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逐星雲(二十三)
溫熱的水杯貼上鄭舀歌的嘴唇。鄭舀歌皺起眉,猛地睜開眼直起身。
“小少爺。”映入眼簾是玄武的臉,她忙把水杯放到一邊,将鄭舀歌扶好。
“哥哥呢?還有少危,他們在哪?”鄭舀歌太過激動以至咳嗽起來,門外朱雀推門進來,上前試他的額頭,松一口氣。
玄武說,“大少爺離開了伏山,聶少危被阿勒真帶走。”
鄭舀歌遲鈍半晌,難以置信道,“走了......?全都走了?”
他掀起被子就要下床,玄武忙扶住他,“小少爺,你還病着。”
“為什麽都走了?”鄭舀歌急得快要哭出來,“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他們說,我......”
他又急又氣,委屈得紅了眼眶,還在不斷咳嗽,玄武手足無措,朱雀示意她往旁邊讓,然後坐下來,把鄭舀歌抱進懷裏,大手放在他的背上輕拍。
從前鄭舀歌生病難受時,朱雀就這樣抱着他安撫拍背。果然鄭舀歌慢慢平靜下來,不再鬧着要下床。
朱雀對他解釋,“小少爺暈過去後,阿勒真未與大少爺交手,而是直接帶人離開。大少爺他......似乎失去了記憶。”
鄭舀歌失落低着頭,“我知道。”
“他沒有認出我們任何人,我與大少爺交談過後,大少爺便将你帶出墓室,送到這裏,并詢問過你的病。他一直等着小少爺好轉,期間與我們交談數次,直到昨日才離開,并讓我們守着你。”
鄭舀歌懵然看着不知名處,眼眸清澈濕漉,驀地滑下一滴淚來。
“哥哥還是沒變。”他喃喃自語。他的哥哥依舊如從前那般,看似冰冷不近人情,卻又不經意的溫柔體貼,對弱小之輩總是天然地支起保護屏障。
玄武認真道,“大少爺雖言行舉止頗有些回到少年心性,但我們說起小少爺是他的親弟弟時,大少爺思慮很久,且常常坐在床邊看着小少爺。我想大少爺或許并沒有完全忘記過去,只是很多記憶十分模糊,需要我們幫他慢慢記起。”
“的确如此。”朱雀說,“大少爺離開前告訴我們他會去一趟青岡,并同意白龍與他一同前往。我想大少爺對我們或許有熟悉的感受,只是要等記憶完全複蘇,還須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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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舀歌聽到這裏,已逐漸鎮定。他擦掉眼角的淚水,想起一件事,“那沈湛去哪裏了?”
“......他已與大少爺一同離開。”
鄭舀歌又緊張起來,“哥哥也同意了?”
“我也不知道沈湛究竟對大少爺說了什麽。那家夥看起來奇怪得很,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玄武同樣不解,“這幾日他纏着大少爺不放,又什麽都不做,大少爺脾氣好,便由得他去。”
鄭舀歌心想這又是哪一出?沈湛這人太過古怪,對自家兄弟下狠手,救了他一命,還追着哥哥不放,行事毫無常理可言,根本無從揣測。
他想到聶家,那個少年的身影就再一次浮現心頭。他擡頭小心看看玄武和朱雀,猶豫問,“那......少危他......有沒有受傷?”
玄武如鲠在喉望着他,目光十分複雜。朱雀比她淡定許多,答,“沒有。”
“好的。”鄭舀歌讪讪地。
“小少爺。”玄武忍不住火氣開口,“他差點害死你!”
鄭舀歌就知道她要生氣,只得局促低下頭不敢回話。朱雀把氣呼呼的玄武抓起來,“好了,小少爺生病,不許發火。”說着把她扔出門外,帶上門。
過幾日,鄭舀歌病好,立刻收拾東西趕往青岡。玄武與朱雀陪伴左右,三人披星戴月回到青岡城,直奔琳琅瓷器鋪。
白龍出來迎接他們,“小少爺!身體可好了?”
鄭舀歌連包都來不及放下,“哥哥呢?”
“大少爺出門去了。別擔心,大少爺還要在城內辦事,暫時不會離開。”白龍知道鄭舀歌心急,便先安撫他,牽着人往屋裏走,“我讓人準備了熱食,小少爺一路趕來一定餓了,先吃。”
鄭舀歌的确餓得不行,白龍端上來三大碗青菜肉絲面,熱氣騰騰,肉放得也足,鄭舀歌便坐下來專心吃。末了白龍又端來藥,盯着鄭舀歌喝下。
鄭舀歌吃飽喝足,總算緩過來。玄武給他端來蜜餞,他就一顆一顆吃,問,“哥哥辦什麽事去了?”
白龍摸摸脖子,小心答:“大少爺和沈湛去了花鼓樓。”
鄭舀歌被蜜餞卡住,咳嗽起來。花鼓樓,不就是城裏最大的青樓?!樓中雖只有清倌,但怎麽說也是各路人士前去喝酒放縱的地方,哥哥怎麽會去那種地方?
朱雀也傻了,問,“沈湛帶大少爺去的?”
“唔。”白龍不情願應一聲。
鄭舀歌和玄武露出憤怒的表情,白龍立刻解釋:“我可攔過了!但是大少爺好奇,要跟着沈湛走,我也沒辦法啊。”
鄭舀歌差點氣壞,沈湛竟趁哥哥不記得從前的事堂而皇之将人拐走!他好容易等到哥哥醒來,到現在還未說過一句話,當真又急又氣,轉身就往門外走,“我去找他們。”
朱雀示意白龍和玄武留在店內,自己跟上。
鄭舀歌離開後不久,鋪子又迎來兩人。
“有人沒有?你們屈老兄來了!”屈河塵人還未進門,大嗓門就先傳進來,“看看我帶誰來了。”
他身後少危跟着跨進門檻,手臂綁着紗布。
白龍從後院掀簾進來,警覺看着少危,“屈先生怎麽把他帶來了?”
“我從綿州去終南山的路上撿到他,這小子當時正被自家人追殺,若不是我幫他一把,指不定他現在缺胳膊斷腿呢。”屈河塵道,“問他什麽他都不肯說,還想一個人跑了,真叫大人不省心。我正好順路,帶他過來避避風頭——聽說老鄭醒了?”
白龍答:“是,大少爺和小少爺現下都在青岡城內。大少爺一切都好,就是記不大清從前的事。”
“好,好,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屈河塵高興得不停撫掌,“那倆折騰人的兄弟呢?我今天必須好好收拾他倆一頓,不然對不起我這麽多年辛辛苦苦養孩子。”
“他們都在花鼓樓。”
屈河塵一聽,眼珠子差點禿嚕出來:“花鼓樓?是說城裏那青樓?”
少危原本在廊下沉默不語,聞言轉過頭:“鄭舀歌去了青樓?”
“我在外頭忙裏忙外給他們跑腿,他倆竟然跑去青樓潇灑?”屈河塵怒道,“還不帶我?”
少危已二話不說提着刀出去,屈河塵緊忙跟上,兩人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白龍:“哎......算了,不關我事。”
城內花鼓樓燈火通明,門前客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樓上彩燈高挂,不時有悠揚樂聲與大笑傳出,窗內影影綽綽,輕歌曼舞。
鄭舀歌趕到花鼓樓,到了門口又猶豫不敢進,只得讓朱雀打頭。朱雀便領着他進門,付過錢,詢問是否有見過兩名容貌脫俗的男子。小二對鄭聽雪和沈湛的面孔印象很深,雖然記得,卻說那位黑衣客人特意吩咐不許打擾,不能帶他們去找人。
此時花鼓樓內正熱鬧,樓中央高臺之上彩團錦簇,似乎有位十分出名的舞姬今日難得出場,翩翩然與衆多花枝招展的女子飄入舞臺,引得花鼓樓上下歡呼鼓掌不斷。
鄭舀歌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好奇停下腳步觀看。朱雀見他小孩子心性,樓裏人多又雜,便幹脆領他尋一處包間裏坐下,給他點了些吃食,讓小少爺在這邊玩,自己則上樓去尋找大少爺。
鄭舀歌乖乖坐在包間裏邊吃糖邊等朱雀,忽然頭頂被什麽東西輕輕砸一下。
一顆瓜子落在桌上。鄭舀歌疑惑擡頭,包間以屏風隔開,上連通二層樓閣,只見樓上一間窗戶打開,他哥和沈湛就倚在窗邊,哥哥支着下巴垂眸望着他,一襲白衣,恍若從前。
沈湛似笑非笑,與他打招呼,“若安,怎麽一個人出來玩?”
“你......”鄭舀歌忙站起身,“你們等着我,別走了!”
鄭聽雪一挑眉,沈湛眯眼笑着,“好好,等着你。”
鄭舀歌要往樓上去,可一樓觀舞的人實在太多,他擠不過別人,好容易穿過人群噔噔上樓,又被一醉醺醺的男人擋住去路,男人不知被灌了多少酒,逮着鄭舀歌還以為是個漂亮姑娘,上前就逗,“喲,怎麽姑娘家也跑來這樓裏玩?不如讓哥哥送你回家......”
鄭舀歌正要開口,旁邊就伸出一只手将男人猛地按在欄杆上,接着一個暴躁的聲音響起,“你要帶誰回家?”
“少危!”鄭舀歌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快就再次見到少危,一時又驚又喜,“你怎麽來青岡了?快、快松開手,別勒壞人家了。”
他牽過少危的手腕,少危就松開男人,面色不善盯着對方。人被這麽一吓也酒醒不少,貼着欄杆嘀咕着跑了。
“你跑這種地方來做什麽?”少危甫一與他見面就發火,“這種地方是你能來的嗎!”
鄭舀歌忙解釋,“我來找哥哥,不是來逛着玩的,真的!那、那些跳舞的姐姐我一眼都沒看。”
他注意到少危手臂上的紗布,“你受傷了,怎麽回事?”
少危抽回手,面色冷冷的,“不小心。”
這時後面又上樓來一人,正是屈河塵,“若安!你這小孩,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逛青樓竟然不叫上師父。”
“師父怎麽也來青岡了?”
“還不是半路碰上這倒黴孩子,把他從聶家人手裏......”
少危開口打斷他的話,“沒什麽。我走了。”
他說着就下樓往外走,鄭舀歌忙喚他,少危卻腳步不停,似是壓根半點不想留在這裏。鄭舀歌追下去幾步,又想往樓上去,杵在樓梯不上不下急得慌,最後下定決心,對屈河塵說,“師父,你去二樓臨街那間包間,哥哥在裏頭,快點。”
屈河塵丈二摸不着頭腦,“哦,好、好,我這就去。”
“告訴哥哥別走了,等我來找他——”鄭舀歌一溜煙跑下樓梯,遠遠扔下這句話,追着少危離開了花鼓樓。
夜幕如冰河,鑽石星塵出雲,與街上連綴燈火遙遙相映。
鄭舀歌追出來,喊着少危的名字,少年卻走得飛快,眨眼就消失在拐角。鄭舀歌追着到拐角進了小巷,慌忙沒有注意腳下,被石板路絆了個跟頭,“哎呀”一聲摔在地上。
他磕疼了膝蓋,好半天無法站起,緊接着他被抓住肩膀,幾乎被抱着站起身。
少危不知什麽時候又回到他身邊,彎腰檢查他的膝蓋,“摔着骨頭了?”
鄭舀歌自覺沒那麽嚴重,但還是委屈點頭,“嗯。”
少危二話不說要扶他去一旁坐下,鄭舀歌卻擡手輕輕覆上少危的手背,握住他的手指。
他給自己壯膽,鼓起勇氣對少危說,“少危,別再走了好嗎?”
少危動作一頓。鄭舀歌心跳飛快,知道自己現在一定臉紅,“你走得太快了,我、我每次都追不上你。但是如果你還是願意見我,願意來找我,那......那可不可以不要......再離開了......”
小巷安靜無人,光線昏暗。巷外燈火盈盈,喧嚣不止。醉 清 酒 閣
兩人面對面,鄭舀歌不敢擡頭看少危的表情,他在心裏拼命阻止自己說如此任性的話,少危是聶家人,他一次又一次離開自己正是因為不願面對他們兩人之間生來如深淵的溝壑。
但鄭舀歌只是看到少危,就感到開心,安全和不自覺地希望靠近。少危在他眼中不是一個“聶”字的冰冷符號,而是陪伴他度過山中孤單歲月、保護他不受傷害、會發脾氣也會鬧別扭的活生生的少年。
“你離開的時候,我總是想你。”鄭舀歌紅着耳尖,心跳紛亂,卻又忍不住苦澀,只小聲又重複了一遍,“我很想你,少危。”
少危沉默,呼吸起伏,雙手緊緊攥成拳,又微微顫抖着慢慢松開。
他啞聲開口,“鄭舀歌,你喜歡我?”
鄭舀歌不知所措貼牆站立,被一語道破心事,卻因少危冰冷的語氣而感到害怕。
少危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你心心念念的兄長殺了我爹,你知不知道?”
鄭舀歌的臉一時變得蒼白。
“我……”他像一只可憐的小貓垂着耳朵,徒勞用尾巴圍住自己,“……我要怎麽做,你才會原諒我們?”
他小心翼翼擡起頭,清澈的眼眸微微發紅,“我說過,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
“你随時都可以拿我的命去。”鄭舀歌望着少危,“只要你覺得解恨,我什麽都……”
他話音未落,被猛地捂住嘴抵在牆上。少危幾乎掐着他的臉,兩人的身影一時重疊,熾熱呼吸交纏。
少危俯視着鄭舀歌,目光冰冷,憤恨,以及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你寧願不要自己的命,也不願讓你那哥哥出來承擔分毫!我該誇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弟弟嗎,鄭舀歌?!”
鄭舀歌被按在牆上艱難呼吸,眼中漸有淚光。少危深深喘息片刻,松開了他。
随後一言不發,從鄭舀歌身前轉頭離開。
作者有話說:
我撿垃圾回來了(卧倒)
不好意思久等了!如果還有人在等着看這篇!那我就大吃一驚并親親你!!ヾ(≧▽≦*)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