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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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宴,你別忘了你的身份,朕不論怎麽樣也是皇帝。你既然為人臣,就要守人臣的本分,在其位,當其政,忠其君,為江山社稷,為百姓萬民——你盡到你的本分,朕自然信任你重用你提拔你,至于其他,”雲暧淡漠道,“朕是你的君主。”
“你知道什麽叫君主,知道什麽叫事君之道為臣之道?”
陶宴惶恐不已,連忙跪地拜了三拜:“臣知道了。”
雲暧道:“起來吧。”
陶宴站起來,同時借了一只手要攙扶雲暧。
雲暧扶着他手,陶宴給他拍了拍膝蓋。
雲暧起身,擡目遠眺。
清風徐來,雪白的蘆花在風中飄搖,遠處青色的水波隐隐向天際,找不到來路,雲暧回頭罵:
“這什麽鬼地方!你帶的什麽路!給我回去!”
兩人盡釋前嫌,也都無顧忌了,陶宴笑:“是臣唐突了,臣這就扶陛下上馬。”
陶宴在身後捉了馬缰,一只手在前雲暧摟在胸前,讓他同自己緊緊依靠着,涼風迎面吹來,雲暧虛虛迷着眼睛,散發亂糟遭貼在腦門上,露出一半光潔的額頭和漆黑秀麗的眉眼。陶宴時不時低頭瞧他,摟着他身體看着他臉,心中就油然而生一股甜美的快活,高聲笑道:“縱馬平川,徜徉山海間,千裏快哉風啊陛下!”
雲暧給他一說,也覺得極享受,于是隐隐有笑意:“過幾日可以出來打獵。”
趙吉等人瞪了牛眼看陶大人擁着皇帝從草叢子裏又鑽出來了,那什麽前胸貼後背的,眼珠子差點沒掉地上。
鮮大人剛走,皇帝陛下就又跟這貨搞上了?
趙吉護駕不力,連忙去請罪,同時把皇帝的馬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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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暧給侍衛護送在前,陶宴緩步相随,趙吉騎着馬插過來,将他馬步壓住,遠遠同雲暧隔開,并肩貼上,叫道:
“陶大人。”
趙吉一向同自己過不去,陶宴卻無意同他為敵,完全不記仇,見面轍笑臉相迎:“趙将軍有事?”
“陛下大概是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個什麽貨色,要麽就是給你勾引的糊塗了腦袋。”趙吉很冷淡,沒有跟他客氣的意思,“姓趙的我卻清楚的很,陶大人得意之外可還需得留心,別露了馬腳,給我抓到了什麽把柄才好。”
陶宴道:“恕在下愚鈍,聽不懂趙将軍的意思,趙将軍若有話,自可親自同陛下說,或者呈奏章上疏。”
趙吉嗤道:“陛下那裏,我不是不敢麽,陶大人現在是什麽身份,陛下信寵,靖國公都擡舉,這等身份,豈是我趙吉能出口議論的,不過走着瞧罷了。”
陶宴道:“趙将軍太言重了些。”
趙吉笑:“但願是我趙某人言重。”
說罷調轉馬頭,追雲暧去了。
劉虞出鎮北州,此事引得天下震動,劉虞到了連州大開幕府,張示布告大辟人才,四方貴姓,英俊年少紛紛慕名往就。除了鮮侑,荊州辜辛,楚州藤公佐,河南孟琅,阮元諸人,都是天下知名的人物,皆出關往西依附,一時之間賓客盈座,竟然比洛陽朝廷還熱鬧。雲暧震驚了,知道劉虞此人不能小視,但這一出山,其轟動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
雲暧突然有些後悔了。
給劉虞這麽大的權力讓他去北征,經營北州,很可能是在放狼驅虎。
這個人能量太大,一旦得了勢,恐怕連劉靜都制不住。
朝廷原本計劃支持北征的兵力,物力,到此時雲暧默默的按下,絕口不提了,劉靜,包括整個洛陽朝廷,也都沉默的支持了皇帝此舉。然而劉虞仿佛是也預料到朝廷的意思,也只假裝不知連問都沒問。在連州聲勢浩大的招募流民,募兵屯田。
于是北征之事,一拖再拖,久久未行。
鮮侑有信過來,也敘些閑事,別無多話。
陶宴升任中書令,是雲暧的意思,也是得到了劉靜支持的。
劉靜敢給陶宴當這個官,自然是自信不論皇帝派誰當那個官,他都有能力繼續控制對方。包括陶宴陶大人。
他能随時把陶大人捧上去,也能随時把陶大人撸下來。
在聽話好使的條件下,他是願意捧一捧陶宴的,盡管陶宴屢次得罪他,并且打心眼裏執意跟他作對。
但劉靜似乎不放在心上。
陶宴又得出入延春殿,甚至連人都住在宮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孫秀
雲暧一封封翻着奏章,翻一封丢一封。
“這幾日怎麽全是吏部的折子?”
“六鎮兵民又在鬧事!”
“平城又怎麽了!”
将手裏的奏章往陶宴懷裏一丢:“那幫孫子又在吏部吵吵去了……”
雲暧頭痛不已,見着吏部二字就三天不想吃飯,十封折子有七封是有關吏部的,全在彈劾尚書王勤,雲暧捂着胸口誇張道:“不行了,堵死了,快給接我口氣。”
陶宴拍了拍他後背,捧了茶給他喂:“別看了,寫的都一樣。”
雲暧使勁揉着額頭:“這麽下去不是辦法,替我傳王勤過來。”
王勤傳過來,雲暧将折子丢給他:“王大人,朕每天看的告你狀的折子疊起來都能當柴火燒了,你自己拿去看,拿去拿去,別往我這送了。”
王勤不看也知道寫的什麽,無奈道:
“陛下,這個臣也沒有辦法啊,吏部的名冊已經堆成山了,天天都有人上臣那鬧,個個都扯着嗓子的哭天喊地,一會家裏沒米下鍋了一會孩子要吃奶,都在等着吏部派官拿俸祿,陛下你看臣上哪去找那麽多官給派啊!”
雲暧道:“有多少?”
王勤苦着臉:“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呢……”
雲暧吐血,聽着這數字就撐不住了,陶宴連忙又給他拍胸口:“陛下,陛下,別急。”
雲暧又支撐着活過來:“拿來給我看看。”
王勤連忙讓人去吏部搬名冊,雲暧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化作人山人海的等待政府安排工作的貴族待業青年,拍了桌子大怒:“胡說!你當朕好糊弄是不是?哪裏又多出來的這麽多!”
皇帝裝傻,王勤尴尬道:“這個還是少的,只是年紀在二十歲以上,到了明年春,又得多出上千,這幫子人屆時又要上吏部來鬧。”
雲暧不滿哼道:“往年怎麽沒事?”
王勤道:“往年也有,年年都鬧,陛下,這些人頭都是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攢下來的,沒法子辦呢,歷來都是拖着,今年因為陛下從北府軍提拔了不少人上來,這些貴姓子弟不滿,于是才鬧的厲害了些……”
雲暧又惱了:“少胡扯!關北府軍什麽事?”
王勤道:“确實也不關北府軍什麽事……”
……就是眼紅而已……
昔年平帝立國,為了争取鮮卑貴族大姓的支持,下旨,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同漢族頭等門閥崔、盧、鄭、王四大姓門第相當,不得授以卑官。這張沒本的欠條打的好啊,這幫子貴族大姓爺爺生兒子,兒子生孫子,又沒有計劃生育,于是一代累一代,數量滾雪球一般驚人的膨脹起來了,現在這幫官N代成千上萬伸手要利息了,沒有工作,先帝爺說了,他們的工作就是當官,而且還必須當大官……
特麽開玩笑呢!朝廷就這麽大,哪裏有那麽多官還是大官給你當?
這些貴族官N代就跟茅坑裏的蛆一樣惡心,雲暧恨不得全一笤帚掃吧掃吧全倒垃圾坑裏去,偏偏這幫子人都不安生,天天拿着先皇的聖旨嚷嚷朝廷,大慶朝廷增設了無數的散官試圖安置這幫子人,但時間久了也耗不起,這幫子人太多了,朝廷哪有那麽多俸祿給他們白吃?
國庫都給吃空了!這幫耗子!
皇帝道:“大活人沒手沒腳嗎?讓他們都種地去。”
下旨裁撤冗官,各位該幹嘛幹嘛去,別想着吃朝廷的閑飯,一通撸下來,慘嚎一片……
這才是官N代鬧事的原因。
王勤顯然不敢觸皇帝的逆鱗說真話的。
官N代接受不了被朝廷趕去種地的命運,僅此而已。
這個龐大臃腫的貴族官僚集團利益相關,上下一心連成一片,不是一家一姓,不是一人兩人,而是所有大慶的貴姓,平帝當年的承諾,要就這麽廢了?說好的只要我是我爹生的就給我官當,哥們長到二十歲就等着呢,你突然叫我去種地?笑話,哪有那麽容易的事。
只要是貴族集團的一員,就誰也不會答應!
王勤唯唯一番退下,雲暧開始生悶氣。
陶宴道:“吏部的法子,将貴族子弟入仕的年齡提高到二十歲,同時按年紀長幼依次授官,就這樣,多少人等到八十歲都等不到出頭那一天,但是總比沒有指望強。”
雲暧道:“你的意思是,收回聖旨,繼續養着他們?”
陶宴搖頭,始終是不贊成的,嘆道:“臣恐怕這麽下去得出事兒。”
雲暧冷笑:“誰都知道聖旨是靖國公的意思,朕什麽時候說過一句話了,讓他們去跟劉靜鬧去。靖國公既然敢做,想必做好準備了。”
那聖旨還真不是雲暧的意思,乃是劉靜進行改革的試水之作。
雲暧對劉靜的折騰始終是持冷眼旁觀的,陶宴說的對,随他去,看他能折騰到什麽地步,惹出禍來,正好趁機收拾他。
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他比劉靜還激動,還要義憤填膺。
因為那幫蛆蟲,實際上他比劉靜還要恨。
這件事上,劉靜的挫折并不能讓他感到輕松,反而他覺得沉重。
雲暧累的很,扒着陶宴的胳膊:“過來,給我靠靠。”
陶宴伸手摟住他:“這件事同陛下無關,陛下不要摻和進來,既然已經決定交給靖國公,陛下就不要多想了,置身事外就好。”
雲暧道:“我既然在這個位子上,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明知道改革勢在必行,這些累世公卿貴族盤據朝廷,将整個大慶的精血都吸幹了,而今的大慶好像是一只渾身爬滿了蚤子瘦弱不堪搖搖欲墜的駱駝。再不動手,就會被吃成一堆骨架。
知道必須做,只是不能做,太危險了。
你要去打掃這些蚤子,不但不能成功,反而會連自己也被蚤子吃掉。
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也變成蚤子,盡量的多咬一口不虧。
是個人都會這樣想,那些滿口君君臣臣的所謂讀聖賢書的,其實哪個眼裏又有江山社稷?大家都一樣,眼裏只有利益罷了。
雲暧又失眠了。
陶宴道:“臣陪陛下去吏部看看吧。”
雲暧換了便服,陶宴也脫了官服,兩人往吏部去,大清早,吏部門外已經吵吵嚷嚷的圍了不少人,守衛攔着不讓進。雲暧假裝不知,問道:“一大清早的,諸位不睡覺,在這裏做什麽?”
衆人立刻齊聲唧唧歪歪,一青年高聲道:“逮着王勤那狗東西,打死他!”
陶宴駭道:“不至于吧?”
雲暧驚了:“這是為何?”
那青年冷笑道:“你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雲暧道:“我同諸位一樣來都是來吏部要派職的啊。”
他一出口,衆人就炸了,一窩蜂擁上來,抓着領子就要揍。
大家等到八十歲都等不到派官,你一張小白臉你毛長齊了沒有?胡子都沒長一根就敢大搖大擺跑來說是來找吏部派官的……從叫花子飯碗裏搶饅頭,你特麽真有臉做的出來啊!特麽不揍你簡直沒天理!
陶宴聽雲暧的回答就給他暈的口吐白沫,皇帝陛下真是拉的一手好仇恨……見這幫暴民亂沖上來要犯上了,吓的打跌,連忙伸手将雲暧護住,一面退一面叫:“誤會,誤會啊!我們只是路過,路過啊!不是來派官的!”
雲暧面紅耳赤使勁掙脫他,要沖上去一較高下。
你倒是來打啊!朕正要将你們全部卡擦卡擦就愁找不到由頭呢,一幫混蛋!
叫你們去種地你們不肯,回頭就給你們齊刀亂剁了。
“你們有何德何能……不過仗着祖上的恩蔭……”
陶宴死死抱住皇帝陛下捂着他嘴:“祖宗你忍一忍啊,找打啊!”
他剛給雲暧兩手抱住,屁股上就挨了一腳,不知道是哪位的巴掌飛來一下子拍在皇帝的臉上,一爪子把雲暧的發冠給抓散了,陶宴怒了,回身将腰上的配劍噌的拔出來:“誰敢亂來!他娘的老子說了是誤會是誤會,你們屬畜生聽不懂人話是吧?哪個再不識好歹要動手別怪我手上刀劍不長眼啊!”
衆人駭住,都不敢再動,陶宴是氣壞了:
“老子家裏金山銀山堆成堆了,誰他娘的吃飽了撐的來跟你們搶那破飯碗啊?”
雲暧站在一旁,臉上一鮮紅巴掌印頭發散着,一副勝利者姿态鄙薄不屑鼻孔出氣:“跟這種人何必廢話。”
陶宴沉着臉給雲暧整理頭發,方才問話那青年将發冠給撿回來,陶宴冷聲道:“多謝。”
青年道:“在下孫秀,無意給二位惹來麻煩,還請見諒。”
陶宴給雲暧理好了頭發,又将衣服捋了捋,拿袖子給他拭了拭臉上紅痕,都給抓出血印子了,陶宴不客氣道:“誰管你有意無意?麻煩讓個路。”
孫秀一雙狹長的鳳眼目光銳利打量這兩人,猜測着身份。
陶宴心裏已經罵開了,這是吏部門外,鬧成這樣,裏面那幫孫子就沒人出頭來管管?孫秀笑:
“王大人這會恐怕在哪裏躲着不敢來呢。”
陶宴道:“裁撤官員,這是朝廷的旨意,也不是吏部能決定的,你們這樣鬧下去,就算殺了王勤又有何用?”
這兩位剛開始還在裝不知情故意詢問,這會倒會說了,孫秀眼睛一轉,已經有了計較。
恐怕不是尋常人——這兩人是朝廷裏的。
頓時便哼了一聲,鄙視的看他們一眼,不以為然,出言不遜。
“聽說朝廷下旨,我等不能再受官,也不能再領白祿,讓我等去自謀生計,真是笑話,難道以為我們都是傻的麽?若是皇帝陛下的意思,我等自然無二話,我只怕這是靖國公的意思吧?靖國公以為以為打着皇帝陛下的旗號,他就能為所欲為了嗎?”說着拔高了聲調,譏諷道:
“咱們的王尚書到底是聽皇帝的還是聽他劉靜的?咱們的朝廷到底是陛下的還是他劉靜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朝議
雲暧心裏一沉,陶宴驚訝擡了頭。
眼前這青年生的瘦弱單薄,大概二十五六年紀,模樣普普通通。穿着一身素麻布的青布衫,面色有些饑黃菜色,身體羸弱,仿佛有什麽病症。
孫秀沒察覺他陡變的目光:“今日不問出個究竟來,咱們都不走了!他王勤要是答不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咱們就上禦狀,到金馬門去問!”
這人打着皇帝的旗號将矛頭指向劉靜了,借着為皇帝鳴不平幌子皇帝攻擊劉靜代诏專權攻擊新政,抓小放大,轉移重點的本事一流啊。
陶宴幽幽道:“你怎麽知道這就不是陛下的意思?”
孫秀道:“若是陛下的意思,為何中書監的人沒有聲響?我聽說中書令陶大人從上個月起就稱病了,陛下也久日不上朝,這難道還用人說?”
陶宴對這位真要刮目相看了,雲暧嗤笑道:
“皇帝上朝不上朝也是你議論的?靖國公的尊名也是你能叫的,這位好大的口氣啊。”
說話間十來個持刀帶甲的官兵殺上來,洛陽令鄭魏一身紅袍,橫眉怒道:“哪裏來的亂民在造謠生事!都給我抓起來,帶回去!”衆人嘩的一聲,四散奔逃,孫秀還在原地站着,回身睥睨,鄭魏道:
“把他給我抓起來!”手一揮,官兵立刻拿人,将孫秀給壓住。
雲暧跟陶宴在一旁圍觀,也給官兵一同刀架在脖子上。
雲暧翻白眼,陶宴叫道:“鄭大人!”
鄭魏驚訝,連忙迎過來,罵手下官兵道:“沒長眼睛嗎?這是中書令陶大人!”
笑作了禮陪罪:“怎麽陶大人也在,屬下們失禮了。”
他不認得雲暧,陶宴道:“過來瞧瞧,沒想到這麽熱鬧。”
那尚書王勤這才鬼鬼祟祟的跟在鄭魏身後冒頭出來,顫顫巍要給雲暧磕頭。
雲暧看他那窩囊樣兒就膈應,說句“不必了”轉身就走。
鄭魏道:“那個是?”
王勤老着臉:“是聖上……”
陶宴給雲暧拿藥膏擦着臉,鄭魏誠惶誠恐跪在下面回話。
“這個人叫孫秀,壓根不是什麽貴姓子弟,就一無業游民,原本在中書舍人柳大人府上做過小吏,後來聽說是因為偷竊,被趕了出去……”
雲暧道:“既然是這樣,他在吏部外面叫嚷生事,恐怕是別走所圖罷。”
鄭魏道:“應該是受人指使,只是那小子嘴硬,怎麽打都不承認。”
鄭魏退下去,雲暧問:“你說誰會指使他?”
陶宴道:“我看他背後那人是沖着靖國公去的。”
劉靜改革結怨不少,想跟他對着幹的人多了去了,朝廷上下一大片的官員,還真不知道具體能是誰。
陶宴問柳亭,柳舍人詫異道:“你說孫秀?他還在洛陽?”
陶宴将事情說了,道:“現在在洛陽獄裏關着。”
柳亭咬牙罵道:“這個下賤無恥的東西,竟然還敢在洛陽城晃。”
陶宴訝然:“為何這麽說?”
柳亭喝了口茶,哼哼道:“這人品姓不端,最是奸滑刁鑽,他父母是我府上的馬奴,受我家的恩惠,我看他人聰明,又會讀書識字,就給他脫了奴籍,讓他在書房伺候。哪知道這小子不但不知道感激,還勾引我府上的侍妾,偷了我的錢財想要跟那賤人私奔,被我打了一頓趕出去了。只是沒想到他還敢留在洛陽。”
陶宴聽他這語氣,又想起柳大人的尿性,素好男色,簡直要懷疑柳大人是不是把人家怎麽了所以人家才偷他東西想跑。
柳亭看陶宴那臉色,知道他想什麽,頓時就怒了:“陶大人這是什麽意思?不相信我?”陶宴連忙道不敢,柳亭冷哼道:“你也不看看他孫秀什麽模樣,長的跟個痨病鬼似的,求我幹我都不要呢。”
陶宴其實是覺得那孫秀看着不大像柳亭口中的偷主人的侍妾還偷主人的錢財的人,不過柳亭很生氣,灌了兩口茶就不高興的走了。
陶宴服侍了雲暧睡下,決定去看看這個叫孫秀的。
哪知剛到了洛陽獄,那柳亭正拿根鞭子牢裏将個孫秀抽的血肉橫飛,邊抽邊罵“畜生”“下賤”“賤種”雲雲,陶宴生怕他把人打死了,連忙攔住:“柳大人,柳大人,別鬧出人命來。”
柳亭甩了鞭子,對那孫秀哼道:
“當初告訴你,別再讓我聽見你的名字,也別讓我在洛陽看見你,否則別怪我下手不留情。”
陶宴扶着肩膀好說歹說才打他打發出去喝茶,叫獄卒将孫秀拿冷水潑醒,孫秀渾身血污肮髒不堪,陶宴隔了一段站着,瞧他。
“誰指使你到吏部生事的?”
孫秀抹了抹被血凝住的右眼,啞聲道:“沒有人指使我。”
陶宴道:“沒人指使,你好大的膽子,就敢在吏部門外大放厥詞。”
孫秀形狀凄慘的笑了笑,笑的倒是相當快活,整個人透着一股詭異的張狂:“我有什麽不敢?劉靜不過一沽名釣譽之輩,就憑他難道還敢殺了我不成?你看看鄭令他倒是敢不敢殺了我?就連大人你不是也怕我給剛才那位柳大人打死了麽?既然諸位都不敢殺我,那我怕什麽?把這洛陽獄的牢底坐穿,指不定我還出名了,朝中大人們還會幫我說話呢。”
這下陶宴真是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了,也笑:“你倒是會想。”
孫秀斜了咱看他:“小人可能有幸知道大人名諱?”
陶宴點頭:“我就是你說的中書令陶宴。”
孫秀微微蹙眉,半晌驚訝的“啊”了一聲:“這樣,陪同你一起的,可是當今皇帝陛下?”
陶宴仍舊點頭:“好眼力。”
孫秀笑道:“我早該猜出來,當時就覺得奇怪,沒想到我這種人也有那個好命能得見皇帝陛下天顏,真是不枉此生了。”
陶宴看他這天不怕地不的架勢,倒真不像有人指使的。
想了想道:“不如我跟靖國公求情,放你出去如何,我看你身體也不好,這牢裏的罪恐怕你受不住。”
孫秀道:“陶大人這是在市恩?”
陶宴道:“也算罷,随你怎麽想。”
孫秀道:“多謝了,不用,就算你跟劉靜求情放我出去也不是你的恩德,是我自己盤算的好,知道自己命不當絕,遭此大難必有後福。”
這個人已經聰明到極點自負到極點,陶宴自愧不如。
無話可說,交代了鄭魏幾句離去,柳亭嘲道:“我說的沒錯吧?這小子狂妄透頂,而且心術不正,貪財慕利,完全不是個東西,我早就該直接殺了他免留禍患,回回給他躲掉。”
陶宴勸道:“我看這人不簡單,你還是不要跟他結仇的好。”
柳亭不以為然:“他是個什麽東西,我會怕他?笑話。”
這家夥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德性,除了他自己是大爺,屁也不放在眼裏,陶宴又好氣又好笑。
孫秀一事還是鬧大了。
雲暧再上朝,朝廷上議論的就全是這一件。
禦史謝甄酸溜溜道:“當初說裁撤官員,大臣們一致反對,靖國公要一意孤行,現在怎麽樣,吏部都被吵翻了,我可是聽說王尚書每天連家都不敢回,怕半路給人打呢,是不是啊王尚書?”
王勤豈止是不敢回家,連上班都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注意就給沖動鬧事的人民群衆下手黑掉了。
王勤尴尬的擦了擦汗陪笑。
鄭魏奉了劉靜的命帶着官兵每天在洛陽巡看,見到鬧事就一撥一撥往牢裏送,但礙不住群衆的憤怒以及神出鬼沒,三天兩頭都要鬧出一樁暴力事件來,吏部的官員們個個被揍的鼻青臉腫。
劉靜針鋒相對回譏道:
“他們要鬧就任他們鬧去,洛陽的監獄小的裝不下,還有河南獄,河南裝不下了還有河北呢,你怕什麽?”
謝甄哼道:“我只怕靖國公犯了衆怒,激起了上下不滿,再鬧出一個段榮王榮張榮出來,咱們誰也擔不起這責任。靖國公不顧朝臣反對,硬要立新法改制,說的冠冕堂皇,我看也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
劉靜冷笑:“那我倒要問問甄禦史,你所謂的一己之私私在哪裏?我劉靜行事為百姓為天下,為我大慶祖宗基業江山社稷,你說私,私在哪裏?說話要有根有據,莫要信口開河。”
劉靜為人嚴謹刻板,出了名的節儉,穿的衣服是自家夫人親手縫的,不納妾不蓄伎,不喝酒不好口腹之欲,也不跟那些大人們吹牛談閑。每日除了幹活還是幹活,勤勤懇懇,私德當真是無人能挑剔半點。謝甄這家夥不過是看準了朝廷反對劉靜改革的風向,投機罷了。
要他說還真說不出什麽像樣的話來。
他一副高深莫測的笑,我不說大家也知道的樣子。
劉靜甩了袖子。
“謝大人認為我的法子不行,那謝大人你倒是提個法子出來?”
謝甄還是高聲莫測微笑。
安靜之中另一邊有人開口,散騎常侍陸賈道:“臣以為,為什麽不用考核的方式,對貴姓子弟量才擇優錄官呢?”
陸大人話一出口就遭到了大臣們口水猛攻。
“考核擇優,怎麽考怎麽擇?讓誰來考誰來擇?你去擇?”
“就算考核擇優,其餘的人怎麽辦,繼續吃白祿?”
陸賈自以為聰明,殊不知,貴族之所以叫貴族,就是因有特權,哪怕生下來是個傻蛋,只要出身貴族,就有資格享受一切貴族資源。你突然冒一句要看才能看品行,那不是直接挖貴族們的牆角?
真是年輕人嘴上沒門什麽都敢說啊你!
陸賈一看犯了衆怒,吓的灰溜溜的退下了。
謝甄道:“臣倒是有個想法。”
劉靜不等雲暧開口,就和他對上了:“你說。”
謝甄道:“臣以為,陛下應杜絕北府軍以及其他軍中士兵以軍功錄官。這些當兵只會鬧事,哪裏懂什麽治國之道呢,陛下要防着他們。”
就是因為這些當官的腐敗貴族,軍隊裏已經層層不滿了,謝禦史還敢說這種話,雲暧當真不知道該罵他蠢還是該誇他勇氣可嘉。
劉靜道:“謝大人這話怎麽不去北府軍的駐地講。”
謝甄道:“這種事自然要靖國公拿主意嘛。”
劉靜将四下裏一掃,滿朝膏粱魚肉,獨獨見不到一個像人。
他沉了嗓子,接着謝甄的話,冷聲問道:“說私利,你們這些人又哪個不是為了私利?分你們幾塊地就哭死哭活哭窮哭命,增一點商稅就嚷嚷着百姓疾苦,朝廷一有事,就都攤了手說沒錢——我倒是奇了,朝廷也沒錢,百姓也沒錢,你們也沒錢,那天底下的糧食天底下錢都被誰吃去了?你們只會呆在自己的莊園別業裏喝酒享樂,西北州被匈奴人蠶食,懷荒懷朔六鎮邊民年年起事,眼看就要打到平城了,朝廷卻無力鎮壓!你們這些人,卻還在這裏算計傾吞着朝廷錢糧賦稅,還在算計着盤剝百姓,你們又打的什麽算盤!等着叛軍殺過來便舉手投降,繼續安逸享受,做你們的富貴夢嗎!”
滿朝鴉雀無聲,劉靜道:“再一個段榮王榮張榮又如何?你們這些人不照樣高官厚祿,只要承認你們高官厚祿,段榮王榮張榮對你們來說有區別嗎?龍庭寶座上坐的是誰,對你們來說有區別嗎?”
雲暧始終不開口,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一拍桌案,站起來,尖聲呵斥道:“夠了!住口!”
劉靜轉向他,跪地下拜:“陛下!臣有奏本!”
雲暧望着呆若木雞的朝臣,顫抖道:“朕累了,退朝。”
劉靜堅持道:“陛下,臣有本奏!”
雲暧充耳不聞,直接下了座往幕後去,陶宴看他腳步不穩搖搖欲墜,連忙從角落繞過去相攙扶,吩咐太監道:
“喊退朝吧。”
雲暧渾身被冷汗浸透,他害怕了。
整場朝議,他看到的不是劉靜的力量,而是衆臣的沉默。
對于大臣們而言,集體的沉默意味着什麽?
絕對不是意味着順從和屈服,只意味着,集體的反對。
劉靜是以一己之力在跟整個朝廷鬥争,雲暧怎麽敢聽他的奏本。
那不是滅火,是引火燒身啊。
作者有話要說:
☆、新政
這事沒有完。
兩日後,謝甄在家裏給人活活打死了。
朝廷又沸騰了。
追查兇手,壓根不用追查,是北府軍士兵幹的,論緣故,因為謝大人在朝堂上說要皇帝禁止軍人以軍功入朝,于是北府軍聽到這消息就叫嚷開了,直接沖進謝大人家把他亂拳打死了。路人都看見。
謝大人想代表貴族們講幾句話,光天化日就給士兵打死。
這事一出來,官僚貴族集團同整個北府軍的關系已經到了白熱化,
洛陽都城,天子腳下,竟然發生光天化日打死官員的事,誰敢相信,整個朝廷炸了窩,要求皇帝将殺人的士兵正法。
雲暧兩頭為難,他是絕不能得罪北府軍的,但是這件事是北府軍做的不占理,朝臣們也憤怒了,兩邊都躍躍欲試恨不得直接拿刀上場殺一通。
只是誰也顧忌着,都吆喝皇帝,都想把皇帝當刀子使。
都特麽什麽玩意兒!
就這樣,這事情還沒有完。
謝甄被打殺一事傳到北邊六鎮,又激起了軍民憤慨。
慶朝最初建都在山西平城,武帝為了防止北邊柔然部族入侵,在北邊境設置了六個軍鎮,自西而東為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鎮。邊鎮軍官軍戶地位顯貴,享有極高的特權尊榮。但後來武帝遷都洛陽,大慶的重心轉移到洛陽,六鎮軍民的地位待遇日益下降,同洛陽朝廷的關系也越來越緊張。
都是随着武帝打天下,跟随遷都的那幫人在洛陽吃香的喝辣的奢侈享受,六鎮的軍民們卻又窮又苦連吃頓飽飯都沒着落。早就把洛陽這幫官員恨的牙根癢,那謝甄還敢張着嘴說不許軍人入朝。
洛陽貴族官僚同六鎮軍民的矛盾已經無法調和。
六鎮的叛亂越演越烈,三月,葛春的叛軍攻克了舊都平城。
是夜,陶宴在天祿閣當值,柳亭突然送來急報。
“陶大人……平城出事了……”
陶宴早就在心裏估摸着河北的戰事,聽着消息也不驚慌,拿着書報看了一眼,但微思索,問太監:
“你去瞧瞧,陛下睡下了沒有?”
太監答應着就走,柳亭皺眉道:“陶大人,事關緊急……”
陶宴不急,故作深沉笑,也不答。
柳亭道:“長絮?”
陶宴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長道:
“柳大人,你等着瞧好了,這回輪到咱們中書監上臺了,咱們可等這一天等的夠久了!”
激動難耐,突然也等不及太監回禀了,直接拽着柳亭的袖子:“柳大人,趕緊随我入宮面聖!咱們的機會來了!”
柳亭渾渾噩噩不知道他要幹嘛,陶宴已經讓人去請另外幾位同往。
雲暧這夜也失眠,剛好陶宴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