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回還(十九)
後來鄭舀歌是被屈河塵生生從墓裏拖走的。
“師父知道你見着了哥哥心裏頭激動,但你總不能一直呆在墓裏頭吧?還吃不吃飯了,睡不睡覺了?”
吃飯的時候,屈河塵教訓鄭舀歌,“原本你身體就不好,要是這一激動把身體搞垮,等你哥醒來,你怎麽跟他交待?”
鄭舀歌捧着飯碗吃飯,說一句就心不在焉“嗯”一聲,聞言忽然怔住,喃喃道:“哥哥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人活着就行!腦子是可以慢慢恢複的嘛。”
“哥哥得的究竟是什麽病?”鄭舀歌越想越覺得奇怪,“是不是當年被聶家下了毒?聽聞聶家前家主用毒非常厲害,哥哥或許中了他的計......該不會是被下蠱了?”
鄭舀歌想到這裏,吓得飯也不吃了,起身就要往外跑,被屈河塵眼疾手快拎回來,“給我吃飯。”
他做師父操碎了心,一邊給鄭舀歌碗裏夾菜一邊說,“中沒中毒下沒下蠱,這麽多年孟燃難道看不出來?你哥被從鬼門關拉回來,身體出點毛病也正常,只要他一天比一天好就行,別擔心這擔心那,你看你瘦的,師父不過出門幾個月,你就把自個兒敗成這樣。”
“不過出門幾個月。”鄭舀歌大病痊愈,終于有精神和師父鬧,“快半年裏一個信都沒有,就這麽把我丢在山裏不聞不問,你哪還管我瘦不瘦?”
屈河塵趕緊投降:“好好,師父錯了。”
兩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孟燃從地底下回來後就不知去了哪裏,正好鄭舀歌有話要與師父說。
“我見孟先生将哥哥照顧得很好,這麽多年來他一定費了很大心思,只是不知哥哥醒來後會是什麽模樣。我想就留在終南山,和先生一同照顧哥哥。”
“孟燃那家夥向來古怪得很,他的話不可全信。雖說他對聽雪......倒是盡心盡力,啧。只是你好歹是人家親弟弟,這麽多年他就将聽雪這樣藏起來,做的未免太讓人不可理喻。”
“可孟先生還是帶我們去見了哥哥。”鄭舀歌說,“無論他從前如何想,這一次他選擇了相信我們,或許也是想挽回過去犯下的錯,這樣就夠了。”
“你就總是把人想得太好。都忘記問你,你和聶家那小子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鄭舀歌一眨眼睛,低頭摸茶杯沿子,裝傻,“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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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個頂着被大卸八塊的危險也要同我一起把你從自家送出去的癡情小孩。”
鄭舀歌當即臉頰緋紅,小聲喃喃,“說什麽呢師父。”
“怎麽?我看那小子吧,年紀尚小,人性尚存。最重要是你不挺喜歡他嗎?”
“!”
“你心裏想什麽,我還看不出來?成天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樣子,都找着哥哥了還魂不守舍的,沒出息。”
鄭舀歌忍無可忍站起來,“不與你說了。”
屈河塵大笑:“要不師父替你把人抓過來?大不了再去阿勒真眼皮子底下溜一圈,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自己要留在那裏,這是他的選擇。”鄭舀歌這麽說着,面上卻有些落寞,“我們大概也不會是一路人。”
他們一個姓鄭,一個姓聶,命運要他們注定敵對,不刀劍相對已是奢望。而那個細雨夜裏油紙傘下的第一次靠近,也不過是那天萬千雨滴中的一滴,轉瞬即逝。
二人正吃飯時,孟燃走了進來。鄭舀歌放下筷子,“孟先生。”
屈河塵說,“你來做什麽?”
孟燃拉過凳子坐下,也不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問鄭舀歌:“你在何處找到的長仙?”
鄭舀歌知道他一定會來問,答,“就在青山南面的山腰下。我三年前便一直試着尋找長仙,勞師父和玄武這等武功高手遍尋不獲,百思不得其解後便試着換種思路,幹脆從山腳下開始找起,沒想到歪打正着。”
孟燃神情複雜看着他:“《百世聞》是流傳兩百年的醫藥聖書,你倒是說不信就不信。”
《百世聞》正是記載長仙藥藥方的古書,其中記載中原大地乃至關外海外各種疑難雜症與奇藥異毒,為學醫者必讀之書。
鄭舀歌有些不好意思,“我成日無事,就鑽研這些有的沒的。”
孟燃又說,“我與你的想法相同。”
鄭舀歌傻傻地,“啊?”
“十三年來我尋遍終南山,也曾探過山腳下所有可能生長長仙的地下,無一收獲。終南山橫跨東西,一脈隔開中原南北,南坡與北坡生靈之富有比任何地方都甚,卻沒有長仙的蹤跡。如今看來是只有巴蜀生長此物,《百世聞》對此記錄太少,你可以先補充長仙的生長地,以後再記下其藥效。”
孟燃一副熟練的夫子教學架勢,鄭舀歌莫名就乖乖拿過紙筆,“好的,孟先生要作這本書的補編?它的确涉獵過廣,卻十分缺乏細節和考證.......”
屈河塵搶過他手裏的筆,“讓他自己寫!你又不是他徒弟。”
孟燃從善如流接過筆,一邊在《百世聞》中記錄長仙藥的筆跡邊以小字标注,一邊說,“這些年我游歷太少,補編便擱置下來。現在......”
他陷入沉默,鄭舀歌與屈河塵都看着他。孟燃像是終于放下一個長久的包袱,肩膀慢慢松下。
“……我打算去一趟青山,尋找長仙。”孟燃繼續道,“索性……無事,便把這本書補完。”
鄭舀歌愣愣的,“孟先生不等哥哥醒來嗎?”
孟燃平淡回答,“我等了太多次,如今不必再等了。”
他站起身,慢慢往門外走,喃喃自語,“十三年……我偷走的時間太久了……”
“從今以後,這裏便由你們做主。”孟燃低聲道,“我走了。”
他就這樣抱着一卷書飄然離去,不再留只言片語。
師徒倆看着他越走越遠的背影,互相對視。
鄭舀歌:“孟先生要去青山?這……路、路途遙遠,師父,要不你陪孟先生去吧?”
屈河塵傻了:“我為什麽要陪他?他自己沒腿麽!”
鄭舀歌終于反應過來,開始着急了:“不可不可,聶隐和阿勒真現在四處在找我們,他們知道書離,也一定知道孟先生,可不能讓孟先生獨自出遠門,我這就去與他說。”
“唉!有什麽好說的?孟燃随他們抓去好了,正好讓他給他們飯裏下毒。”
“師父別鬧!”
“好好。”屈河塵只好說,“我去封信給朱雀,讓他們過來陪你,之後我再陪那姓孟的走一趟青山,這樣總行了吧?”
鄭舀歌心想這倒不錯,點了頭。
信去往江北。不過半月,玄武率先趕來終南山。随後孟燃與屈河塵一同前往青山,不多久白龍也趕來終南山,并帶來一個重要消息。
阿勒真已離開伏山,聶隐少了只眼睛和手臂,留在伏山休養。
白龍和玄武對孟燃的做法極為不滿,卻看在小少爺不怒不火的面上不敢多吭聲,只能憋着生悶氣。
鄭舀歌看出他們不高興,說,“我也不是不惱火,只是現在一心盼着哥哥醒過來,別的都沒心思了。”
白龍說:“他此事做得實在太過荒謬,大少爺一個大活人被他藏在山裏這麽多年,這讓我們這些天天念着大少爺的人如何作想?”
玄武也抱着劍黑着臉站在鄭舀歌身後,不說話。鄭舀歌在廚房裏準備好食物,用油紙包着,又回房裏換鞋。孟燃走之前詳細教過他如何照料昏睡中的哥哥,他一一記下,與孟燃每日都去墓裏走一趟,如今已十分熟練。
“雖是這麽說,十三年不也這樣過來了?只要哥哥還在,我就開心。”鄭舀歌穿戴好衣服,對二人說,“走,帶你們見哥哥去。”
兩人立刻不怨氣了,乖乖跟在他後面。
他們離開小屋,往河谷下去。春風溫暖盎然,墓掩藏在萋萋芳草之中,百年靜默。蜿蜒河水流淌不息,風聲與鳥鳴此起彼伏。
鄭舀歌這些日子天天村莊墓裏兩頭跑,俨然腳力都比平時麻利不少。白龍取過水囊遞給他,“小少爺,喝點水。”
“嗯。”鄭舀歌接過水囊,他走得臉頰緋紅,喝了一點水,遞回去,“你們也......”
他話音未落,玄武忽然猛地将他撲在地上,緊接着一柄鐵鞭劃破空氣收回,“啪”的一聲彈回一只手中。
“反應可夠快。”
男人從墓後走出,笑道。正是阿勒真。
鄭舀歌驚魂未定,擡頭看到随阿勒真走出的另一人,愣住。
是少危。
少危瘦了些,也高了,一身精練黑袍,長發束起,骨節分明的手握一把黑刀。他走在阿勒真身後,漆黑眼眸與鄭舀歌對視,移開,瞥向別處。
他們的身後悄無聲息出現數個刺客,持刀緩步過來包圍住他們三人,顯然在此埋伏已久。阿勒真依舊戴着面具,笑着朝他們走來,“我就猜是在這裏。鄭家小少爺,好久不見。”
“阿勒真。”鄭舀歌強迫自己不去看少危,将目光轉向那高大的男人,“為什麽你會知道這個地方?”
阿勒真笑,“你家護衛太不細心,只派幾個喽啰跟着我。我正愁找不到你們,只好抓了他們喂點蠱,朝他們打聽主子的去向。”
白龍抽出腰間的劍,怒視他,“你這——”
鄭舀歌卻按住他的手,鎮靜看着阿勒真,“你想要什麽?”
阿勒真聳聳肩,“聽聞不見江湖十多年的小白梅隐居于終南山,在下特來拜訪,不知鄭小少爺可否願意引見?”
“家兄......近日身體不适,不便見人。”
“無妨無妨。說來我與小白梅還算是舊識,當年受他寥寥幾招指教,大受裨益,可惜因緣巧合再未有機會與小白梅相見,實感可惜。”
白龍道:“阿勒真!我們家大少爺何時與你這種人成舊識?少在那滿口胡言!”
阿勒真毫不生氣:“不如等我們都到小白梅跟前去,與他确認一二?”醉 清 酒 閣
暗衛收縮包圍圈,一步一步朝他們靠近。少危始終沉默站在一旁,手握着刀柄,手背隐現青筋。
鄭舀歌心念急轉,說:“好,我帶你們見他。”
所有人望向他,鄭舀歌鎮靜道:“至于家兄如何看待你們的到來,的确等你們到他面前,再作确認不遲。”
阿勒真微微停頓片刻,笑道:“看來小白梅當真無事?”
“實不相瞞,家兄正住在這座墓裏。”鄭舀歌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說,“家兄超然物外,四處為家,偶然發現這座地下墓,墓中機關令他十分感興趣,加上空墓無主,家兄便幹脆在此住下,以便修煉。”
阿勒真未開口說話,鄭舀歌就繼續道:“墓中機關重重,不可冒進。只有我和家兄知道墓中機關布置,各位若是真想見家兄一面......”
鄭舀歌環視四周,明亮的眼眸定在少危的身上,“随我一同進墓就是。”
風吹過青綠河谷,如古笛悠遠吹奏。墓前空曠無人,唯剩花草散落。
三個人來到墓前。
朱雀檢查墓周圍的足跡,“我們來晚一步。”
沈湛站在墓門外,擡手沿着門往下慢慢摸,手指按到一塊圓形突起,發力按下,面前被藤曼和青苔覆蓋的石門緩緩轉動,露出一條窄小的門縫。
門裏漆黑,靜谧。沈湛放下手,眼中漸漸流露出奇異的光彩。
“桃逐守在門外。”他說,“不晚......我會第一個找到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