匆離開,沒有去管沈湛。”

白龍說:“我得知沈湛也是來朝聶隐和阿勒真要人的,知道小少爺不在他手上,便無心去管了。”

朱雀點頭:“我總覺得沈湛此人行事詭異,便又去伏山探了消息。可以确認聶隐已被沈湛斷了條胳膊,瞎了一只眼。”

玄武與白龍震驚看向他,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朱雀比他們淡定很多,繼續道:“聶家內部的分裂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看來目前聶家明面上由沈湛坐鎮,而聶隐已與阿勒真勾結,自成一派。阿勒真為何參與此事,我尚且不知緣由。”

白龍不解:“沈湛為何對他親哥下手?”

玄武不屑道:“聶家人本就是群瘋子。”

“他們都想要小少爺。”朱雀鎮靜分析,“正如白龍所說,有人在散布大少爺還活着的傳聞,而聶家對此深信不疑,不惜争奪小少爺以引出大少爺。我想散布傳聞者的身份一定不同尋常,否則不會得沈湛與聶隐的信任。”

玄武坐立不安,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朱雀知道她在想什麽,“玄武,你先坐下。”

“所以,”玄武看上去有些激動,“大少爺真的有可能還活着?”

房中陷入沉默。良久白龍也站起身,“我......我這就去伏山打探消息。”

“坐下。”朱雀聲音清冷,不容抗拒,“話未說完。”

他是三人中大哥一般的存在,話一說出其他二人便安靜坐下來。朱雀說,“聶隐元氣大傷,從此聶隐一派明面上的主子就是他們家老三聶少危,而且他還是阿勒真唯一的徒弟,聽聞阿勒真無妻無子,未來他必然繼承這兩家衣缽。”

玄武面無表情聽着,放在腿上的拳頭卻已握緊,手背繃出青筋。

“照玄武所說,聶少危年紀尚小,根骨奇佳但武技尚未有突破,這也意味着他目前還未成氣候。趁此時機——”朱雀望向二人,“白龍,你去伏山繼續打探消息。玄武在青岡等屈先生的信,随時轉告我與白龍。我去找沈湛。”

“為何找沈湛?”

“非常時刻,須得與敵人合作。”朱雀站起身,面容平靜,“他有我們不知道的消息,也只有他或許願意與我們做這筆交易。”

夜裏,鄭舀歌迷糊睡醒,覺得口渴得很,一摸床頭邊,水已經喝空了。

自醒來後他休息多日,人已漸漸恢複精神。那位孟先生始終沒來過,師父也不許他亂跑,只讓他好好休息。

他口渴睡不着,便披上衣服起身,打算去隔壁師父房裏找水喝。他穿好鞋,将桌上蠟燭點燃,端起燈往外走。

鄭舀歌輕輕推開門,一眼就看見院子中間坐着個人。

這處小小的鄉村小院簡樸幹淨,除了一個宅子,就是院中一方小池塘,池邊一株梅樹,漆黑枝丫上生滿翠綠的小葉。夏夜的月色盈盈,将那男人面孔照得清晰。

男人非常瘦削,長發似是才洗過,濕漉漉披散肩頭。五官雖端雅英俊,人卻一股子厭世的清冷氣質,手裏握一個小杯,壺中酒只剩小半。

他聽到動靜,轉頭看過來。男人的目光有一瞬間十分茫然,回過神後又變得複雜,最後索性幹脆收回視線,不再看他。

鄭舀歌舉着燭火走上前,“孟先生?”

孟燃端起酒杯喝一口酒,淡淡“嗯”一聲。

鄭舀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許多話不知從何講起才好,只好問,“孟先生這麽晚還不睡?”

“你不也沒睡。”

“我白天睡太久,晚上反倒精神好了。”終于見到恩人,鄭舀歌心情有點激動,抱着燈盞小心往石桌旁挪,“一直沒機會見過孟先生,先生對舀歌的兩次救命之恩,舀歌實在不知該如何拜謝......”

孟燃面無表情道:“不愛聽廢話,想坐就坐。”

鄭舀歌立刻乖乖坐下。

兩人對坐沉默,一個喝酒,一個看看池塘的水,又看看天上的月亮,終于忍不住開口:“請問孟先生......用的何種法子将我治好的?實不相瞞孟先生,我略微讀過些藥本醫書,一直想與先生探讨一二。”

孟燃放下酒杯,開口答,“你被送來時的确已命懸一線,且有人給你喂了菩薩丸。此藥雖能救人,但藥性過重,病人吃下後若不連續七日服苦玄參解毒,反倒病情加重,我便讓屈河塵給你喂苦玄參解毒。此外你舊疾複發高燒不退,就按你原來的藥方配藥給你服下,藥加到一日三次,輔以早晚冰敷與針灸,如此即可。”

鄭舀歌讪讪道:“累壞我師父和孟先生了。”

孟燃十分平淡:“你師父疼你,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救你的命,這是他該做的。”

他面色緋紅,支着下巴盯着酒杯裏晃蕩的液體。鄭舀歌見狀道:“孟先生還是回房休息吧?”

孟燃忽然開口:“你不問我為什麽住在墓裏?”

鄭舀歌一怔,腦子一時沒轉過來,“這......大概是墓裏清淨?先生看起來不像是喜歡熱鬧的人。”

孟燃盯他半晌,看得鄭舀歌十分不自在,感覺自己說了蠢話。然而孟燃卻沒說什麽,将酒杯往桌上随手一扔,站起身。

“你不像你哥。”孟燃垂眸看着他,月色映得他眸光清冷遙遠,似比醉酒清醒。他收回目光,轉過身慢慢踱步,離開,只聽低低的一句,“半點不像。”

作者有話說:

沈湛(趕到伏山):小雪他弟又被帶走了?每次都撲空,可惡,殺個親哥解解氣

聶隐:wdn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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