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宮門深似海

那道炙熱的目光黏在他身上很久了。

舒渃擡眸看了坐上一身明黃衣衫的人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看着杯中的美酒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身後的百花明媚得灼人眼,散發着陣陣幽香,卻也掩不住滿席的浮奢之氣。

舒渃忍不住輕撇了一下嘴,真不明白,這樣的皇家酒宴,為何要叫他來?

這京城裏的人,誰不知道,舒相家的三公子,是個柔弱得連風都能吹得倒的病秧子,自小便用名貴的藥材吊着命,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要拖累家裏的兩個哥哥一輩子的。

所以才說聖意難測,他這樣不知何時就一命嗚呼了的短命鬼,那個皇帝都不放心,要親自見一見。

眼尾餘光所及之處是父親黛藍色的衣角,舒渃不由輕嘆了一口氣,伴君如伴虎啊,即便是舒家這樣的數代忠臣,還不是被皇帝防得死死的,謹言慎行着,生怕那天就招來了滅門之禍。

這皇宴之上熱鬧十分,舒渃卻被上座之人看得渾身冰涼,鐘離傲自來這裏開始,目光就沒從他身上挪開過,令他不禁細思自己有沒有何處做錯了而不自知。

思來想去,也未覺有何不妥之處,不由再次感嘆君心難測,比姑娘家的心事還難猜。

被這樣火辣辣的目光看了一夜,舒渃渾身不自在,卻又不敢随便離席,生怕惹起鐘離傲的不滿,十分難捱。

但直到皇宴結束,也沒有發生什麽。明黃衣衫的君王看了他一夜,最後不發一言地離開了。

有驚無險,舒渃暗道這一關算是過了,随父親回府。

舒夫人早就在相府門口望眼欲穿地等着了,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嗔道:“随便應付幾句就算了,現在他還要倚重咱們家,不會拿你做文章的。我就說不要去了……”

舒渃抿唇笑笑,“我沒事,就是有些累了。”

舒夫人心疼的不行,趕緊拉着他往裏走,“先去休息休息,我去把藥給你端過來。”

“嗯。”看着母親的背影,舒渃輕舒了一口氣。當今聖上可是多疑得緊,此次他若是不去,定會讓鐘離傲心存疑慮,日後對大哥的前程恐怕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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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為了治他的病遠游,入了江湖門派,以後是不能為官的,他又是這樣一副身子,父母的希望全都在大哥身上。

大哥亦為了他奔波勞累,現在還未有歸家。這是他唯一能為大哥做的事,又怎能不盡心去做?

舒渃原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完了,但他前腳剛進房門,後腳聖旨就到了。指名要他舒三公子進宮,當皇上的貼身侍衛。

茫然地接下聖旨,舒渃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這京城裏無人不知他舒渃手無縛雞之力,這貼身侍衛的借口,委實找得有些離譜。

舒厚德臉色十分難看,“煩請公公禀告皇上,舒渃自幼體弱多病,恐是不能入宮。”

宣旨的小太監為難了,“這……”

“朕很是仰慕三公子的才華,想要邀他進宮探讨一番,丞相也不舍得麽?”

眼前突然冒出個人,舒渃被吓了一跳。

宣旨的小太監“嘭”的一聲跪到地上,“參見皇上。”卻連聲音都變了,顯然也是被突然出現鐘離傲吓得不輕。

鐘離傲勾唇,直直地看着舒渃,“這就是傳聞中的三公子了吧,果真是人中龍鳳。”

舒渃能感覺到自己父親僵硬的身體,還有強壓下去的怒氣,“皇上謬贊。”

對于自己被強行要求進宮這件事,丞相府裏上到舒夫人,下到丫鬟小厮,都十分不滿。特別是母親,即使在鐘離傲炙熱的目光之下,舒渃還是忍不住勾了勾唇,今早母親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舒厚德沉吟半晌,還是不舍得兒子去伴虎,“這……恐是不妥。”

鐘離傲大概也知道丞相一家對這個小兒子的珍愛程度,對于舒厚德的态度不以為忤,臉上仍帶着笑,“舒相不必自謙,早就聽說舒相的三公子才情了得,朕一直想要見一見,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舒厚德勉強一笑,“不過是世人誇大,小子自幼體弱,纏綿病榻多年,哪裏來的閑情去舞文弄墨啊。”

鐘離傲一直看着舒渃,語氣惋惜,“那倒真是可惜。”

舒厚德抽了抽嘴角,他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自己這個體弱的小兒子,分明毫不遜色于大兒子與二兒子,卻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連性命都不知何時就會被上天收回去。要是換了別人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他一定一巴掌拍過去。

鐘離傲卻不管他內心的糾結,定定地看着舒渃,眼中情緒晦暗不明,“可惜。”

舒渃在心裏皺眉,面上卻一片謙遜,道:“謝皇上垂愛。”

舒厚德連忙打蛇順竿下,“所以微臣鬥膽……”

不等舒厚德說完,鐘離傲便打斷道:“不過借三公子幾天,保證給您完好無損的還回來。”

舒厚德還想再說什麽,舒渃急忙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鐘離傲都親自來了,之前拒絕已是拂了他的面子,再這樣找理由不去,以後舒家還要不要在朝廷做事?

舒渃輕輕笑了笑,“能得到皇上賞識,草民不勝惶恐。”

鐘離傲眼中神色幽深,只看着他不說話。

舒渃唇邊笑意不改,看了看後邊急得快要沖過來的舒夫人,道:“說來慚愧,草民自打從娘胎裏出來起,便沒有離開過母親。此次雖然離開不久,但還是會惹得母親擔憂。容草民與母親道個別,便立刻随皇上進宮。”

鐘離傲挑挑眉,點頭允了。

舒渃這才将舒夫人拉到一邊,将自己心中的考量一一說予了她聽。

舒夫人眼淚汪汪的,伸手撫摸他的頭,“傻孩子……清和的事……”卻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舒家這一代的希望,就全在舒清和身上了,如果鐘離傲将來真的要打壓舒家,首當其沖的便是他。舒渃的考量不無道理。

舒渃俯身将纖弱的舒夫人抱住,勾唇,“母親你就放心吧,皇上至多不過是想要試探一下我,又不會真的拿我怎麽樣。過幾天我就回來了,嗯……您就當我跟二哥出去玩了幾天,睡一覺,我就到家了。”

舒夫人愛憐地摸摸他的頭,嗔道:“你若真是跟那混小子一起出去玩,我才不放心。”

舒渃輕笑一聲,“要是二哥聽到您這樣說,又要不依了。”

舒夫人給他理了理衣服,語氣不滿,“那個臭小子,這麽久了,也不回來一下……”說着眼眶便有些紅。

舒渃咬住嘴唇,心中的愧疚一陣一陣地湧上來,都是因為他,二哥才會拜入江湖門派,大哥也久久沒有音訊。

知子莫若母,舒夫人一看便知他在想什麽,忍不住輕輕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胡思亂想些什麽呢?你是我們全家人的寶貝,只有你好好的,我們一家人才算是一家人。”

舒渃勉強一笑,将嘴角的苦澀全部藏回去,鳳眼彎彎,“嗯。”

舒夫人又不舍的在他臉上摸了摸,才道:“去吧。”眼裏卻是又潮濕了。

舒渃失笑,果然是在母親身邊待久了,現在走這麽幾天,就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若是,他真的死了,母親又會是怎樣的傷心?

以他這朝不保夕的身子骨,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沒了,那時,一直疼愛他的父母兄長該有多傷心?

分明早就想過自己命不久矣這個問題,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怎麽讓他們不那麽悲傷。

或許應該找一個地方,自己默默地死去,永遠沒有消息,總比讓他們面對他的屍首要好。

舒渃勾了勾唇,若真是死了,最遺憾的事情該是,沒有娶一個溫柔孝順的妻子,在父母膝下盡孝吧。

再回到院子裏,鐘離傲果然還等在那裏,正與舒厚德商談什麽事情,二人之間氣氛頗為嚴肅。

看到舒渃走過去,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鐘離傲面上滿是笑意,“好了?”

“是。”

舒厚德卻是不放心地看着他,眼中的擔憂像是要溢出來。

舒渃不由想起了二哥撅着嘴抱怨父親過于嚴厲的樣子。對于兩個哥哥,舒厚德自來是嚴厲的,唯獨對他這個幺子疼愛有加,惹得小時候的二哥時常不滿。

但漸漸的,就變成了全家人縱容着他。

大哥自小便是沉穩有加,照顧病弱的幼弟已成習慣,二哥懂事後也将他當瓷娃娃一般護着。

他勾唇對舒厚德安慰地笑笑,“皇上可是九五之尊,兒子能在皇上身旁随侍,是兒子的福氣呀。”

即使在鐘離傲面前,舒厚德也笑得十分勉強,最後只拍了拍舒渃的肩膀,道:“小兒不識禮數,還望皇上多多恕罪。”

鐘離傲看了舒渃一眼,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舒渃一直沒怎麽細看過他的臉,方才皇宴上驚鴻一瞥,也只覺英氣逼人,天子之威盡顯。現在再一細看,才發現他的眉眼十分精致,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顧盼之間勾魂攝魄猶如女子。

這一笑,當真是傾國傾城。

鐘離傲似沒有發覺舒渃的視線,面上笑意更深,對猶跪在地上的小太監道:“起來吧。”

小太監連忙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彎着身子似要把頭垂到地上去。鐘離傲突然出現在這裏,把他吓壞了。

本以為是自己哪裏做錯了,鐘離傲卻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小太監後背生涼,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衫全被冷汗打濕了。

發現鐘離傲又看了他一眼,小太監汗如雨下,腰彎得更低了,心內暗暗叫苦。這位剛登基的新皇,在還是太子的時候便喜怒無常,很有一番手段。要是在他面前做錯了事……小太監膝蓋發軟,差點又跪下去。

鐘離傲顯然沒有與他計較的心思,含笑看了舒渃一眼。

舒渃這才驚覺自己盯着他看了很久,連忙假裝若無其事地垂下眼,耳根卻微微發燙。真是色令智昏,竟盯着當今皇上看了那麽久。

鐘離傲毫不在意,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層,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如此,便告辭了。”

舒厚德無奈,不情願地躬身道:“恭送皇上。”眼睛卻是停在舒渃身上,十分的不放心。

舒渃抿了抿唇,對他安慰一笑,跟在鐘離傲身後走了出去。

相府外停了一輛馬車,十分的不起眼。舒渃看了走在前面的鐘離傲一眼,心裏的疑問一個個的往外冒。

他前腳剛進相府,鐘離傲就到了,想來是下了宴席便尾随而至,他一個病秧子,有何德何能,竟讓鐘離傲這樣挂心?

鐘離傲走到馬車前面,轉身對他伸出手。

出于慣性,舒渃自然地搭着他的手上了馬車,直到坐了進去,才驚覺剛才鐘離傲做了什麽。

鐘離傲随後上來,舒渃木然的往旁邊讓了讓,感覺到鐘離傲坐在了他身邊。

剛才被鐘離傲握過的那只手,掌心開始發燙。舒渃幾乎忍不住想要掐一掐自己,剛才……他做了什麽?把皇帝當作小厮,扶着他的手上了馬車……

雖然兩個哥哥經常這樣做,但是……舒渃很想伸手揉一揉自己的額頭,剛才那可是皇上啊。怎麽就那麽順手了呢?

鐘離傲卻是一臉理所應當,甚至心情相當不錯,勾着唇問他要不要吃點心。

這輛馬車雖然從外面看相當不起眼,但裏面卻十分的寬敞舒适,茶水點心一應俱全,鐘離傲甚至還摸出了一個枕頭,問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舒渃木然的搖搖頭,思緒還停留在他把皇帝當小厮使喚了的震驚中。

鐘離傲毫不在意,收起枕頭,饒有興致地盯着舒渃。

把鐘離傲的行為在腦海裏轉了幾圈,舒渃還是想不出他到底有什麽目的。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鐘離傲又用那種眼神看着他——之前在皇宴上時,看他的眼神。

舒渃不自在地轉過頭,他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好看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兒砸,就是男人才好看呀……”

舒渃:“……”

鐘離傲(一臉嫌棄):“她是蛇精病,不要理她。乖,跟朕進宮吧,朕會好好待你的!”

舒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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