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夢回還(二十二)

在這個只有他們二人的漆黑墓室,沒有光,只有水聲。少危像終于忍耐不住,放任自己将鄭舀歌擁入懷中。懷裏人渾身冰冷,微微地發抖,潮濕的水汽卻沒有掩去那清淡的苦藥香。正如他每每午夜夢回,恍若在枕邊聞到的香味。

鄭舀歌漸漸放松身體,小心抱住少危的腰,窩進他的懷裏。身上的水已被烘幹,可鄭舀歌在冰冷的水中泡了太久,寒氣已浸入他的喉管,他時而小聲咳嗽,感到頭暈,身體已不可抑制地開始慢慢燒起來。

少危将他攔腰抱起走上臺階,放在一個未開的木箱上,從另一個木箱裏翻出件女子的素紗單衣,看也不看就拿來給鄭舀歌擦頭發。

“少、少危,這箱子裏......似乎是墓主的妻妾留下來的陪葬品......”

“人都死了,用他們兩件衣服又怎麽。”

鄭舀歌只好乖乖坐着。他很不舒服,但默默忍耐,女子的淡紅綿袍裹在他身上沒有絲毫不妥,裙擺拖曳在地,他皮膚白皙,微濕的發絲貼在耳邊,臉頰燒着淡淡的紅暈,時而小小地喘息,咳嗽。

氣氛十分微妙。少危不知為何手勁有些大,扯得鄭舀歌頭發直疼,又不敢吱聲,只得沒話找話轉移注意,“棺裏有什麽東西?”

少危将他的頭發擦幹, 答,“沒有屍體,只有一副金縷衣。”

鄭舀歌小心上前,往棺裏看去。正如少危所言,裏面躺着一副尚且完好的金縷衣,金縷衣裏卻是空的。看來這裏就是主墓室,一切陪葬品都應有盡有,唯獨少了墓主的屍首,偌大一個墓裏機關設置得再精巧絕倫,也不知為誰而轉。

“底下有個東西。”少危将金縷衣撥開些,“像是塊石碑。”

鄭舀歌剛要細看,就聽身後水聲嘩然,少危立刻将他推至身後。臺階下的水池中不斷有人浮上,就聽一人出聲,“老爺!”

接着阿勒真沙啞的聲音響起:“無妨。”

鄭舀歌感到少危身上的肌肉繃緊,如緊張地蓄勢待發。有人走上臺階,然後在他們不近不遠處停下。

“好徒兒。”阿勒真沉沉笑起來,“我說怎麽忽然不見你蹤影,原來是到處尋鄭家的小少爺去了。”

少危沉默,身形一動不動。鄭舀歌被他擋在身後,不安抓緊身前衣襟。男人又道,“徒兒,如今你也算得上是聶家的下一任家主,若還與鄭家小少爺這般糾纏不休,怕是要将你兄長氣出病了。”

“不如将他交給為師,由為師替你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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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舀歌開口,“阿勒大哥,我們鄭家與你無冤無仇,為何總是緊追不放?”

阿勒真笑道,“小少爺言重,在下不過是不願自家徒兒兩相為難,危兒現下這般被你蠱惑,到時若是既遭鄭家忌諱,又被聶家排斥,該如何做人?”

這“蠱惑”一詞用的赤 裸直白,令鄭舀歌一時急羞,反而說不出話來。少危站在他身前,開口道,“師父,我們進來是為了找到小白梅,還須他來帶路,此時對他下手也無益處。”

“哦?徒兒當真以為他會帶我們去找他的兄長?”

阿勒真走上臺階,一直到他們面前,鄭舀歌才見他竟受了傷,外袍也少了一件,竟是有些狼狽,看來他們不走運被轉去了更加兇險的地方。阿勒真的手下也緊跟上來,比起初進墓時,人數已少了一半。

“把他交給我。”阿勒真沉聲道,“否則他一定會再次逃跑。”

少危僵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阿勒真的身影籠罩下來,聲音漸漸變冷,“危兒,怎麽越來越不聽師父的話了?”

鄭舀歌輕輕抓着少危的衣角,手指發白。暗衛手持火折與刀,一步一步壓向兩人。

“師父。”少危開口,聲音隐隐發着顫,卻擡起頭與面前如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對視,“我十三歲時,師父收我為徒,教我武功,警醒我不可忘家,不可忘本,即使我這樣不争氣,可師父從不打罵我,還告訴我事有竟成,未曾晚矣。我的一切都是師父和兄長教與,聶家的仇時刻不敢忘記,可......”

少危聲音幹澀,道,“他不會武功,從未殺人,這一切與他......又有何關系?”

鄭舀歌怔怔望着少危。

“父債子償,罪連五族,自古以來皆如此。徒兒,難道就因你對他一人偏袒,而要走上背叛家族之路?”阿勒真道,“你少年心性不定,師父不怪你,更不責備你。只要你還願意聽師父教導,一切就為時未晚。”

男人低下頭,面具落下森森陰影,“還不讓開?”

少危呼吸沉重,師父的威壓讓他幾乎難以擡頭,但身後的人卻令他鐵了心半步不挪。兩種力量如大海分潮将他拉扯,萬般情緒轟鳴大腦,從出生起所遇所見所得一切瘋狂在他腦海裏叫嚣要他立刻從鄭舀歌面前讓開,而急速跳動的心髒震痛胸腔,如海潮漩渦中通天的神秘立柱,将他牢牢釘在原地。

阿勒真等待片刻,随後失去耐心。他背着手退後一步,身後暗衛立刻湧上,少危急喝一聲,“師父!”

“都綁了。”阿勒真說。

一時場面混亂,少危被好幾人同時壓制,鄭舀歌慌忙下意識後退,卻忘了身後就是棺椁,腿撞在堅實的棺木上,鄭舀歌“哎呀”一聲叫喚,摔進棺椁。

他的後背生生磕在棺底的石碑上,骨頭撞得生疼。還沒等他掙紮,又聽身下石碑發出一聲猛地下沉的聲音,緊接着鄭舀歌眼前天旋地轉,被整個翻過來的石碑轉不見了蹤影。

“少——”

鄭舀歌從高處墜落,眼前忽地出現一片幽亮圓頂,是無數夜明珠折射的光。緊接着他被一把拎住,停止下墜。

琉璃眼珠,冰冷俊美的容顏,沈湛自上而下漠然看着他,半晌一笑,“原來是若安。”

他松開手,鄭舀歌驚魂未定摔到地上,擡頭一看遙遙的墓頂,後知後覺若不是沈湛抓住他,他就會直接摔死。

鄭舀歌還未來得及想沈湛為什麽也在墓裏,低頭就見安靜躺在白玉床上的哥哥,而沈湛就在玉床旁,不知站了多久。

鄭舀歌本能抓住哥哥的手腕,想要擋在哥哥身前。然而沈湛始終一動未動,獨自一人低頭看着鄭聽雪,纖長的睫毛垂落,一片寂靜的陰影。

他擡手以指節輕輕撫過鄭聽雪的臉頰,從額角到下巴,仔細溫柔,周身冰冷與殺意不知何時褪盡,人如墜夢裏。

“他睡了多久?”沈湛輕聲開口,像是怕吵醒了熟睡中的人。

“很......很久。”鄭舀歌握緊哥哥的手,警惕不安地盯着沈湛的一舉一動,“......很多年。”

“原來是這樣。”沈湛輕輕笑起來,“我說你怎麽不肯見我,小雪。”

忽然墓頂又飛下來一人,少危輕功落地,一身淩亂狼狽,擡頭見鄭舀歌,第二眼朝他身後看去,看到沈湛和白玉床上的鄭聽雪。

他呼吸尚未平複,喘息着站起身,愣愣看着他們。

下一刻阿勒真與一衆手下跟着落下墓室,緊接着墓室的石門被撞開,朱雀、玄武和白龍沖進來,剛要喚小少爺,卻猛地頓住腳步。

所有人都看到了玉床上靜靜沉睡的鄭聽雪。

阿勒真慢慢直起身,“鄭聽雪......原來在這裏......”

朱雀和白龍急促喘息,玄武顫抖着聲音開口,“大少爺......?”

沈湛終于将目光從鄭聽雪的臉上收回。他掃視臺下,手中的刀輕動,在地上拖出清脆聲響。

“大家都是來見小雪的嗎?”他随手擦掉刀上幹涸的血,眼中霍然閃過瘋狂的殺意,“那麽我該先從哪個殺起?”

沈湛一瞬間暴起,竟是招呼也不打就刀指阿勒真躍去,僵持的局面眨眼間打破,阿勒真抽刀與沈湛對上,朱雀三人欲奔向高臺,被阿勒真的一衆手下拖住,少危甩開阻攔他的暗衛朝高臺奔去,卻又被擺脫糾纏的玄武一劍攔住,險些被鋒利的劍刃割破喉嚨。

“聶少危,我殺了你!”玄武怒而與他刀劍相向,招招逼迫他要害,“你這混賬白眼狼!”

少危根本無意與她對打,只一味退讓自守,他焦急看向高臺,急得吼一聲,“不要讓鄭舀歌落單!”

“殺了你們這群聶家人,他就不會再有事!”

高臺之上,鄭舀歌半跪在白玉床前,雙手緊緊握着哥哥的手,生怕有人沖上來要傷害或搶走哥哥。臺下一片混亂厮殺,阿勒真抵擋住沈湛的刀,面具下發出緊繃嘶啞的笑聲,“沈湛,想不到你病成這副鬼樣,武功竟還如此厲害。”

“阿勒大師過獎。”沈湛宛若化身羅剎,将阿勒真節節逼退,“當初早該殺了你,是我粗心了。”

阿勒真發出大笑,“我早已今非昔比,現下不過是試你一試!你病得快死,鄭聽雪成了活僵屍,你以為從今往後江湖當是誰的天下?!”

他趁沈湛不備忽然極快一甩袖,一閃銀光飛出,沈湛猝不及防回頭,只見那銀針暗器直直飛向高臺上的鄭舀歌!少危觑見銀光,當即爆發出驚人力量将玄武一臂甩開,朝高臺狂奔而去,怒喝,“趴下——!”

鄭舀歌驀然回過頭,只見一點光芒破空而來,直沖他的面門——

随後停在離他眉間一寸方向,再前進不得。

銀針被二指捏住。那只手白淨,骨節分明,手腕清瘦,再往上看,雪白的衣袖,黑發散落肩頭,随性沒有拘束。

所有人不知何時徹底靜下來。鄭聽雪坐在白玉床上,一手随意撐着自己,一手拈着那銀針,拿到面前看看,抛在地上。

他眉目依舊,恍若十三年前那般不變的冰冷,像畫卷裏的一場雪,不受一絲一毫塵世侵擾,兀自清冷透白。

鄭聽雪看着趴在自己手邊呆傻的鄭舀歌,有些疑惑一挑眉。接着看向四周。

“這麽熱鬧。”他說。

鄭舀歌渾身都發起抖來。他張着嘴發不出聲音,望着醒來的哥哥不知不覺早已淚流滿面。強烈起伏的情緒沖擊得他幾乎難以呼吸,一路闖過來的艱辛與折磨、受過的傷、被冰冷水池泡過後虛弱發燒的身體,如山般朝他壓來,最終在哥哥的目光中被壓下最後一根稻草。

鄭舀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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