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逐星雲(二十七)
鄭舀歌、桃逐、玄武、白龍和屈河塵趴在二樓欄杆,看後院空地上鄭聽雪和少危各執一根木棍,對面而戰。旁邊沈湛坐在竈臺上,邊看邊吃蜜餞。
鄭舀歌疑惑,“原來武功的招式還會與人的內力相逆?”
白龍在一旁答:“招式是形,內力是意,形意合一,才能發揮習武之人的最大潛力。就像杯子要用來裝水,鋤頭要用來鋤地,若是反過來,豈不是誰都發揮不了作用?”
玄武說:“難怪與這小子過招時,我總覺得他出招時到處都是掣肘,像憋着一股勁怎麽也發不出來。還是大少爺眼尖。”
屈河塵啧啧搖頭:“阿勒真那厮,我早說他不是個好東西!這不是白白耽誤好苗子麽?”
院內。
“你內息深厚磅礴,身手矯健,武路該走大開大合,而不是這種刺客式的偷殺法。”鄭聽雪站在少危面前,對他說,“內力欲伸你卻縮,該發出的力勁不能順着你的招式發出,就會回流擾亂經脈。”
少危那表情看上去充滿遲疑,卻又隐隐思考。
鄭聽雪說:“來。”
兩人交手。方才在鄭宅少危已經被鄭聽雪按着揍了一頓,這會兒心有餘悸,但還是咬着牙頂上。他依然用的是從前的招式,但顯然聽了鄭聽雪的話後想從“大開大合”中找出些門道,出手發生變化。
鄭聽雪雖只恢複七成功力,對付少危卻如指導三歲小孩,只見不起眼的木棍在他手中如疾風電影,幾招內就将少危的攻勢徹底打亂,木棍像是只輕輕在他的手腕上一點,少危就感到一陣酸麻襲來,差點扔了手裏的木棍。
鄭聽雪點到為止,收手,“太慢。”
少危握住自己的手腕,等麻意過去,重新拉開架勢認真道:“再來。”
這一練就練到天黑。
夜空如練,月落下冷光。院子裏,少危滿身大汗氣喘籲籲,鄭聽雪早已棄了木棍,站在他面前。
“明白了?”鄭聽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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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危喘着氣,低聲答:“……明白了。”
一旁屈河塵道:“你小子腿上功夫沒練好,改天我教你輕功去。”
少危低着頭不說話,只兀自擦汗。
沈湛自始至終坐在旁邊看着,此時笑着開口:“還不開口叫聲師父?”
鄭聽雪道:“不過指點一二。你根骨好,悟性高,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往後必有作為。”
少危一怔。
屈河塵笑:“喲呵!能得聽雪這番話可是不得了,我還從來沒聽過他對誰評價這麽高。”
少危僵硬站在原地,一副想說什麽又開不了口的樣子。好在鄭聽雪不在乎,教完就轉身走了。沈湛跟着他離開。
屈河塵本也要走,見他杵在原地不動,回身過來擡手拍他的肩膀,“得了傳聞中的小白梅親手指導,怎麽還愁眉苦臉的?走,吃夜宵去。”
少危疑問:“哪裏有夜宵?”
“徒弟肯定給咱準備了,進去就知道。”
屋內桌上果然擺了些吃食,四副碗筷,還有一小壺溫酒。屈河塵往桌前一坐,“小徒兒真貼心。不管那兩人了,咱們吃。”
屈河塵倒一杯酒,拿起筷子吃盤裏片好的鹵牛肉。少危看這一桌鄭舀歌為他們準備好的夜宵,坐下,盯着菜不動筷子。
“還跟自己犟呢。”
少危擡起頭,見屈河塵好笑看他一眼,接着喝一口酒,滿意咂咂嘴,繼續大口吃肉,“來一杯?”
他垂下眸,半晌開口,“我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那就喝酒吃肉,一覺睡到大天亮,萬事就通了。”
屈河塵興致勃勃把酒壺放他面前,少危有些煩悶推開,“我不會。”
“你一頂天立地的大男人,酒都不會喝?”
“……只是不愛喝。”
“所謂一醉解千愁,總想刻意要保持清醒,反而就是不清醒。”
少危沉默。
“我确實不夠清醒。”他低聲喃喃,“連最親近的人……都看不懂。”
三年前兄長帶他拜阿勒真為師。師父教他武功,在他迷茫失落時陪他談心,那是連兄長都不曾給予他的關照。難道這些年所謂師徒情誼,竟是一場演戲?
屈河塵笑,“自己都看不懂,如何能看懂別人?來,陪我喝,別磨磨唧唧的。”
少危最終端起酒杯喝下第一口酒。
“五年前,若安也在山裏撿回一個人。”屈河塵忽然開口。少危一怔,望向他。
“那人獨自在山中練功,差點走火入魔。若安把人帶回家裏好生醫治照顧。”屈河塵說起自家寶貝徒弟,露出回憶往事的笑容,“若安天生就這體質,動物都親近他,人也是。”
少危問:“後來那人呢?”
屈河塵的笑容一收,“我和玄武将他趕走,并勒令他不許再踏入綿州。”
“發生了什麽事?”
“不知天高地厚,對若安起了歹心,還妄圖将他帶走。”屈河塵喝一口酒,平靜道,“若安性子太透太軟,還将那人當作朋友。我與玄武看出不對勁,将人揍了一頓,趕下了山。”
少危終于明白那天夜裏鄭舀歌與他提起這件事時為什麽欲言又止。
“所以——莫要小看大人的眼光。”屈河塵又露出爽朗笑容,拈着酒杯點點少危,“若你真是個壞坯,我們還留你到現在?”
半個時辰後。
少危撐着額頭伏在桌上不發一言,屈河塵哈哈哈地笑,起勁給他倒酒,“醉了吧?醉了就對了!繼續!”
少危把酒杯推開,“屈大哥,我……我是真的想不通……”
“哎喲,別想了,喝酒。”
少危往前歪一下,差點沒一頭栽桌上。他晃晃腦袋,臉已經被酒蒸得通紅,皺着英俊的眉喃喃,“這些年來我究竟在做什麽?學武.......學得人快廢掉,恨......恨到如今,竟不知該恨什麽。”
屈河塵嘆一口氣,把酒壺放到一邊,手撐着大腿,問他,“你原是恨什麽?”
“......鄭家。”
“怎麽又說不知該恨什麽?”
少危茫然盯着杯子裏晃蕩的酒,思考良久,低聲說,“我沒了爹娘,他......他們何嘗不是?殺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沒完沒了......”
屈河塵随口道,“既然如此,趕盡殺絕不就沒了後顧之憂?”
少危一怔,腦海中倏然出現鄭舀歌的臉。他想起那個雨夜,燈火喧嚣早已在記憶中遠去,只剩紫色的油紙傘下兩個身影,鄭舀歌迷茫又認真地對他說,“恨意讓我忘記了自己是誰”。
屈河塵看一眼少危,笑,“又舍不得了。”
少危無從作答。他實在不勝酒力,在屈河塵這老酒仙面前根本不夠看,此時不過是硬着頭皮撐着。
屈河塵聽到樓上有人小小叫一聲“師父”,擡頭,見鄭舀歌披着件外袍,站在欄杆前不滿望着他,對他做口型:別喝啦,睡覺。
屈河塵伸個懶腰,打哈欠,起身,“哎——不喝了不喝了,走啰,逛花鼓樓去啰。”
他說着轉身就走,把少危丢在桌上。鄭舀歌忙小聲喊他,他卻好像完全沒聽見,自顧自晃出了門。
鄭舀歌沒辦法,只得下樓。他來到少危幾步遠的地方,猶豫站在原地。少危撐着額頭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鄭舀歌怕他就這麽坐着睡着,小心走過去,喚了一聲,“少危?”
沒動。鄭舀歌便走到他身邊,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回房休息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少年不喜歡,只敢隔着一步恰當的距離,擔心看着他。少危被手擋住臉,鄭舀歌看不見他的表情,見他始終不說話,以為他不願和自己交談,失落呆了會兒,轉身想去前鋪叫人幫忙扶他回房。
接着他就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那力氣大得鄭舀歌幾乎覺得痛了。他差點摔倒,連忙扶着桌子。少危依舊沒有擡頭看他,五指卻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腕,手心滾燙。
他正不知所措,就聽少危沙啞低沉的聲音悶悶響起,“你躲着我。”
鄭舀歌啞然,想說什麽,卻又無言。少危沒有得到回答,撐桌站起身,鄭舀歌忙要扶他,卻反而被拽得站不穩。少危握住他的手臂靠近過來,鄭舀歌下意識後退,不小心撞到桌子,酒杯頓時傾翻,轱辘轱辘滾到地上,摔出清脆聲響。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少危抓着鄭舀歌,不讓他跑走,眼眶因酒氣而泛紅,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你不看我,鄭舀歌。”
鄭舀歌偏過頭,不願讓他看到自己難過的表情。少危一瞬不瞬盯着他躲避自己的側臉,那雙秀氣的眉像是苦惱地皺着,睫毛細微地抖,令少危的眼前再次浮現起那個夜晚,像是刻進了他的心髒,鄭舀歌站在他面前微微仰起頭,緊張閉上眼睛的模樣。
少危像是魔怔了。他擡起手撫上鄭舀歌的臉,手心觸碰到細膩皮膚的感受令他戰栗。但他恍若未覺,只看着那雙淡紅的唇,像被奇怪的力量吸引着低下頭,慢慢靠近——
鄭舀歌心下慌亂,用力推開了少危。
少危被推得後退兩步,站在原地。鄭舀歌無措放下手,“少危,你喝醉了。”
兩人面對着面,誰都沒有說話,燈影搖搖晃晃,暗淡下去。
良久,鄭舀歌磕磕絆絆開口,“我......我叫人來幫忙。”
說着,仿佛逃避少危的一切,轉身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