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逐星雲(三十)

午夜,青岡城郊外萬籁俱寂。

嘩啦一聲,少危扔了劍,往草地上一躺。赤 裸上身,大汗淋漓。

他練了三天三夜的劍,渾然不覺得累,只感到越是按鄭聽雪教他的劍法來運轉內力,大腦越是清明,身體也愈發感到輕松快意,那感受仿佛渾身錯位的內力終于找到正确的位置。

也因此越是煩悶。

他不明白師父為何将他往錯的路上引,不明白哥哥為什麽要派人追殺自己,從前許多好似理所當然的事,如今已無法再說服自己去相信。

少危坐起身,就着河裏的水給自己沖汗。他這陣子被鋪子裏的大人們半點不客氣輪流拿捏,動筋骨的時候疼得龇牙。

他随意擦幹水,剛站起身,耳朵就敏銳捕捉到遠處細微的聲響。

夜深而黑,唯有遙遠的月躲在烏雲後。深更半夜的城外本不該有人,少危皺起眉,側身隐于樹後,循着聲音往河邊碼頭看去。

一個瘦高的人影走上碼頭,懷裏還抱着什麽東西,被一團黑布蒙着。少危有些疑惑,那人裹一身黑袍,走到河邊,上了一葉小舟。舟倏忽搖晃一下,從那人懷裏的黑布中滑下一只手。

朦胧昏暗的月光落在那只手上,映出雪白的皮膚和細瘦骨骼。

隔着遙遠模糊的距離,少危的瞳孔猛地縮小。

鄭聽雪讓白龍與朱雀送孟燃去醫治,自己先與沈湛回到瓷器鋪。

他回到青岡,才得知鄭舀歌已被人帶走。消息是聶少危帶回來的,玄武與花景已連夜循跡而去。

鄭聽雪聽完敘述,沉默片刻。

“孟燃帶走了他?”

“是。孟燃來到鋪上,小少爺為他接風洗塵。等到我們發現時,小少爺和孟燃已經不見了,只剩一桌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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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聽雪看向沈湛。沈湛說,“我們見到的那個是真的。”

“你如何知道?”

沈湛笑笑,“因為他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原來沈湛在門外那時,什麽都聽到了。

另一人将一小封桃逐留下的信交給沈湛,沈湛打開簡單看過,随意折起揣起袖子,依舊望着鄭聽雪,笑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鄭聽雪靜靜站在原地。他垂着眸,不知在思考什麽,長長的羽睫落下,美而清冷。

他忽然擡眼看着沈湛,開口道:”你累了。“

沈湛與他安靜對視,過會兒笑一笑。

“我累了。”他聲音溫柔,細聽卻盡是飄忽,像一根繃緊的細絲懸在半空,“我總是什麽都瞞不住你。”

他随意将黑刀支在手旁,身體放松靠在門邊。鄭聽雪問,“你的藥能讓你撐多久?”

其他人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明月高懸,冷光落在沈湛的臉上,美得驚心卻蒼白。他聽聞這句問話,笑得眼睛微微彎起。他擡手牽過鄭聽雪,将人牽到自己身前,摟過腰輕輕抱着。

”我雖已病入膏肓,卻還是想活下去。不知小雪意下如何?“

沈湛微微歪過腦袋,望着鄭聽雪,”若是小雪不願陪我共度餘生,我也就沒什麽活着的念想了。“

他将鄭聽雪摟入懷中。兩人挨得極近,氣息相接。沈湛依戀地摩挲鄭聽雪的額角,閉上眼睛。

“桃逐是孟燃派來我身邊的。“沈湛低聲開口,”他們的藥讓我活到今天,如此我才能再見到你。”

鄭聽雪說,“你體質頑強,若是蠱種在別人身上,不定能活。”

沈湛笑起來,琉璃般落彩的眼眸溫柔注視着鄭聽雪,其中積年的陰霾不知何時,已漸漸散去。

“小雪,我們就當重新活過,好嗎?”沈湛別過頭咳嗽幾聲,又若無其事轉回來,聲音沙啞,“十三年前你要把心髒換給我,那一次......就算做我們都死過一次。從今以後,我想辦法活着,你......咳,別再離開我......”

沈湛看上去有些疲憊,他在鄭聽雪面前只是強打精神。體內的蠱雖被藥常年強行壓制,卻總是折磨得他痛,這種痛經年累月,已令他麻木。

沈湛抱着鄭聽雪,低頭吻上他的唇。鄭聽雪的嘴唇軟而溫熱,那一瞬的觸感令沈湛的心髒都幾乎抽搐着疼痛起來。他痛得皺起眉,卻執着吻着鄭聽雪。

鄭聽雪閉上眼睛。遙遠而熟悉的氣息湧入口鼻,在腦海中游蕩的記憶碎片在每一次與沈湛的靠近和觸碰中漸漸拼湊得完整起來。

沈湛在他的記憶中是最鮮明、也最怪異的存在。他想起他們從小結識,度過一段純真快樂的兒時時光;想起有一年隆冬,沈湛拉着他上街過年看燈,在河邊的亭中吻他;又想起後來沈湛一劍捅穿他的腿,說要帶他回家;他幾乎殺光了沈湛的親人,最後将沈湛帶走,想把自己的心髒換給他,想讓他活下去。

血蒙蒙的記憶裏,鄭聽雪不能理清自己與沈湛的關系。只有不知所起的情感令他一再習慣性地讓開自己身邊一片空席,好讓沈湛靠近過來,留在他身邊。

好像他本該就應這麽做,他們也天生就如此契合。

鄭聽雪擡起手,回抱住沈湛。

沈湛吻得霸道,扣着鄭聽雪的下巴要人氣喘籲籲,白皙的臉也泛起微紅。他用力咬一口鄭聽雪的舌尖,退回去,望着他。

“我沒有力氣跟上你了,小雪。”沈湛撫摸着鄭聽雪的臉,“你武功才恢複七成,不要單打獨鬥。聶隐得了聶踏孤的毒方,想必已經制出和我身體裏的蠱相似的東西。讓聶少危跟着你,不要掉以輕心。”

鄭聽雪問:”你去哪裏?“

沈湛輕輕一笑,撫過鄭聽雪的臉。

“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等你回來。”他說,“小雪,你要早點回到我身邊。”

鄭舀歌在一陣劇烈的惡心感中驚醒,他感到五髒翻湧,四肢卻麻痹無力。他下意識掙紮着想起身,接着從座榻摔到地上。

鄭舀歌摔得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上。

外面人聽到動靜,馬車停了。接着馬車門打開,一名打扮成農夫模樣的男人探頭進來看看,”你醒啦。“

男人面龐平凡,一雙眼眸卻莫名有陰骘意味。鄭舀歌從未見過此人,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則努力裝作鎮靜:”你是誰?“

男人一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側過身朝外讓:”趕了這麽久的路,也該歇息了。下來吃點東西吧。“

男人自然地過來抱鄭舀歌,鄭舀歌驚得想躲開,卻渾身沒有力氣,被男人從車裏抱出來。

他被下了藥——鄭舀歌很快反應過來。周圍十分陌生,放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有路邊一破舊小茶館。

鄭舀歌被抱進茶館,館中荒涼昏暗,顯然已很久無人光顧。一人從後院進來,穿着粗布衣服,手臂搭一汗巾,來到男人身邊規規矩矩站着。

男人說,“弄些吃喝來。”

人應下,走了。

鄭舀歌被放到長椅上,他手軟扶着桌子,見此情景十分疑惑。

男人随性坐在一旁,見他神情,笑問:“在看什麽?”

鄭舀歌問,“你把孟先生怎麽樣了?”

男人一聳肩,懶懶道,“我就是孟先生。”

鄭舀歌愕然,接着很快反應過來,認真道:“你不是。”

“哦?”

“若你真是孟先生,從我進終南山起,你就有太多機會可以帶走我,而不是等到現在。”

男人笑着。很快飯菜端上來,男人拿起筷子,見鄭舀歌不動,便說,“吃吧,沒毒。該下的毒早給你下了。”

他笑眯眯地,“說不定這是你最後一頓呢。”

鄭舀歌面色蒼白。男人夾起一塊肉,喂到他嘴邊,“是不是手軟動不了?來,我喂你。”

鄭舀歌鼓足力氣,擡手打掉男人手中的筷子。男人的手在半空停頓一會兒,半晌如常拿過他的碗筷,“罷了,少一頓也無妨。”

鄭舀歌克制着心中的懼意,努力讓自己的精神集中在思考前因後果上。他是在與孟先生吃過晚飯後失去意識的,是飯菜被下了藥?

——不對,是那碗藥。鄭舀歌反應過來。孟先生竟會主動提出給他熬藥,現在想想,這個行為多少有些突兀。“孟先生”......

鄭舀歌的聲音都在打顫,“你把孟先生怎麽樣了?”

男人三下五除二吃完飯,聞言笑道:“還有心思擔心別人?倒是奇了。”

“你究竟有什麽目......唔!”

鄭舀歌猝不及防被男人攔腰抱起,他想掙紮,卻感到渾身癱軟無力,随着時間過去,已連說話都變得費勁。鄭舀歌的後背浸出冷汗,他不斷在腦海中搜尋着究竟是什麽樣的毒藥會讓人先四肢麻痹,再漸漸失去五感,最後斃命?

什麽人想殺他?特地将他這半點武功不會的病秧子帶到荒郊野嶺悄無聲息殺了,究竟有什麽意義?

鄭舀歌被重新抱進馬車,男人甚至貼心地為他蓋上薄毯,這個舉動令鄭舀歌渾身都聳然不适起來。馬車繼續行駛,鄭舀歌躺在座榻上,他暈得厲害,手腳快變得不像是自己的,除此之外卻半點中毒該有的疼痛或惡心都沒有。

這種平靜卻令他感到驚心。

夜。

鄭舀歌再次被驚醒。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毒性令他昏睡過去,又在男人上車來的動靜中醒來。男人把他抱出馬車,放在一片大石旁靠着,接着盤腿坐在他旁邊,見鄭舀歌警惕望着他,便笑一笑,指指頭頂的月亮。

“子時了。”

男人慢條斯理道,“我給你喂了一道蠱。蠱會在你的身體中養三天三夜,你的四肢會慢慢陷入麻痹,時睡時醒,接着慢慢失去五感。三天後蠱蟲開始生長,一過子夜,要麽你扛住蠱蟲的毒,成為我的傀儡;要麽蠱蟲殺了你,你成為一具不腐的屍體。”

月上中天,冰冷的銀輝照耀山間。

鄭舀歌渾身發冷,幾乎呆在原地。男人露出惋惜的表情,“但你的身體太弱了。若安,想必你挺不住蠱蟲的毒。”

鄭舀歌張開口,半晌發不出聲音,良久才虛弱擠出一句話,“為什麽......你知道......名字......”

男人細細端詳着他的臉龐,接着手撫上自己的耳後。他摸索到什麽,手指一勾,慢慢地往下扯。鄭舀歌眼睜睜看着他撕下自己的臉皮,男人的臉竟是一個人皮面具,而那面具之下顯露出一張全然不同的、布滿疤痕的臉。

“磨練內功心法改變了我的容貌和嗓音,想來若安是認不出我了。”男人撫過鄭舀歌垂落的發絲,笑容陰冷令人戰栗。接着他的手中出現一個鬼面具,陰森的鬼面令鄭舀歌瞬間想到那個名字:阿勒真。

“我是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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