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逐星雲(二十四)
鄭舀歌回到花鼓樓時,遇到在門口等他的朱雀,得知哥哥已經走了。
朱雀道:“大少爺和沈湛不知為何打起來,差點鬧得花鼓樓大亂。之後大少爺便扔下所有人獨自走了。”
鄭舀歌只覺頭痛無比,“怎麽又打起來?”
他疲倦又失望,坐在路邊的石墩上委屈自言自語,“為什麽都不願意見我?”
朱雀守在他身邊,不知如何開口安慰。鄭舀歌怔怔發着呆,對朱雀說,“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呆着。”
朱雀猶豫,鄭舀歌卻非常煩惱郁悶,“我會自己回去的。”
朱雀只好不去煩他,說自己先回去了,實際只是走到很遠的地方,直到鄭舀歌看不見他,才默然繼續看着小少爺。
鄭舀歌一個人難過很久,慢慢緩過來以後,覺得自己方才不該那樣對朱雀說話,便起身往回走,想着回瓷器鋪去給朱雀道歉。
他走過長長的街道,過橋,離開集市中心,人煙漸漸稀少。他低頭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在模糊的燈火下孤孤單單。
“鄭舀歌。”
鄭舀歌吓一大跳,後退幾步擡起頭,就見他哥閑散坐在路邊涼亭的檐頂上,有些奇怪望着自己。
“哥!”鄭舀歌吓得心髒咚咚跳,驚喜道,“你怎麽在這裏?”
鄭聽雪說,“沈湛太纏人,我就另外找個地方等你。”
“等我?”
鄭聽雪躍下涼亭,“你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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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舀歌一時情緒激動,一肚子話竟不知從何說起。兄弟二人自墓中匆忙對視一眼後還未說過一句話,時隔十三年的正式重逢來得太過突然,所有的委屈、思念和痛苦化作洶湧海潮沖擊着鄭舀歌的心神,他情緒大起大落,竟是就這樣落下淚來。
鄭聽雪沒想到他話都沒開始說就先哭起來,怔住。鄭舀歌連忙擦掉眼淚,“對不起,我、我就是看到你太高興了,我太久沒有見過你,所以......”
他想說哥哥,我想抱一抱你,然而他也知道如今的哥哥還沒有記起他,這個要求也就太過要人為難。
他不是小孩了,不可以再一味的追,一味的讨要和傾訴。有些事他必須學會忍耐和等待,甚至退讓與回避,才不至于讓周圍的人感到難堪。
鄭舀歌漸漸平靜下來。兩人坐在涼亭裏,腳下河水潺潺,遠處燈火影影綽綽。
鄭聽雪問他,“家裏現在還有誰?”
“沒有了。”鄭舀歌低聲回答,“除了玄武他們,只剩我和哥哥。”
他從脖子上取下交頸雁玉佩,放進鄭聽雪手裏,“爹給你留一把白梅劍,娘留給我這枚玉佩。”
鄭聽雪低頭看着玉佩。鄭舀歌說,“娘和姐姐都死于聶家人手下,爹因此得了郁疾去世。師父帶我離開江北去巴蜀青山,我在那裏住了十三年。”
“沈湛也是聶家人?”
“是。”
鄭聽雪将玉佩還給鄭舀歌,兀自沉思。
他一如從前沉靜,冷淡而敏銳,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鄭舀歌試探着問,“哥哥……如今想起多少從前的事了?”
沒想到鄭聽雪竟然回答,“很多。”
“這次醒來的感受與往時都不同。上一次醒時我的心智還只停留在十三四歲,如今已恢複正常。武功也恢複七成。”鄭聽雪看向鄭舀歌,“聽屈河塵說,你給我吃了一種名為長仙的藥。”
鄭舀歌欣喜稱是,将書中記載長仙藥的藥效仔細說過一遍,又講了自己是如何找到長仙。鄭聽雪聽了,點頭,“确是奇藥。”
“哥哥,你都想起哪些事情了?”
鄭舀歌迫切地想知道哥哥是否有記起他,抑或是他們鄭家的一點一滴也好。鄭聽雪卻平淡說,“我的記憶恢複如何,暫且不重要。”
鄭舀歌聽得茫然,心想記憶不重要,什麽重要?接着就聽哥哥說,“将你從離開青山起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
他跟不上哥哥的思路,但還是乖乖把事情前後說給哥哥聽。鄭聽雪漠然聽着,一手支着下巴,漆黑眼眸中沒有波瀾,只望着河面。
鄭舀歌從少危帶他離開青山到找到哥哥,事無巨細說完。鄭聽雪聽完後,依舊安靜思考。
“你那天在迎親隊伍裏遇到的戴花臉面具的人是阿勒真。”鄭聽雪道,“追你的暗衛并非聶隐所派,而是沈湛。但阿勒真一直尾随其後,将你們的行蹤透露給沈湛的暗衛,以此打消你對聶少危的疑慮。”
鄭舀歌愣愣聽着,鄭聽雪繼續道:“聶隐目的單純,只為複仇,又被沈湛廢去一只手,不足為懼,古怪的是阿勒真。目前從你、沈湛、屈河塵和朱雀告訴我的線索來看,阿勒真的目的是我或者你。他與鄭家無仇,我推測他想以我們要挾某人,或者與聶家有交易,想用我們來換聶家的某樣東西或人。”
鄭舀歌沒想到哥哥失去了記憶,竟還能這樣冷靜思考所有事情之間的聯系,他心想哥哥實在是太聰明了,自己怎麽什麽都沒想到?
“我好笨。”鄭舀歌讪讪道。
鄭聽雪轉過視線,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笑。
“在我的印象裏,我的弟弟似乎是有一點笨。”他說,“看來是你沒錯。”
鄭舀歌傻傻望着他,漸漸地眼眶又抑制不住變紅。
他終于看到哥哥對他笑,模樣與他夢中那個白色身影別無二致。鄭舀歌既感到欣慰,又非常難過,不知為何,他想起這十三年來,自己究竟在這漫長的時光裏做了些什麽,已然記不太清,唯有那如同在大雪中漫無目的獨行的孤獨感刻入骨髓,令他倍感寒冷。
他總是在請求陪伴他的人不要離開。小時候是哥哥,後來是師父和玄武,如今是少危。哥哥提着劍頭也不回離開家門,師父和玄武總是在奔忙,而少危......恨他。
他走得太慢了,追不上,抓不住,只能一邊費力奔跑,一邊可憐地期待他們能夠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再多陪自己走一段路。
“怎麽又要哭了。”
哥哥清清冷冷的聲音沖散胸口的愁緒,鄭舀歌忙擦擦眼角,紅着眼眶露出不解的表情,“‘又’?”
鄭聽雪說,“你從墓裏出來後發燒昏睡,一邊掉眼淚一邊喊哥哥,沒完沒了。”
鄭舀歌頓時滿臉通紅:“我......我......”
“回瓷器鋪去。”鄭聽雪起身,沒興趣聽弟弟在那結巴,“你該睡覺了。”
鄭舀歌立刻跟上,“哥哥,你也住在鋪裏嗎?”
“嗯。原來的宅子住不了人了,暫時住那裏。”
“那,那你還走嗎?”
“走去哪?”鄭聽雪疑問。
鄭舀歌小聲嘀咕,“你總是什麽都不說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
鄭聽雪看他一眼,淡淡道,“以後與你說一聲就是。”
“哥!你說話要算話。”
“算。”
鄭舀歌的心情終于回溫,露出笑容。他趕上鄭聽雪,與哥哥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哥哥,今天為什麽和沈湛打架?”
“他扒我衣服說要看個東西,我不願意。”
“那你還天天和他在一塊。”
“他是聶家家主,不然放虎歸山?”
“哦……”鄭舀歌心想原來是這樣。哥哥還是和從前一樣冷酷無情,也不知該是喜是憂。
兄弟二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街角。
夜深,明月高懸。
城內萬籁俱寂。河流穿城而過,月光落上石拱橋,沈湛獨自坐在橋欄杆上,抱着黑刀,身影被月光拉成一道弧。
鞋底碾過細碎石子的聲音響起,沈湛像是沒有聽到,只漠然垂眸望着水面上粼粼的月色。
少危一身黑衣,提着刀走到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沈湛。”
他低聲開口,“身為聶家人,你成日像狗一樣追在鄭聽雪身後,真就半點不嫌丢人。”
沈湛笑起來,“若是能跟在小雪身邊,是人是狗,又有何妨?”
“他殺了我爹,還有大伯父和二伯父!”少危握緊刀,怒道,“我們的家人全都死在鄭聽雪手裏,你究竟有多鐵石心腸,連親人的死都不去在意?!”
沈湛霍然爆發出大笑。少危愕然看着他忽然像發了瘋一樣笑得直不起腰,緊接着沈湛收斂笑容,惡狠狠道:“我在意他們?他們把我當過人嗎?”
沈湛從橋欄杆下來,月光将他俊美的雪白臉龐映得如同無情的修羅,他慢慢走到少危面前,一雙奇異的琉璃眼珠盯着少危,“聶少危,你以為你的好大哥把你當弟弟?”
他拿起手中的刀,以刀柄點住少危的胸口,笑眯眯地,“就算我現在在這裏殺了你,聶隐也不會為你報仇,他只會感謝我終于幫他解決了一個廢物。”
少危緊緊握着刀,手背青筋爆起。他無法反駁沈湛的話,因為如今他正遭遇被自己的親哥派人追殺,因聶隐得知他既沒有抓到鄭聽雪,還放走了鄭舀歌,甚至在阿勒真丢出那枚暗器時當着所有人的面試圖保護那個鄭家人的性命。
大哥是真的想殺他,不惜派出身邊最精銳的暗衛将他一路追出伏山,若不是半途遇到屈河塵插手相助,聶少危或許真的已經死了。
“你......胡說。”少危咬緊牙,紅着眼瞪視着沈湛,“大哥再生氣,也不會真的想拿我怎麽樣。”
沈湛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随後他擡起手,拉下自己的衣領。男人胸膛上一片驚心的血痕,從心髒處向外散開,如一朵奇異的花。
少危怔住。沈湛說,“我心髒裏有一只蠱,喚作長落蠱。”
“我三歲那年,聶踏孤開始給我喂毒。他把我養成毒皿,再把蠱蟲種進我的心髒,派我去鄭家殺人。我原叫做長落,他就把蠱叫做長落蠱。”
少危已震驚得說不出話。
“雖說我當時年紀小,倒記得你爹呢。”沈湛像是覺得少危的反應十分有趣,笑得殘忍,“他當時就站在門外,問,‘怎麽還不派他去鄭家?’”
少危手腳冰涼,如墜冰窟。他低聲喃喃,“不會的......怎麽會......?”
沈湛的臉上充滿冰冷和諷刺,像是嘲笑他又像是嘲笑自己。他轉過身慢慢離開,再開口時聲音重歸冰冷,“盡管報你的仇去吧,去成為聶家的傀儡,和他們一起行屍走肉。””
他的聲音如冰冷月光打入少危的神經——
“然後殺光所有人,一個人長命百歲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