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眼下荔城城中的人,心中想法再如何随性,表面功夫卻還是要做一點的。皇後剛剛離世,便是往常格外喧鬧繁華的荔城也安靜了許多,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些。
其實也不算冷清,但顯然是不能和前些日子的熱鬧相比的。韓無霜心裏叫着苦、表面陪着笑,和商扶珩一塊兒出府了,本來也想讓這琅王殿下瞧瞧他們荔城的繁華,結果瞧見的卻也和在宓城見到的景象差不離多少,韓無霜只好煞費苦心口舌生花似的向商扶珩介紹這荔城。
然而商扶珩并不能理解到韓無霜這但求不冷場的苦心,聽久了便覺得煩:“你能閉嘴嗎,十五?”
韓無霜:“……好的。”
最後商扶珩挑定了一家頗有點冷清的茶樓,來到二樓臨街的位子坐下。
“這家茶樓也是倒黴,本來開張時地段挺好的,對面又是幾家成衣鋪子和賣胭脂水粉的,來來往往的人多。沒成想不到半年,對面有家鋪子不幹了,接手的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店裏面買的都是紙錢元寶蠟燭香。”
坐下後,韓無霜還是忍不住開口說起這家茶樓來。
“那些成衣鋪子和胭脂水粉店,雖受了波及,但調整調整也還好。可這茶樓就沒轍了,誰樂意坐着喝茶聽話本的時候,對面就是家做死人生意的店呢。那冥貨鋪子的老板不受這片生意人的待見,但人家也不管,反正有生意做着……殿下,這兒着實冷清,先前我都聽說這茶樓快關門轉賣了,要不咱們去其他地方坐坐?”
商扶珩卻悠悠的喝着品相一般的茶水,手上仍舊拿着一直也沒展開過的折扇,扇墜輕輕晃着,商扶珩搖了搖手:“本王就喜歡這冷清,對面做死人生意的,本王就更喜歡了。”
韓無霜:“……”得嘞,您老開心就成。
……
柳律到韓府拜見過商扶珩,出來後便直奔荔城北邊的國寺,與寺中住持等僧人議定了明日起為皇後操辦的法事與祈福事宜後,柳律才帶着人又回到了驿站。
“二位祁公子如何了?”進了驿站,柳律便随意問了個正在忙活的下屬。
“和往前一樣的,待在屋子裏也沒個動靜,只剛剛晚膳時間到了,讓伺候的人送了餐食進去。”
柳律點了點頭。
驿站位于荔城城中間的地段,國寺在北邊臨山的地方,兩處之間相隔了騎快馬都要耗上半個多時辰的距離。接下來八天為皇後祭祀祈福,每日早晚來回顯然太過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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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鑒于祁梧和祁姜一直以來溫順安靜不惹事的省心狀态,以及荔城再如何人流複雜,這驿站內總是安全的……各方考量下來,顯然讓祁梧和祁姜二人留在驿站內,其餘人直接住到國寺去、免去每日來回,會更便利。
所以,明日一早,柳律會帶着此番随行的二十多人使臣隊伍,和城中太守等官員及其家眷前往國寺,直到祈福結束、也就是八天後才會回來。
而驿站內外,為了照顧祁梧和祁姜,柳律讓人安排了兩個小厮和兩個丫鬟近前照顧,驿站內原先做飯的廚子仍待在驿站內,每日除了在屋中為皇後祈福念經,還要負責好祁梧和祁姜的一日三餐。
至于看守驿站的官兵,也從府衙調了八個沒有品階、本就只用在家祈福的衙役過來。
“此處是官家的驿站,也沒有什麽招人铤而走險的貴重物件,二位祁公子在驿站裏住着,又有官府的人把守着,不必擔心安全問題。”臨出發前往國寺前,柳律又帶着謝景行見了一次祁梧和祁姜。
帷帽之下,祁梧眨了眨眼,心說你這是沒仔細看過祁族給的嫁妝單子吧,加起來可不是一般的貴重……不過柳律這樣的邏輯并沒有什麽問題,使臣們都去了國寺,對其他人而言這驿站內的兩個祁族人也确實沒有什麽價值。
畢竟只是窮鄉僻壤出來的奇葩祁族人。
……
柳律一行人騎馬離開後,驿站內便空曠安靜下來。
祁梧和祁姜在丫鬟小厮的陪同下上樓,進屋子前,祁梧突然叫了祁姜一聲:“你那裏是不是還有幾本書?拿過來借我看看吧。”
祁姜愣了愣,然後點點頭:“好,我回屋拿。”
進了自己的房間後,祁梧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
這驿站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一共前後兩個院門。上樓前祁梧注意過了,前後門是各守了兩個人。柳律一共留下了八個衙役,四人一班,據柳律說是每四個時辰輪換一次。
驿站內雖有足夠的空房間,但這些荔城府衙的小衙役并沒有資格住進來,哪怕眼下的特殊情況也是,衙役們都是不當值便回自己的家,要換班了再到驿站來。
當值的人不多,都守在院門了,所以祁梧往樓下後院看并沒有人影,也就鴿籠裏的信鴿會發出一點聲音了。
這樣的看守安排,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在于,祁梧可以從窗戶上下樓,避開門口站着等吩咐的丫鬟小厮,過程中也不用太擔心被人看到,驿站附近本就沒有百姓人家。壞處在于,進出想要走門會很難,而驿站四周的牆挺高的。
看完了後院的情況,祁梧轉身來到衣櫃前,從裏面拿出了自己一直随身的包袱。
包袱裏沒裝多少東西,除了帶嫁妝性質的銀票之外,還有另一套換洗的祁族藍衣,一套祁梧偶爾會在房中穿的簡單外衣,還有一套祁梧這一路上都沒拿出來過的新衣裳。
房門被敲響,祁梧過去開了門,讓帶書過來的祁姜進來了。
祁姜把書遞給他:“我那邊的書,你沒有看過的應該只……你在收拾包袱嗎?”
看到祁梧打開後直接攤放到床上的包袱,祁姜放輕了聲音問。
祁梧随手抽過他那邊的兩本書,放到桌上的同時點了點頭,又說:“也不算收拾,我只是打算換身衣服溜出驿站一趟。”
祁姜咬了咬唇。
祁梧打算逃婚,祁姜心裏是有這個猜測的……或者說不只是猜測,而是非常肯定、但是一直沒有聽祁梧明确說過的事實而已。
但就算是之前彼此已經心知肚明的事,眼下聽着祁梧這麽直接的說出來,祁姜還是覺得有點心驚。
他怔楞了會兒,直到祁梧都拿起一套陌生的衣服準備換了,他才猛然回神,下意識背過了身去。這個舉動一出來,祁姜又忍不住懊惱起來,祁梧顯然只是換件外袍而已,換衣服的人都沒這麽大動靜,他反倒跟見了鬼似的。
這樣想着,祁姜又慢騰騰轉回來,盯着祁梧的背影,聲音輕輕的:“你……打算走了嗎?”
問出來後,祁姜又怕自己的話讓祁梧不高興了,于是連忙補充解釋說:“我不是想要阻攔你的意思,但是……柳大人他們剛離開,而且現在是白天,外面有人守着……你想走的話,要不要再等兩天,入夜後再……”
祁梧低頭搗鼓着腰帶,聞言擡頭瞅瞅祁姜,又低下頭繼續搗鼓。把腰帶弄好了,祁梧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又走到銅鏡前準備搗鼓頭發。
一邊弄頭發,祁梧才一邊慢悠悠的,在祁姜滿面愁容中開口了:“我是要走,但沒說今天馬上,我只是需要溜出去一趟而已……我要是就這樣走了,那是明晃晃的逃婚,逃大周皇帝的婚,祁族讨不着好,你這個同行的人讨不着好,我自己更是別想過安生日子。”
“我想要逃跑,是想要以後的日子過得舒坦,可不是為了造殺孽、讓自己成為通緝榜上一員的……我這個不在意祁族怎麽着的人,都還想着不能直接跑呢,你對祁族感情那麽深,怎麽反倒沒有攔着我的意思?”
聽到祁梧沒有馬上走的意思,祁姜微微松了口氣,随即又被祁梧問得不知所措起來。
“我……”祁姜垂下頭,手指絞着,“我沒想那麽多……你反正是要走的,我攔不住你。而且……你不走的話,以後會很不開心,我看得出來……我沒有資格攔着你,然後讓你去做不開心的事……你走了,大周皇帝那邊肯定會生氣,但……應該不至于殺了祁族所有的人吧……咱們族地裏有錢,族人們也都不愛争,就算大周皇帝不喜歡祁族了……應該也還好的……”
祁姜說着,覺得自己有些混亂起來。
祁梧對着銅鏡,給自己做了個發型,長發披散,只取了一小束頭發綁起來……很簡單的一個發型,卻是祁梧這麽久以來在房間裏多次練習的成果。他手殘,對自己現在這頭長發是實在沒轍。
眼下他打算溜出門,但手邊只有祁族人的帷帽,顯然是不能用的。之前也沒機會去備帷帽之類的遮面工具,所以披個頭發把頸後的印記遮着先。
弄完了頭發,見祁姜還是垂着頭很混亂迷茫的模樣,祁梧突然彎了下唇,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輕輕擡起祁姜的下巴。
“你想不想走?”祁梧笑眯眯的問,“我坦白跟你說了,我打算制造一場意外弄個假死,盡可能不引起柳律他們和大周皇帝的懷疑,不牽連其他人……原先沒想帶着你的,畢竟多個人多個隐患,不過你這段日子也算是很照顧我,所以……你想不想走?”
祁姜怔怔的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祁梧。
“我……”祁姜張了張唇,又緩了緩才能接着說話,“和你一起……走嗎?”
祁梧慢騰騰收回擡祁姜下巴用的手指,聞言眨了眨眼,然後毫不留情的搖頭:“是一起離開,但離開之後,各走各的,我喜歡自己一個人。”
“我……”祁姜再次陷入磕磕巴巴的沉默裏。
“那你就在我房間裏慢慢想吧,等我回來再告訴我。”祁梧還是笑眯眯的,“我溜出去這段時間,萬一有人來敲門,你幫我應付應付。”
聞言,祁姜有點着急:“你要怎麽出去?”
祁梧指了指窗戶,又從衣櫃裏拿出了……一捆麻繩。
昨天驿站裏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在為給皇後做法事祈福準備所需的東西,因為祁梧和祁姜待在房間裏暫時沒有需要的樣子,所以他們倆門前伺候的人都被叫過去幫忙了一段時間。
祁梧趁着這個時間,堂堂正正走下樓,姿态光明正大的溜到後院,悄無聲息順走了一捆麻繩。就那樣抓着麻繩、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裏,又順順利利回到了房間。
每個人都太忙,祁梧又那麽淡定,反倒沒引起人注意。
“你想要用這個……爬下去嗎?”祁姜驚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下去的時候還好,回來怎麽辦?而且,而且門口都有人守着,你總不可能用繩子翻牆的,再說萬一被人看到怎麽辦?”
祁梧已經開始弄繩子了。把麻繩綁到屋中的柱子上打好結扣,然後順到窗口放下去。
“丫鬟小厮都在房門口,廚子住在廚房旁邊的屋子,等閑也不會出來,剛吃過早飯離中午也還有足夠的時間,至于翻牆,我雖沒那麽大的能耐,但我昨天在後院看到過木梯……再說了,我要逃大周皇帝的婚,還想逃婚後不用膽戰心驚的活着,一點風險都不想承擔,那怎麽可能。”
祁梧平時和祁姜話少得很,這會兒說起跑路倒是滔滔不絕起來,聽得祁姜倍感複雜:“……你跟我說了,還讓我在你屋中幫忙應付……你就這麽相信我嗎?”
站在窗邊的祁梧便莞爾回過頭,格外真誠的問:“那你會走出去揭發我嗎?”
祁梧表情真摯又無辜,祁姜被盯得又忍不住結巴起來:“我、我不會的……不會的……你想走,被發現了,我、我也讨不着好處……”
對于大周的人而言,他們倆都是祁族人,一個祁族人想跑,另一個祁族人不管是什麽态度,只要這件事被知道了,那都會被牽連處罰,絕無好處。祁姜再如何優柔寡斷,也很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
“那你乖一點,辛苦一下。”
調子滿不正經的說笑完,祁梧便踩着凳子爬到窗臺上,抓住繩子在掌上繞了兩圈,然後借力慢慢往外去。
祁姜屏氣看着他的舉動。
麻繩承重力尚可,但材質粗糙得很,磨得祁梧掌心疼,尤其是他還得靜悄悄慢悠悠的往下滑,生理負擔和心理負擔效果疊加。
祁梧上輩子是實實在在嬌生慣養金尊玉貴長大的,沒為物質條件發過愁,對自己未來想要幹什麽也沒那麽明确的目标,閑着無聊便什麽有趣的都想嘗試一下。他從騎自行車到自己開車,再去學開游艇、直升機。從游泳到潛水,前往湛藍幽深的海底和那裏的生物見面。從室內攀岩到爬山攀樹也都試過……眼下雖然沒有保護措施,但就着一根麻繩從二樓到一樓,難度确實不大。
就是手真的疼。
麻繩長度不夠垂到地面,不過也只差了一米左右,祁梧在高度合适的時候便悄無聲息松開繩子跳落到地面上,然後擡起手對着自己的掌心吹了吹氣。他這手可委屈了。
擡頭往樓上看,祁姜仍趴在窗前擔憂的看着他。祁梧便指着垂在半空中的繩子示意了下,讓祁姜把繩子往回收。雖然後院沒人,但萬一中途有人經過後院,看到了這外面垂着一根繩子也不太好,徒添麻煩。
繩子收回了二樓的房間後,祁梧便輕手輕腳走向擱置在牆角的木梯。
木梯看着有些年頭了,而且其實也不夠長,靠到牆邊後還差兩掌的距離。但問題不大,祁梧輕松來到牆頭上坐着,又側身俯下去撈梯子。雖然是個小梯子,但這樣徒手撈到半空中也要點力氣,祁梧費了些勁才把梯子從牆內挪到了牆外。
但放下的角度可能有點問題,祁梧松手之後,那梯子便自己順着牆面滑了下去,發出挺明顯的聲響。祁梧愣了下,然後也不顧這牆有多高了,趕忙往牆外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