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逐星雲(二十九)

桃逐走後,瓷器鋪來了一位客人。

“孟先生!”

鄭舀歌看見孟燃進來時還有些不敢相信,連忙放下手裏的事迎上去,“先生怎麽來了?”

孟燃風塵仆仆,十分消瘦,看上去一路來經受了不少折騰。鄭舀歌為他倒來熱茶,孟燃不與他客氣,端起來慢慢飲。

鄭舀歌見他手臂上有傷痕,“孟先生怎麽受傷了?”

孟燃雖看起來疲倦,面容卻依舊平淡,“說來話長。”

鄭舀歌跑上樓去拿來紗布和藥水給他清理包紮,孟燃将茶飲完,開口:“我在青山看到了聶隐。”

鄭舀歌一驚:“聶隐去了青山?”

“我雖只在數年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但我不會認錯。好在我沒有與他正面相遇。”孟燃說,“聽雪在哪?”

“哥哥和沈湛出門辦事去了,七日就回。”

孟燃一頓。

“他如何?”

“很好,武功已恢複七成,記憶也恢複得很好。”說起這,鄭舀歌笑起來,“還未與孟先生說起,長仙果真是世間難得的仙藥,之前孟先生描述哥哥行動不便、心智還停留在孩童時期,但自服了長仙醒來,哥哥已與從前沒有兩樣,就差慢慢将過去記起。”

孟燃沉默良久。鄭舀歌見狀,便猜想孟先生還未尋到長仙,正想是否該安慰安慰,就聽孟燃又問:“沈湛的病可還好?”

“還算......不錯。”鄭舀歌想一想,決定還是不要說太多,他感到哥哥、沈湛和孟燃之間似乎有些微妙,便簡單答道,“他常常與哥哥一同行動。”

孟燃看着他。鄭舀歌感到有一些說不上來的奇怪,問,“孟先生,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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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燃收回目光,漠然答,“無事。”

鄭舀歌便興致勃勃與他說起與桃逐這些日子研究蠱蟲研究出來的成果,孟燃沉默坐在一旁聽着。說着說着,鄭舀歌忽然想起來,糟了,桃逐去了青山,萬一遇到聶隐可怎麽辦?以防萬一,還是趕緊先讓他回來。

鄭舀歌忙讓暗衛去追桃逐,他吩咐完事情,回來問孟燃:“孟先生,這些日不如就在鋪裏歇下,哥哥他們過兩日便回了。”

“不多叨擾。”孟燃冷淡站起身,“還煩請收留一夜,明日我便離開。”

“孟先生受了傷,還是多留幾日,好好歇息......”

“不了。”孟燃靜靜開口,“多留幾日,此地恐怕不會太平。”

晚上鄭舀歌特地請孟燃下樓來吃飯。他一直記着孟燃願意帶他去見哥哥、讓他終于能與家人團聚的好。

“我讓廚子簡單炒了些菜,不知合不合先生的口味。”鄭舀歌端來飯菜,“先生一路奔勞辛苦,多吃些。”

孟燃也不推脫,拿起筷子吃菜,邊問,“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哥哥他們都不在,師父也回家去處理事情了。先生放心,就算聶家人追來,他們也不敢到這裏來。”

孟燃就不再說話,只悶頭吃飯。

過會兒,孟燃看一眼他,問,“你的藥喝了?”

“差點忘記了。”鄭舀歌忙起身,“我現在去熬藥。”

“我去罷。”孟燃放下碗筷起身,“你坐下吃飯。”

“這怎麽行......”

“就算作謝你的收留和款待。”孟燃沒有與他推拉來推拉去,已轉身徑自往後院走,淡淡丢下一句,“反正在這裏,我也沒什麽能幫忙的。”

鄭舀歌愣愣坐回去。他心想孟先生這是覺得自己多餘了?看來孟先生果然對哥哥......哎,雖然心底不願承認,但哥哥似乎的确對沈湛更上心些。孟先生怎麽說也陪伴了哥哥十三年,結果哥哥醒來後想都不想就走了,倒是留着仇家的家主天天相伴左右。

哥哥到底在想什麽?

半個時辰後,孟燃端一碗藥進來。鄭舀歌立刻起身接過,“勞煩孟先生。”

孟燃坐下,“藥喝得如何。”

鄭舀歌笑着說,“自從孟先生将藥方改過,我現在身體輕松很多。”

孟燃點頭。鄭舀歌端起藥,本想尋塊蜜餞,當着孟燃的面又不好表現得太嬌慣,只得眼睛一閉,一口将藥喝了。

怎麽感覺比平時還苦?鄭舀歌掩掩鼻子,苦得直皺臉。

巴蜀邊界,無名山中。

鄭聽雪和沈湛從馬背躍下,前往山裏。朱雀和白龍早已在出山口等待,四人彙合。

白龍在前面匆匆領路,朱雀看一眼沈湛,沒說什麽,與鄭聽雪道:“我們一路追蹤阿勒真到此處,後失去他的蹤跡,卻在這裏發現了他。人還活着,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見大少爺一面。”

鄭聽雪點頭。沈湛悠悠跟在後面,聞言笑眯眯地,“哦?倒是人快死了,心還不死。”

鄭聽雪平靜道,“辦正事,待會兒不要鬧。”

“小雪又知道我要鬧了?”沈湛半點不看氣氛,輕飄飄貼過來,“除非小雪親一下我,我就不鬧。”

白龍和朱雀忍着脾氣,悶不吭聲往前走。鄭聽雪被他粘着,本想習慣性讓開,一種熟悉的既視感卻再次浮現腦海,模模糊糊地閃出幾個畫面,畫面裏都是沈湛挨近過來的身影,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不過一眨眼的失神,鄭聽雪就感到唇上落了一個吻。

他微微一怔,撞進沈湛琉璃般漂亮的雙眼。

那雙眼總是彎彎地笑着,好像對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重要。那一刻鄭聽雪卻像窺探到輕浮和漫不經心下的忍耐與偏執。

那是與溫柔截然不同的情感。

沈湛與鄭聽雪拉開一點距離,瞧着他,又露出笑容,指尖有意無意輕撫過他的臉,“現在我可以聽話了。”

他們來到一處木屋前。木屋年歲久遠,像是世代獵人常來的暫居點。朱雀與白龍先後推門進去,鄭聽雪正要進去,沈湛卻停在門邊,不再走了。

他說,“小雪,我在這裏等你。”

“怎麽?”

沈湛漫不經心答,“我怕一看見他,就忍不住殺了他。到時他要說什麽,小雪又不知道了。”

鄭聽雪沒有說話,轉頭進了屋。

昏暗的小屋裏,破舊榻上,孟燃蓋着一襲單薄的棉被,正沉重地呼吸。

白龍上前,低聲道:“孟先生,大少爺來了。”

孟燃睜開眼睛。他受了很重的傷,面色慘白,極為虛弱。見到鄭聽雪,渾濁的眼珠才微弱地亮起。

鄭聽雪一襲白衣,站在榻前低頭看着他,“誰傷了你?”

孟燃怔怔望他許久,才啞聲開口,“......我沒有......看清......咳咳。”

他從被子裏艱難伸出手,手掌攤開,是一塊染血的玉石。

“你送我的石頭......我貼身放在懷裏。”孟燃低聲道,“讓刀......偏了一寸。”

很多年前,短暫醒來的鄭聽雪從河邊撿來的玉石。他覺得石頭很漂亮,便拿去送給孟燃。

那時的孟燃對于記憶殘缺的鄭聽雪來說是唯一的熟識與友人。終南山的山谷是一處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這片天地只有他們二人。鄭聽雪心智返童,将孟燃看作唯一的家人,孟燃便什麽也不說,做了他十三年盡心盡力的長兄。

那些年月裏的鄭聽雪回到十歲出頭時的小孩性子,好奇,好動,總是一眨眼就跑不見蹤影,又在一整天後自己找回來,給他帶來許多奇奇怪怪從山谷裏尋來的玩意。那時鄭聽雪的眼睛明亮靈動,總有笑意,漆黑的瞳孔看過來時,像一道漫長恒遠的夢境籠罩孟燃,令他無法醒來。

但眼前的鄭聽雪清冷、靜谧,十三年的夢境被一朝打碎,孟燃回到現實。

“你都想起來了。”孟燃喃喃,“你在恨我......是嗎。”

鄭聽雪垂着眸,平靜開口:“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

孟燃苦笑。

“十三年前,你上了鮮卑山,聶家人被你殺得精光。”孟燃艱難喘着氣,斷斷續續道,“之後......你來找我,說沈湛病了,你要......把自己的心髒,換給他。”

鄭聽雪靜靜聽着。

“你無論如何也要換,我答應了。”孟燃閉上眼,他非常疲憊,但過一會兒又睜開,繼續一字一句往外擠,“可臨到下刀......我又反悔了。我沒辦法讓你死在我手裏,聽雪......我沒有辦法。”

孟燃在最後一刻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他在下刀的前一刻反悔。

他給鄭聽雪下了幻蠱。

幻蠱名為“一忘前塵”。與毒性極大的其他幻蠱不同,一忘前塵不至令人瘋魔,但卻會令人的記憶混亂缺失,忘記過去,甚至變得呆愣癡傻,比小孩還不如。

然而鄭聽雪對蠱的反應與常人都不同。他陷入長久的昏睡,孟燃用盡辦法也無法讓他睜開眼睛,就在孟燃陷入絕望之時,鄭聽雪卻又自己醒來,并遲來地顯露出一忘前塵的中蠱症狀。孟燃無法解釋他的反複昏迷與醒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鄭聽雪的身體在緩慢自發地排出蠱毒的毒素,他體內深厚的內力強悍異于常人,以致讓他在中蠱後竟然還能夠自愈。

直到後來鄭舀歌他們找了過來,并帶來世間稀有的長仙。或許是命運注定,鄭聽雪被喂下這枚長仙,所剩無幾的蠱毒化解殆盡,他也終于恢複了原樣。

話盡于此。昏暗的小屋內,兩人一站一躺,良久無言。

鄭聽雪沒有對他的坦白表現出憤怒或憎恨,只平靜問:“沈湛得了什麽病?”

孟燃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答,“聶家制的幻蠱,在他幼年時種進他的心髒,早已無藥可解。”

鄭聽雪沉默片刻,開口,“聶家要他殺我。”

“是。”

“他為什麽能活到現在?”

“他的毒......無可解,只能化。”孟燃的聲音低而倦,“我派一門生去他身邊,用世間最能救命和解毒的大藥拼作一副藥方,死馬當活馬醫。老天......奇妙得很......我本沒想過他能活。”

孟燃自嘲又苦澀地笑起來:“他命不該絕,一口氣撐到今天,誰知是靠藥......還是念想?這十三年來,唯一能夠讓我不至于被那點良心折磨到死的,就是......你們兩個沒死......都還沒死......”

他像是終于松了一口氣,緩緩陷入榻中,仿佛自言自語,“如今我倒是要死了......也好,做了十三年的美夢,老天爺待人......總是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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