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月剛進入中旬,白日裏太陽烈得烤人。

韓無霜站在烈日當頭下,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他看看眼前攀上樹辛苦修剪枝葉的家仆們,又回頭看看坐在幾丈之外樹底下乘涼的商扶珩,只覺得叫苦不疊。

心裏說句大不敬的,這哪裏是大周的戰神,分明就是個神經病嘛!

韓無霜出身荔城首富韓家,韓家現如今的當家主母是商扶珩他外祖母老太君娘家表妹的外甥女,這關系拐得有點遠,但老太君與這個表外甥女頗有些感情,韓家也樂于有這麽個親戚,這些年一直小心恭敬的維系着來往。

不過不管怎麽着,放到商扶珩身上,這關系到底是有些太不熟了。

此次韓家孫輩唯一的嫡女出嫁,韓家主母想起當年老太君為她送嫁的場景,又感傷老太君長居北境難以見面,便派了小兒子韓無霜親自前去宓城送上孫女的喜禮,探望她老人家一番。

得了這個差事,韓無霜一路上都喜不自禁。雖然他和老太君這位長輩并不熟悉,與老太君的外孫琅王更不熟系,但那又如何!

那可是宓城!那可是琅王!大周的戰神!

韓無霜對戰神琅王素來十分的敬仰,即使此前外界總傳說戰神脾氣有些不好,但韓無霜覺得無傷大雅。脾氣不好又如何,可從來沒聽說過戰神欺了哪家的善人、做了多大的惡事!戰神嘛,從沙場厮殺下來的,脾氣有些不好相處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般的心理建設做了一路,直到在宓城見着了商扶珩本人,韓無霜當時只覺得無比的委屈——替商扶珩委屈!

彼此商扶珩一身月白錦袍,手持一把白面折扇,腰間墜着一塊精致的玉佩,牽着一匹剛幾個月大的小白馬緩緩走在府上後山的花園裏,将白馬的牽引繩交給馬夫時笑意溫潤如玉,本就俊朗似星如月的面龐更加溫善……哪裏是從戰場上血拼下來的殺神,分明就是個斯文端方的雅致君子!

外界居然将如此的神仙人物傳說成了閻王般的殺神,簡直罪過!

彼此韓無霜滿腔的敬仰之意更加是如同滔滔江水,激動緊張得自我介紹時都破音了。

爾後聽聞商扶珩要替老太君特意前往荔城觀禮,韓無霜更是感動到涕零,畢竟又不是多親近的關系,戰神這麽忙居然還願意不遠萬裏跋山涉水,簡直是上對老太君孝順體貼、下對百姓和善親厚。

啓程之後,商扶珩騎着馬瘋狂趕路,仿佛後面有追兵、前面有金山一般……韓無霜和一行家仆雖然累得憔悴不堪,但還是生不出半點不滿來。

畢竟能請到戰神觀禮,這是多大的榮耀!戰神殺伐決斷,趕路不喜歡拖泥帶水,這能是戰神不體貼嗎?分明就是他們這些同行的人拖了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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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疲憊而努力的趕了小半個月路,硬生生把原本要走一個月的路程縮短到了十天出頭……然後戰神他老人家很突然的,就在昨天,趕路經過一片密林時驟然勒馬停下,盯着頭頂的枝幹樹葉看了半晌。

然後開口說:“這片林子該修剪了。”

韓無霜和韓家家仆當時:“???”

這密林吃天上的水,啃地下的泥,長得不好沒人管,長得好是人家的本事,還造福行人能給人乘涼,誰閑着發慌來這荒郊野外修剪枝丫?

反正這兩日他們是長見識了,連着催命一般趕了小半個月路的戰神琅王殿下突然就是閑得發慌了,昨日大正午起就坐在這荒郊野外,吹着熱風聽着林中偶爾的鳥雀振翅聲,饒有興致的盯着他們一棵一棵樹的修剪。

昨日修剪了大半日,還沒剪出個模樣來,韓無霜他們本以為琅王過把瘾就行了,沒成想人家還就是認真得不行。第一日沒剪完?那便就地紮營歇一晚,第二日日出而起早早開始幹活。

韓無霜作為盯梢的“工頭”,眼下頂着烈陽,出神的思考人生,同時想回到半個月前給自己一巴掌……居然敢替戰神殿下委屈名聲不好聽!簡直太放肆了!

用防身用的刀,連着修剪了兩日野外地生天長的枝葉,這小片密林總算喜人的禿了些,戰神殿下總算也慷慨的點了頭:“如此即可。”

松了一大口氣,又就地歇了一晚後,他們總算能重新啓程了。

啓程前,商扶珩騎在自己的愛馬上,不遠處韓家家仆還在收拾安營紮寨的物什,他便随意的擡起頭看了看。

過了會兒,商扶珩嫌棄的微微一皺眉:“手藝太差,剪得太醜。”

他斜後側的韓無霜:“……”

用殺人的刀剪出來的,将就着看吧!

“十五。”商扶珩突然又溫聲開口了。

韓無霜在韓家排行十五,商扶珩這段時間便這樣稱呼他了。起初韓無霜可歡喜了,畢竟顯得親近啊!直至這兩日,韓無霜實在是被喚得怕了。

畢竟商扶珩這兩日說得最多的就是:“十五,那棵樹再剪兩段。”

“十五,那邊那片葉子小心着點,別給人家老樹弄掉了。”

“十五,那幾片葉子擠了點,你挑長得最好的那片給留下,其他的都摘了吧。”

……莫名其妙這形容放到商扶珩身上,都頗有些委屈這個詞了。

但哀怨歸哀怨,韓無霜還是只能笑着忙應聲:“殿下您說。”

商扶珩回頭看了他一眼,眉頭微蹙:“你怎麽笑得這般苦?”

韓無霜:“……想起家中侄女即将嫁人,我這做叔叔的萬般不舍。”

商扶珩輕輕搖頭,仿佛很是不認可:“這般念頭可不好,叫你那侄女瞧見了,以為你是不滿她的婚事,那就不好了。”

韓無霜:“……”戰神不應該很聰明嗎?難道聽不出來他剛剛那話就是個借口?

笑意熱切真摯了很多,韓無霜語氣松快道:“殿下說得極是。殿下您方才叫我,是想吩咐什麽嗎?”

商扶珩便看了眼還在收拾東西的韓家家仆:“叫他們快一些,動作這般慢,是要扣月俸的。”

韓無霜繼續笑容滿面:“是,我這就去。”

誰家的家仆需要跑到荒郊野外來用防身的刀砍樹枝扯葉子啊!韓家這些個家仆,這兩天沒甩臉色罷工都該給獎的!

商扶珩和韓無霜一行人繼續匆匆往荔城趕去,藜江上往荔城去的船只也同時悠悠飄行着。

“祁梧公子身體如何了?”見吳大夫從祁梧房間出來,等在屋外船艙走廊上的柳律開口詢問道。

吳大夫恭敬的行了一禮,回道:“祁公子戴了帷帽掩面,老夫無法從面色瞧出什麽來,不過看脈象倒是不甚嚴重,只是身體虛弱、有些暈眩的症狀,許是吹久了涼風,眼下還有些低熱,但都不大要緊……”

聽到這兒,謝景行瞪大了眼睛:“都低熱了,還不要緊?”

柳律看了謝景行一樣,卻也沒說什麽,回過頭再次看向吳大夫。

吳大夫還是不緊不慢的說:“是不大要緊。我方才給祁公子手上紮了幾針,緩了些祁公子的暈眩不适,稍後讓廚房送些酸柑和生姜片來叫祁公子含在嘴裏,暈船的症狀想來便不礙事了。至于低熱,也是将将才起,莫再受涼吹風、多喝些熱水、捂上被子睡一覺,大抵便好了。”

聽到吳大夫這般篤定的說法,柳律和謝景行等人也放心下來。柳律吩咐了伺候祁梧的丫鬟小厮去廚房,又看向祁梧的房門,問吳大夫:“那祁姜公子?”

“另一位祁公子聽了老夫的診斷,便說要留下照顧這屋的祁公子,大人們不必擔心。”

屋內,祁姜幫祁梧把帷帽摘了下來。

事急從權,雖然祁族的規矩重要,但即使是祁姜,在剛剛把祁梧扶到床上了,當即便要去開門叫大夫進來,沒想着這時候還要維護祁族那戴帷帽的規矩。

但讓祁姜有點意外的是,先前對這規矩似乎不怎麽敬畏上心的祁梧,這會兒卻還記着要戴帷帽掩面,而且态度還很堅定。

“待會兒你多喝些熱水暖暖身子,再好好睡一覺,別擔心,我就在這兒照顧你,不會讓別人突然進來瞧見了你的臉的。”祁姜端上凳子,坐到了床邊。

剛剛被吳大夫紮了幾針,雖然那細長的針讓祁梧看得眼睛疼,但效果顯然挺立竿見影,他現在已經不怎麽暈了,只是确實還有些乏力。

“謝謝。”回了祁姜一聲,祁梧又忍不住心下嘀咕……果然身體不舒服就該找醫生。他先前覺得暈船而已,雖然不舒服,但也不是什麽病,找了大夫不一定管用,還會鬧出些動靜來,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讓柳律他們覺得添了麻煩。

“不用和我客氣的……”看着祁梧蒼白虛弱的臉色,祁姜欲言又止。

祁梧這會兒不怎麽暈了,眼神也好使了,見他那樣便開口道:“想說什麽就說呗。”

祁姜抿了下唇,又看了看門外,然後回過頭來特別小聲的啓唇:“祁梧,你、你是不是……”

想到祁梧先前問過他知不知道去除或掩飾頸後印記的法子,還有祁梧這些日子以來在人前反常的乖順安靜,還有祁梧不希望自己的臉被別人……哪怕是醫者看到,祁姜心裏原先若隐若現的疑慮,突然就清晰了許多。

“是什麽?”祁梧挑了下眉。

祁梧這會兒雖然臉上沒什麽血色,但不适感降下去後,他先前緊蹙的眉頭松開,眉眼間也鮮活起來。語氣雖然還是一如往常的不親近,但總是讓人放心了很多……被祁梧一雙如墨發亮的眼睛看着,祁姜抿緊了唇,搖搖頭到底還是沒接着問出來。

祁梧就無奈了:“誰教你的說話只說一半?”

“啊?”祁姜愣了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祁梧的意思,老實巴巴的回道,“沒人教啊。”

祁梧:“……”

話音落下後,祁姜又愣了稍許,然後驟然反應過來祁梧剛剛根本就不是在問問題,只是在不滿他不把話說完而已。

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過了會兒,祁姜才再次擡起頭,鼓足了勇氣問:“祁梧……你覺得皇宮怎麽樣啊?”

祁梧的指尖杵着自己的長發玩,聞言便彎了彎唇:“當然不怎麽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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