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反骨
竹荷茶樓位于荔南大街最熱鬧的正中間地段, 生意自然不會少,不過眼下茶樓樓上空空蕩蕩,二樓裏外一眼瞧過去少說十來張桌子, 就只有最外面一張邊上坐了人。
祁梧在奉墨的領路下上了樓, 撩開門簾,便看到了獨自占了一整層樓的商扶珩本尊。
這南征北戰多年、該是沙場上見慣了血氣髒污的戰神,似是很喜歡穿近白色的衣袍。頭回見便是一身清淺,這回換了身款式細節不一樣的, 顏色倒是大差不差。
反正商扶珩也沒開口說話,祁梧也懶得主動搭腔,便打量了下商扶珩的模樣穿着, 然後潦草下定論覺得這人肯定特麻煩。
祁梧戴着帷帽, 商扶珩瞧不清他的表情, 但見他就站在進門處不說話也不走動過來, 商扶珩便也饒有興致的緘口不言。
看誰更會沉默。
可憐了奉墨這個小厮, 見狀摸不着頭腦得很。
好一會兒, 帶着幾分警惕和煩躁, 祁梧擡腳徑直朝商扶珩那桌走過去, 也沒打招呼便主動在商扶珩對面的位子坐下了。坐下歸坐下,祁梧也沒打算主動開口, 他走過來只是因為在門口一直站着,站累了。
商扶珩卻是一聲輕笑, 然後擡手揮退奉墨:“外面守着去。”
奉墨巴不得到外面去, 聞言趕忙應下, 老老實實退出去了。
“不會說話倒也不妨事, 先喝杯茶?”商扶珩語調悠悠的, 說這話時還當真拎起茶壺、翻過一個新的茶杯, 給倒了一杯茶推到祁梧面前。
“畢竟是打着請你上樓喝茶的名頭,總不能光說不做,我這人最不會信口雌黃,倒是與你這愛胡言亂語的喜好不同。”
聽着商扶珩說話,帷帽下祁梧輕輕眨了下眼。
……果然沒那麽多巧合,這商扶珩就是閑着無聊真把他當嫌疑犯查過了。
查到了多少?
如果從頭回見面那天起,商扶珩便派了人跟蹤盯着他……那他進出驿站的行動,還有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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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都來了,祁梧沉下心思,總算說了上樓以來頭一句話,語氣十分溫和:“勞煩琅王殿下惦記,前些日子多有冒犯,還請殿下恕罪。”
這種走形式的客套話,祁梧會得很,要不然之前也不能那麽容易的糊弄住柳律和謝景行。尤其是謝景行,後來幾乎把祁梧當成了“戰神殿下大周國後援會”同好粉絲,祁梧借着機會從他那裏不動聲色套到了不少想要的信息。
說點虛頭巴腦的話,社交嘛!
“若是之前沒見過你,只聽你這說話的語氣,倒還真像個有禮貌的好孩子。”商扶珩卻是慢條斯理的點評道,随即話頭一轉,笑意更加明顯,“只是,你莫不是忘了早先自己說過的話?”
你才是好孩子,你全家都是好孩子,尤其是那個将來要殺了你的皇帝侄子更是個好孩子!
腹诽歸腹诽,祁梧彎了彎唇,還是溫溫和和的:“我說過什麽?”
商扶珩記性好啊,給祁梧轉述道:“那日.你不是說,我是有意為難于你,擡出琅王的名頭不夠,便膽大包天假裝琅王嗎?怎麽這回一來,倒是老老實實認了。”
聞言,毫不意外的祁梧語氣不緊不慢的回答:“那回是我的過錯,我心知自己理虧,但那時還忙着有其他事要做,并不能多逗留,所以只能放肆裝作沒認出來,只是想盡快脫身罷了,還望殿下見諒。”
“哦,我若是不見諒呢?”商扶珩卻道。
祁梧便擡手端起面前那杯茶:“那我以茶代酒,向殿下賠……”
商扶珩嗤笑一聲打斷了祁梧的話,同時動作流暢的從一旁的飲茶器具中抽過一根細杵,直接壓到了祁梧手裏那杯茶上面,攔下了祁梧想要喝茶的舉動。
“祁公子你這臉皮倒是不薄,以茶代酒這樣的話,似乎不該從賠罪的人嘴裏說出來。”商扶珩說完,才将細杵随手丢回了器具裏。
祁梧端着茶杯的手上力道驀地加重,他滞了滞,才緩緩放下茶杯。
就像祁梧沒打算掩瞞自己知道對面坐着的是戰神琅王殿下一樣,商扶珩也沒有掩瞞他知道祁梧真實身份的意思,順勢便自然的叫出了這聲“祁公子”。
祁梧抿了抿唇:“冒昧問一下,殿下怎麽知道我姓什麽的?”
商扶珩唇角微揚:“實不相瞞,只因我也很冒昧,讓手下人暗中跟了祁公子幾日。”
“幾日?”祁梧跟着追問。
不到黃河心不死,祁梧非要知道個究竟。畢竟商扶珩知道了他是祁族人,和商扶珩知道了他是從驿站、給皇帝送親的使臣隊伍裏假死逃出的祁族人,這兩件事之間有天上地下的差別。
商扶珩倒也很好心的配合:“約摸着是頭回街上遇見之後,第三四日起吧。不過我那手下人能耐不夠,頭先兩日竟是一點祁公子的蹤影都沒見着。”
祁梧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放松……只要不是第一次遇見當天就跟着他,他的身份說不定沒有被知道。
“不過……”商扶珩卻又緊跟着道,“好在後來驿站大火,祁公子再次出現在市井之間,才讓我那手下人不至于無功折返。”
手驀地再次攥緊。
商扶珩特意提那驿站大火,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在跟他說“我知道你是原本要進宮的祁族人”。
稍許之後,祁梧反倒放松下來。話都說開了,總比藏着掖着拐彎抹角來得好。
商扶珩沒有直接叫上柳律來抓他,那事情就不算糟糕。
“謝殿下解惑。”祁梧還是很有禮貌的,“想來眼下大周邊境确實足夠安穩,不然殿下也不能在這荔城這般的悠閑。”
商扶珩沒搭理祁梧這陰陽怪氣的話,只瞧了瞧祁梧腦袋上的帷帽,輕啧了聲,有些不滿了:“摘了。”
祁梧眨了下眼:“什麽?”
商扶珩再次道:“我不跟沒臉的人說話。”
祁梧:“……”
商扶珩突然的耐心告罄,巧了,祁梧也不是什麽有耐心的好脾氣人。
“那剛剛說話的人是你精神分裂出來的?”祁梧反唇相譏。
然而這話觸及到了商扶珩的知識盲區:“精神分裂?”
琢磨了下這個詞,商扶珩卻又笑起來:“倒是個好詞啊。”
至于祁梧突然丢掉的溫和乖順,商扶珩并不在意。
誇完這個詞,商扶珩再次盯回祁梧的帷帽:“摘了,不然送你去國寺。”
柳律那些人現在都還在國寺沒有走。
其實為皇後祈福這個事兒,原本只安排了八天,柳律他們按着最開始的計劃的話也該走了。但這不是中間回來驿站處理“祁梧”的後事嗎,耽擱了兩日,柳律作為殿前副都指揮使,得把這兩日在國寺裏補上,所以現在還沒走。
只是商扶珩這話吓不到祁梧。
祁梧是有些反骨在身的,他可以自己不安自己擔憂,但別人利用他的隐慮來威脅他,那就不行。
“不摘。”祁梧眉眼銳利起來,“你若是願意,自然可以把我綁到國寺去,不過綁過去之前記得先毒啞了我,免得叫我胡亂說些話來污了殿下的名聲,反正我胡說八道的能耐,殿下是見識過的。”
“你這般不客氣,就不怕本王直接殺了你了事?”商扶珩說着,随意摸過放置在桌面上的折扇。
這會兒又是“本王”了。
祁梧撇了下嘴:“殿下若是想殺,何必還那麽麻煩叫人跟蹤查我,今日又擱這兒蹲守請我上來喝茶……”
“蹲守?”不等祁梧話說完,商扶珩莞爾,“這次的詞可用得不好,難聽得很。”
“罷了,不摘便不摘吧,你面目醜陋,別吓着旁人。”商扶珩又語氣溫和的妥協道。
對此,祁梧表示您說的都對:“可不是嗎,我這面目可憎得很,吓得殿下夜間做噩夢就不好了。”
商扶珩還是溫聲回他:“本王今日确實不是特意在此處等你,只是對你有些感興趣,知道你就住在這附近,盤算着若是有緣,說不準能真請你喝上一盞熱茶。”
“沒成想,你我之間确實有幾分緣分,這不就又遇上了。你可知本王為何對你感興趣?”
商扶珩态度和善起來,反倒推着祁梧的語氣越發張揚放肆:“還不是閑的。”
商扶珩帶着笑,一副并不生氣的模樣:“因為覺着你特別,一點都不貪慕虛榮。旁人知道是進宮伺候皇上,都是争搶着去,生怕自己在路上出了岔子,偏生你想方設法還真逃了出來。本王就喜歡你避皇帝如蛇蠍的模樣。”
聞言,祁梧輕聲一呵:“那殿下該去我們祁族的族地瞧瞧,那裏一抓一把我這樣的,定能讓殿下喜歡得不行。”
“祁梧。”商扶珩語調溫潤的問他,“你是不是該乖一點?還是真覺得我脾氣好得很,不會拿你怎麽樣?”
祁梧又撇了下嘴角,沒嗆聲回應了。
商扶珩便滿意着重新說:“那抛去不貪慕虛榮不提,本王還喜歡你有腦子,能從柳律看守之下逃出來。”
祁梧忍了忍,沒忍住說話的沖動,幹脆噙着笑、仿佛态度很好的回答:“誰活着還沒個腦子呢,再說那不是驿站裏沒其他人嗎,柳大人又不在。”
商扶珩微微颔首:“真是個謙虛的好孩子,本王又發現你一個優點。”
祁梧:“……”
太奇怪了這樣的對話,祁梧開始覺得不僅商扶珩有病,擱這兒坐着聽對面人說話的自己也有病了。
“不好意思,你能直接一點,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麽事嗎?”
聞言,商扶珩微微挑眉:“可惜你這記性似是有些問題。本王不是提過好幾次了,請你喝茶。”
祁梧便端起面前那杯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後朝商扶珩示意了下空茶杯,然後放下、站起身:“多謝殿下的茶水,那我便不耽誤殿下的時間,先行離開了。”
倒也沒馬上阻攔,商扶珩含笑看着祁梧往出口方向走,眼見着他要去撩門簾了,才悠悠開口道:“我聽說,祁族人頸後都有個印記?”
見那纖長的手指從門簾上收回來,商扶珩滿意了點,對頓在那邊的祁梧繼續道:“還聽說,你定了處荔城的宅子,請那牙行的人順便辦妥你的戶籍?”
祁梧轉身,再次看向商扶珩。
“你到底想如何,就不能直說?”
商扶珩指了指自己對面那個位子:“回來。”
祁梧偏不,站着累人,他就在最近處的空座坐下:“說。”
商扶珩便問:“你今日定下那宅子如何?”
祁梧微微蹙眉:“真與你有關?”
商扶珩不可置否。
祁梧就忍不住嘆了聲氣:“我說……琅王殿下您老人家有必要這般閑嗎?我不就是那日借了您老人家的名頭吓了兩個作惡的人,怎麽就值當您花這麽多心思在我身上了?”
“是不是很受寵若驚?”商扶珩接過話。
祁梧:“……”
祁梧差點被嗆到。
“那宅子是韓家去年便買下的,只是原屋主賣了宅院便離開,再沒回來過,韓家也沒對外說,才少有人知道屋子已經易了主。”商扶珩慢條斯理與祁梧解釋起來。
祁梧想了想,別的不肯定,倒是能肯定那牙行管事是另收了錢辦事的了。別人不知道宅子現在是誰的,這幫忙做中間生意的,還能不知道宅子從誰手裏轉?
“那宅子可是便宜賣給你的,算我借花獻佛,送與你一個見面禮。”商扶珩說話間,輕輕打開折扇。
這荔城少了什麽也不會少了宅子,沒有商扶珩的借花獻佛,他還能買不到其他合适的宅子了不成?祁梧心裏暗戳戳的反駁。
不過商扶珩要是真鐵了心搞他,那商扶珩自然能讓他在這荔城拿着錢也買不到房買不到地……所以祁梧不嗆這聲了。
“至于你那頸後的印記,我也能幫忙。你在賣胭脂的地方尋不着的東西,我這兒倒是有。”商扶珩笑意融融的說。
聞言,祁梧雙眸登時一亮,但随即又警惕起來。
“殿下,天下沒有白吃的餐食。”祁梧說。
“自是這個道理。”商扶珩很是同意的點了點頭,又遺憾一嘆,“不過我這人不愛走尋常路,原本是想着你這人有趣得緊,若是與你投緣,那左右我閑得很,随手幫你一把也不是不行。只是……方才聊下來,很是不投緣。”
祁梧:“……”你有好東西你不早說!你早說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識時務為俊傑啊!
“這樣如何,聽我手下那負責跟蹤你的人說,你昨日去胭脂鋪買了好些稀罕物件兒……既然你這帷帽下的臉面目可憎得很,不如用那些個水粉脂膏塗抹修飾,再讓我瞧瞧?”
商扶珩折扇輕輕扇動,笑得很是溫潤有禮。
祁梧:“……”
這人以前上了沙場,都是靠說話把敵方陣營給氣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