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處驿站是皇家專用,平日裏雖然有人看守,但一般不會住進人。當下驿站內空曠得很,祁梧和祁姜各住了一間屋子。
放下随身的包袱,祁梧一邊摘下帷帽,一邊環顧了下屋內四周的陳設,然後走向了擱置在牆角的梳洗架。
檀木制的深色架子上方嵌着一面銅鏡,這面銅鏡的顯影效果顯然比他在祁族住處擁有的那面鏡子要好得多。祁梧穿到這個世界來好幾天了,總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現下的模樣。
很清晰,不像在之前的鏡子或者水面上看到的難免模糊不清的面孔。
祁梧盯着鏡子看了看,又順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松了口氣,心想還好,穿書歸穿書,名字和臉都是和從前的自己一樣的,不至于太難适應。就是太瘦了點,像營養不.良似的,得好好補補……
祁梧默默嘀咕着,轉身離開牆角處的梳洗架,來到窗前的桌邊坐下。
木窗開了小半,祁梧往外看了看,奈何他房間的窗戶并不臨街,望出去也只能看到在夜色中若隐若現的遠山,連這處的地形都分辨不大清楚。
祁梧正走着神,房門突然從外面被敲響了。
“祁梧公子。”還是那個冷冷淡淡的使臣柳律。
祁梧就起身走過去準備開門,指尖都摸上門闩了,他突然想起來剛剛摘了帷帽還沒戴上……默默說了句幸好想起來了,祁梧趕忙收回手,轉身拿了帷帽給戴好了。
倒不是多在意祁族這“出嫁”的規矩,只是祁梧并不想在使臣面前表現得太特別,更不願意讓對方看到自己的長相……開玩笑,他可是要半路逃跑的人,當然是越少人知道他長什麽樣越好。
這戴帷帽的規矩雖然麻煩,但着實為祁梧的盤算帶來了不少便利。
帷帽戴好後打開門,祁梧也沒出聲,看了看門外站着的幾個人,等着對方開口說話。
當下門外共站了四個人,使臣柳律和他的一個手下,另外還有一男一女并沒有穿柳律他們統一的服制,這兩人手裏還各端着一個木盤,裏面盛着的是冒着熱氣的飯菜。
“這是祁梧公子你的晚膳。至于這兩個人,是負責看守此處驿站的官吏夫婦的子女,今晚至明早啓程前若是有什麽需要,祁公子盡可吩咐這二人。考慮到祁族的風俗,外人在時祁公子不能摘下帷帽多有不便,所以他們二人只守在這門外,祁公子不用擔心。”
這一長段是柳律身邊的那個手下代為開口說的,等他說完了,寡言的柳律才不急不緩的補充了句:“祁姜公子那邊也是同樣的。二位可在驿站內随意行動,但切不可走出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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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走不出去,都有人看守着呢,不過這提醒的話還是要說在前頭的。
等他們說完了,祁梧只安安靜靜點了點頭,然後微微側身讓開了點位置,方便還端着飯菜的這對兄妹進屋。
将飯菜放到桌上後,兄妹二人便退了出去,規規矩矩站在門口兩側不動了。
柳律看着祁梧再次關上了房門,回過頭看了眼後續跟過來的另一對男女,帶着人繼續往前走向祁姜的屋子,敲了敲門。
相同的話如是對祁姜說了一遍之後,柳律帶着手下回到了樓下。
此次出使祁族一事,大周皇帝交給了柳律負責,柳律另外帶了二十四人,眼下其他人都在樓下大堂中用晚飯。
三三兩兩的人趁着柳律不在,一邊用別有深意的目光看看樓上,一邊語氣更有深意的說着閑話:“這祁族的人到底特殊,說是男的吧,他能生孩子,說是女的吧,長得又是男人模樣,弄得我們柳大人安排伺候的下人都要麻煩些……”
“只安排一個小厮,男的,那不合适,只安排一個丫鬟,女的,也不合适……能怎麽辦呢,人家命好,就是至少得一男一女兩個人伺候!”
“也是得虧這處驿站不算特別偏僻,能找到足夠的人,要後面到了地方偏的,人影都見不着幾個,更別提特意找兩男兩女去人跟前伺候着,到時候才麻煩。”
說到這兒,有人驀地笑起來,擠弄眉眼:“要我說,還是柳大人考慮不周了,既然是來接祁族人進宮的,當初從文都來時,就該跟皇上要幾個太監同行,那不就輕便了,省得這歇一處找一處下人,就為了伺候那兩位!”
“哎!”這會兒他們不方便喝酒,便有人将驿站內的茶碗喝出了酒碗的架勢,故作豪邁仰頭一灌,放下陶碗後說,“要我說,這兩祁族人擱他們自己的地方,前頭十多年都沒這麽被人伺候過吧……都說祁族男人好看,也不知道是怎麽個好看法,你們誰見識過,來跟大夥說說!”
一行人喧喧嚷嚷,雖然故意壓下了聲音交談,但整體還是吵鬧得很,直到有人小聲急促的說了句“柳大人下來了”,樓下大堂內的熙攘交談聲才瞬間安靜下來,一個個人穿着統一的黑色服制,一個比一個嚴肅正經。
柳律看着大堂內的二十來人,皺着眉微微搖頭。自己帶着的人,柳律還是清楚他們德性的,一個個的都和穩重二字相距十萬八千裏……到底是太過安逸了。
可當今重文輕武到了甚至厭惡軍中嚴厲操練的地步,這些兵吏又是常駐文都的,更是風氣懶散成習慣,柳律也難以約束到實處。
……
樓上,祁梧慢條斯理吃完了還算豐盛的晚飯,重新戴好帷帽打開門。
守在門口的兄妹倆忙從走神的狀态回過神來,垂下眼問:“公子有什麽吩咐?”
“我吃完了,麻煩收一下碗碟,另外我需要熱水沐浴洗漱。”祁梧平靜的說。
“好,公子稍等。”
進屋收拾了碗碟後不到一刻鐘,兄妹倆便将沐浴用的木桶、熱水、巾帕等物件一應送了過來,然後又規規矩矩退了出去。
祁梧看了一眼關好的門,走到屏風後面解開腰帶,脫了身上繁複的、裏裏外外好幾層的衣服,總算舒坦的洗了個熱水澡。
熱氣氤氲間,祁梧擡手往後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祁族人與生俱來的這個印記,着實讓祁梧有點操心。畢竟遮掩不了這個印記,就基本等同于遮掩不了祁族人的身份,而當下祁族人的身份對他的自由而言會是個不小的累贅。
屋外,守在門口的兄妹倆看看廊下,見四周安靜無人,才忍不住松懈的小聲交談。
“哥,剛剛窗戶邊有風吹進來,這個祁公子正好站在那邊,帽子就飄起來了一點,我看到他嘴巴了!好看!”妹妹雙目發亮。
哥哥有點不屑:“就一個嘴巴能看出來什麽好看不好看的,你好歹要看到半張臉再說吧!說回來,我們倆不會要在這外頭站一晚上守着吧,那不得累死?”
“你剛剛沒聽爹爹和娘親說啊,等貴人們都歇下了,我們就可以偷個懶了,不過多半還是要守着的……娘親說了,驿站這差事體面又松快,一年到頭也就這樣一兩次累一點,咱們一家子都堅持堅持,明天貴人們就走了。”
過了會兒,妹妹還是忍不住嘀咕:“光看到嘴巴怎麽就不能說好看了?那好看的人肯定哪兒都好看的,我瞧着這個祁公子肯定特別好看,就是可惜了他戴着帽子,我們都瞧不見……不過你聽他說話,那聲音也好聽,不像哥你似的……”
“嘿你個臭丫頭……”
哥哥正要算賬,卻餘光一瞥,瞧見轉角處有人影過來,連忙正了正站姿:“有人來了,站規矩點,回頭我再跟你這丫頭說道說道……”
來人穿着和這邊屋內的祁梧公子一樣的衣裳,戴着同樣的帷帽,雖然他是獨自一人過來的,但兄妹倆還是馬上反應過來這就是另一位祁公子,連忙問他有什麽需要。
祁姜看了看面前緊閉的房門,輕聲回答:“我……我只是想來找祁梧說說話,他現在方便嗎?”
“祁梧公子先前要了熱水沐浴,現在的話……要不我們隔着門問問?”
聞言,性格裏就怕麻煩人的祁姜連忙擺了擺手:“不用了,我、我也沒什麽要緊事,那我還是先回去了……”
屋內,祁梧沐浴洗漱好,剛把衣裳穿妥帖了,正打算坐到床邊慢騰騰擦打濕的頭發,就隐約聽見門外的說話聲。
猶豫了下,祁梧還是随手扣上帷帽,懶得系上帶子,只一手扶着帷帽邊沿确認它不會掉下來,然後來到門前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打開了房門。
門外正準備離開的祁姜便愣了下。
祁梧的聲音清清冷冷的:“有事?”
祁姜抿了抿唇,還是輕輕點頭應了聲:“有一點小事……你要是困了的話,我們明天馬車上說……也可以的。”
祁梧就轉身朝屋內走:“進來說。”
祁姜愣了愣,才跟了進去,沒忘記轉身把門給關好。
剛關好門,祁姜回過頭來去尋祁梧的身影,就正好看到祁梧随手摘下帷帽扣到了木質的衣架上。
祁梧剛沐浴完,屋內還有些溫熱的水汽,他也沒再換上白日裏束腰的一身衣服,就穿着簡單的有些寬松的一身衣袍,長發披着,發尾的濕氣洇了外袍的布料,祁梧額前的發也帶着水汽,有細密的水珠從發尾滑落、順着臉頰輕輕滴下,他皺着眉拿過一方幹燥的帕子擦拭着發尾。
擡起頭,祁梧開口道:“有什麽事,說吧。”
說話間,祁梧手上力道加重……長發真的太麻煩了,一個不小心就到處沾了水,用帕子擦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幹,又沒有現代的吹風機能用……祁梧本身也不是多有耐心的人,眼下都生出一剪刀給剪了算了的念頭了。
祁姜猶豫了下,慢慢走到祁梧身邊,又看了眼房門的方向,然後才小聲開口:“你今天不是問過我,知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去掉或者遮掩我們頸後的印記嗎?我……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剛剛突然想起來,前兩年我幫族長爺爺準備祭祀禮的時候,聽到幾位族裏的老人家說過一件事……”
見祁梧似乎被濕發弄得很煩躁,祁姜說話的語速都快了不少,生怕讓祁梧更加不耐煩似的。不過雖然說話的速度比平日裏快了些,祁姜說話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小,尤其是說到最後,祁梧突然擡起頭看向了他之後。
“我……”祁姜支吾着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了。
見祁姜像是被自己吓到了,祁梧有點無奈之餘還挺茫然的,心想自己也沒這麽吓人吧。
事關頸後的印記,祁梧耐心和好奇心倍增,當下幹脆放下了他覺得挺沒用的巾帕,一雙亮潤潤的眼睛盯着祁姜看:“你接着說。”
祁姜這才又鼓起勇氣:“……其實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就是覺得可能你想知道呢……不過我那個時候手上在忙其他的事,也只是順耳聽到的,可能不是很詳細。”
祁梧再急也只能放緩了語氣:“沒事兒,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