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劉靜拍案而起,将手中奏疏狠狠的擲下,背着手原地亂轉,末了沖長史宋臻手一點:“這個周翥好大的膽子,你替我查查他是個什麽身份,就憑他敢寫這樣的奏章,肯定有人指使,你替我查出來是誰!”
宋臻低眉順眼稱是,退了出去,劉靜将那奏章打開再看,又是氣的一口血直湧上頭。
主簿趙隽張口結舌要勸,劉靜怒的大袖一掃,桌案上書卷嘩啦啦的飛了一地,趙隽連忙蹲下去撿,劉靜斥道:“出去!”
陶宴在中書監,同樣看到了這張刺目的特殊奏事的紅封章奏。
火漆封緘,直呈君上,這是本朝的一個故例,□□用人多疑,所以定的這個規矩,下臣可以跳過朝廷機構奏疏直陳上達天聽,劾手握重權的親信大臣。但歷來有這個說法,卻無人敢實踐,因為這種彈劾就是所謂的死劾,東西呈交上去便是你死我活,不成功便成仁,而要一封奏疏扳倒一位呼風喚雨的朝廷重臣從來不是易事,多半結果就是死路一條,所以歷來沒有人幹過。
陶宴看了看奏章上的人名,周翥。
是個小禦史。
這封奏疏本來該直接出現在皇帝的桌案上,不過劉靜一手遮天,中書監的事情陶宴全權代理,所以雲暧還沒有看到。
奏章彈劾劉靜八大罪狀,言辭鋒利字字如刀,饒是陶宴見過了刀筆淩厲也看的背心生涼。
陶宴謹慎的不敢擅作主張,小心的将奏疏封口的火漆又封上,同其他奏疏一起送去延春殿,由雲暧自己決定。
孫秀低眉順眼侍奉在一側,雲暧也是看到那醒目的紅色便激動的站起來,等他顫手顫腳的打開那玩意兒自上而下快速浏覽兒過,又震驚的一屁股坐下了,大睜着眼大張着嘴一臉癡相,望向陶宴:“這誰寫的?”
陶宴示意他看封面:“一個無名之輩,平日從未注意到。”
雲暧将奏疏扔給他看,陶宴也裝模作樣再看一遍,合上:“臣懷疑這個周翥是受人指使,他沒有這個膽子,而且,這般犀利的文章,也不像他能做出來的,恐怕是有人代筆捉刀。”
雲暧轉頭看了看孫秀,一臉不可置信。
孫秀默然。
陶宴只需一遍就看出來,那文章,除了孫秀,沒有人做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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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想到孫秀有這個膽量,所以他現在遲疑了,陶宴腦子有模糊一團的東西漸漸有點清晰,劉靜的這一系列事情,都跟孫秀絕對脫不了關系。但孫秀顯然也是為人辦事,他為誰辦事就很不好說了。
孫秀是趙王雲栩身邊的人,他很有可能是受雲栩的指使,而且雲栩也絕對有那個動機對付劉靜,劉靜要是倒下,八成最受益的就是趙王。但陶宴心中還有一個不敢細想的猜測,雲暧。
孫秀最近和雲暧走的太近了。
陶宴知道雲暧對孫秀好感有限,但最近卻顯然要好的過分了些,甚而相處的比跟陶宴還多,如果這件事幕後的主使是雲暧的話,這樣的大事,雲暧竟然瞞過了自己,沒有同自己露過半點風,只是在同孫秀謀劃。
陶宴就覺得味道不對了。
然而他只是默想加猜測,并不敢問,雲暧手裏掂着那奏章,試探問道:
“陶大人覺得這個周翥,該怎麽處置的好?”
陶宴道:“這件事過了。”
當日周翥被下獄。
獄嚴刑拷打,沒供出任何東西來,這位哥們竟還是鐵骨铮铮一枚硬漢。
劉靜更是惱怒,将相關辦案人員一通斥罵,大發雷霆。
陶宴在一旁聽着,無話可說,劉靜重傷剛愈,給這一氣,回頭一口血吐出,再次卧床不起。
不出三日,那封奏章傳抄遍了朝廷上下,朝議沸騰謠言四起,接着上次銳意改革下衆人的緘默不言,這封奏章極強的煽動性極具攻擊性的措辭調動起了廣泛的呼應,一石激起千層浪,攻擊質疑之聲紛至沓來,如潮水鼎沸,一發不可收拾。
陶宴就是想壓也壓不住,而且想到那幕後操縱的人可能是誰,他只有保持沉默。
雲暧一直想對付劉靜,但陶宴覺得,這個時候動手是不明智的。
但是他也不能勸雲暧不去做,因為這是雲暧僅有的機會。
這樣一來,意味着他跟劉靜達成的短暫同盟破滅了,意外着劉靜均田改革一事,注定要失敗,化為泡影了。
可能雲暧壓根打心眼兒從最初就沒有打算過支持劉靜此舉,是陶宴懷揣希望,雲暧對此卻一直是不屑的,從來沒抱期待。
他只是授意自己去和劉靜結盟,然後利用群臣反對改革的情緒孤立劉靜,然後自己趁機收攏權力,陶宴估摸着,或者雲栩根本也是支持他的,連着孫秀,他們是一夥。光雲栩還不夠,或者還有別的人,可能軍隊裏也在支持他。
這樣一來,只要除掉劉靜,朝堂有自己控制,其他勢力他又拿捏在手心,他除掉了劉靜,衆臣也一定會一面倒的歸附于他,洛陽再無人能有實力同他抗衡,他這個皇帝就要名副其實了。
既然是這樣,既然是雲暧謀劃,那周翥是定然不會招的了,挨住了這通大刑,回頭升官發財是板上釘釘的事。
陶宴知道劉靜這回是無路可退了。
陶宴其實有些遺憾,劉靜的理想,也未嘗不是他的理想。
劉靜從二十年前在洛陽聲名鵲起,位居三公執掌大權,便有心想要改革,他是真的胸懷壯志,一生的追求就在政治建樹上,為朝事鞠躬盡瘁嘔心瀝血。陶宴當初就是被他那股強烈的執着和堅毅甚至說理想精神所打動,一心崇拜他,追随他。後來改革失敗,劉靜被排擠出洛陽,出任并州刺史,他還是沒有放棄。十年之後又回來了,這一次他的權力大到連皇帝都忌憚他,說一句話滿朝文武便鴉雀無聲,他還是要改革,還是要逆流而上。
可終究是這樣的結果。
劉靜卧病在床,咳嗽不止,就着薄燈一盞還在忙碌于公文簡牍,陶宴不忍将今日朝堂的争論再說給他。
陶宴驚訝的發現他兩鬓間竟然已經灰白了一片,驟然老了幾十歲。
他才不過三十多歲年紀。
陶宴一瞬間幾乎心就被狠狠的揪住,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劉靜主動問起朝廷上的事,陶宴撒謊說沒有事情,劉靜哼道:“你不用騙我,當我不知道,現在他們一個個的都幸災樂禍,等着想看我的好戲,可惜了,我好的很,他們怕是難得如願。”
陶宴是個看的開的人,能做到的盡力去做,做不到也就罷了,他沒法像劉靜那樣奔着一條路走到黑,對于劉靜,他是欽佩又有點惋惜,甚至還有些不解,陶宴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竟然勸了他一句。
“恐怕現在的事情,已經引起了争議,不如暫且擱置,改革之行當從長計議,咱們行動草率,都太低估形勢的嚴峻了。”
劉靜持着公文的手有一瞬間的停滞。
然而他也是只動搖了片刻,便苦嘆道:“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默然了許久,并無甚表情,只是有些感慨:“商鞅變法而死于車裂,晁錯削藩被腰斬棄市,自古有志于大業者,那個不是目光長遠,而去計較一時之得失生死?是非功過後人評說,千載之下,必有公論。商君雖死,其法未改,晁錯雖誅,藩亂既平!賈生賦《鵩鳥》之詩,後人猶謂“得志”,我劉靜又有什麽想不通的。”
陶宴也就是那一刻意識到,他在心裏,終究是敬這人為師的。
終其一生。
劉靜重病之下,衆人都以為他不能再上朝,他卻又上朝了。
面對鋪天蓋地的指責,淩厲狠毒的咄咄相逼,他一聲不辨,解了頭冠,又去了腰間笏板,沖皇帝磕了三個頭辭去。
他自動免官去位,雲暧給他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吓住了,連忙讓人去他府上賠禮,請他歸朝,劉靜通通不應。雲暧最後不得不親自上門去賠罪,劉靜仍然推脫不見,回複他說:“臣年事已高,近來身體頗不如意,已經不能再替陛下料理國事,陛下還是另請賢能罷,臣只當歸田養老了。”說的雲暧尴尬羞惱,臉紅如血。
劉靜從宮中回到府上便嘔血不起,氣息奄奄,一副臨終之相了,陶宴匆匆趕到府上,劉靜握了他手道:“長絮,我恐将白鶴東來,不久于人間,我若去了,有三件事囑咐你,你千萬要記得。”
陶宴不敢不應,執着他手跪下道:“先生請講。”
劉靜道:“第一件事,朝廷的事,我托付給你,鄧娴,宋卿,趙致,這些都是可堪重用的人才,你務必留着他們,不要因我之故毀傷良才,我若死後,陛下對我心懷怨憤,恐怕加罪于他們,身後之事已經非我能掌握,也只能托付給你。”
陶宴道是。
劉靜又道:“邊鎮之患是最緊要的,務必放在首要,然後,我死之後洛陽的局面,恐怕不是現在所能預料的了,你要防備着,千萬不能出亂子,尤其是北府軍的人,英肇此人不好控制,我一直放心不下。”
陶宴仍舊應,問他第三件,劉靜沒說出來,一時想不起,閉上眼睛:“就這樣吧,只這兩件。”
七月四日夜,陶宴在中書監,莫名其妙心緒煩躁,對着文書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筆頭掉落幾次,染的滿桌都是墨跡,他惱怒叫雜役:“這都什麽玩意兒破筆頭!內府的錢都拿去喂狗了嗎?”突然宮外有急信送來:
“陶大人,靖國公薨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部到這裏完結了,後續也不知哪年會填,實在對不住掉坑的姑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