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斯人屍骨寒
鐘離傲擔心他在這裏吹了涼風生病,便帶着他回去了。許是因為今天舒渃終于與他心平氣和的說了幾句話,鐘離傲心情大好,甚至連舒渃提出想要自己睡都答應了,很是幹脆的回了未央宮。
回到寝殿才覺得渾身的骨頭都似斷了一般,疼得厲害。舒渃躺在床上,心中有了幾分悲涼。
雖然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也早有了下一刻就死去的準備,但真當到了這個時候,卻又生出了不甘來。果然是有了妄想,才有了欲望麽?
身旁少了一個人,心頭又有了心事,舒渃躺在床上輾轉難安,直到外面微微透出了光亮,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鐘離傲第二日來的時候,舒渃還在床上抱着被子呼呼大睡,似水進來想要将他叫醒,卻被鐘離傲阻止了。
他就這樣坐在床邊,支着下颌看着舒渃睡覺。“睡着了也這麽老實。”
鐘離傲輕輕地在他唇上舔了一口,心滿意得的笑了。這次回來之後,舒渃雖然表面上還是那副表情,卻明明白白地表達着對他的拒絕,也只有睡着的時候,才能這樣親近他,不然他面上雖不說,心裏卻定是将他罵得片甲不留。
看了半天,鐘離傲幹脆掀開被子,躺進去摟着人繼續睡。昨晚懷裏少了個人,空落落的,一夜沒有睡好。
舒渃是被腰上越勒越緊的手臂給弄醒的,他一動,鐘離傲也跟着醒了。但他卻并沒有和鐘離傲計較的精神,一宿沒睡,頭疼得緊。
等到似水服侍着舒渃洗漱完,鐘離傲才發現舒渃今天反應有些遲鈍,就連他趁機偷親了他幾口,舒渃也沒有什麽反應,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躲了一下。鐘離傲這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迷糊的模樣,往常他就算是剛睡醒也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樣子,讓他生出了幾分逗弄之心。
舒渃這一天都恹恹的,對于鐘離傲的種種行為只能無視。鐘離傲最開始還玩得很高興,但舒渃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也覺得有些不妥,叫了太醫來,也沒看出什麽來,就說需要好生将養着。
對于舒渃的身體狀況,鐘離傲多半也是聽來的,說舒相家的三公子如何如何的病弱,以及舒相對這個幺子緊張至極之類的傳言。此時聽太醫這麽說,他也沒有多想,只當是舒渃近來有些勞累,休息一下就好,甚至還減少了來渃水殿的時間,吩咐似水注意讓舒渃多休息。
但他哪裏知道,這個與往常無異,是指舒三公子和往常一樣不大好。
所以當得知舒渃回了相府便再也回不來的時候,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腦子裏是空白的,他甚至還思索了一段時間,舒三公子是誰?哦,對了,是阿渃。
阿渃怎麽了?
鐘離傲腦子裏亂成一團,甚至無法思考“回不來了”這四個字究竟是個什麽意思,眼前晃的全部是舒渃的臉,笑着的,惱怒的,面無表情的。
Advertisement
昨天還和他喝了一杯酒的阿渃……鐘離傲猛地握緊了椅子的扶手,感覺身體越來越沉,心也直直的往下墜,難以言說的難受。比起當初知道林修遠走了之後的難受,更甚千倍萬倍。
他在未央宮發了許久的呆,其間心頭亂麻一般的閃過無數的念頭,如果昨晚沒有在阿渃的軟語下心軟,就待在相府,今早就把他帶回來?如果他沒有強行将阿渃帶回來,讓他先在赤焰國休養一段時間,阿渃會不會先在還好好的?如果……如果他沒有誤會他,一怒之下将他送去赤焰國……
鐘離傲擡起手來,指尖顫抖得不像話,站在一旁的太監急忙扶住他,“皇上?”
鐘離傲平緩了一下呼吸,輕聲道:“去相府。”
相府昨日還喜氣洋洋的為三公子慶生,今日卻一片慘淡。鐘離傲站在相府門前,擡頭看着丞相府的牌匾,昨日還龍飛鳳舞的大字,今日卻顯得死氣沉沉的,原本應該飛揚起來的撇捺,刻板得像是用尺子比着畫出來的。
他在那裏又站了半晌,才擡腳往裏面走,昨日人潮湧動的庭院,只剩下被秋風吹得遍地翻滾的枯葉,鐘離傲突然覺得擡不動腿了。
舒家的人這才發現皇上來了,急忙迎了出來,但人人臉上都籠罩着一層陰霾,舒厚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還是沒能笑得出來,用一張讨債一般的臉對着當朝皇帝。
鐘離傲也沒有心情與他們計較這些,直直地望進屋裏,黑漆描金的棺樽停放在大堂正中。鐘離傲腳步一頓,如遭雷擊。
他的臉色白了白,咬牙道:“朕可以看看阿渃麽?”
舒厚德臉色不虞,“已經封上了……”
鐘離傲揮手打斷他的話,“來人,打開!”他才不信,那個人會就這麽死了,他那樣的人,怎會就這樣輕易的死了?
跟在他身邊的暗衛手腳利落,很快就把釘進去的木釘取出來了,緩緩地推開了沉重的黑漆棺蓋。
鐘離傲的心一下子跟着提了起來,然後“啪嗒”摔在了地上。最先露出來的便是舒渃的臉,眉目安然,只是面色已然青白,接下來是手,然後全部落進鐘離傲的眼裏。
他穿着一身華服,衣飾繁瑣,卻襯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畫。舒渃這樣的打扮,他只見過一次,就是他第一次見到舒渃的時候,舒渃最會躲清閑,平日裏穿衣服皆是怎麽簡單怎麽來。
他還曾想着要舒渃再穿一次給他看,沒想到再見卻是這樣的場景。
他一步一挪地走過去,伸手碰了碰舒渃的臉,冰冷僵硬,不複當初的溫軟。
鐘離傲最後的理智也跟着這一碰而遠去,他一把抓起舒渃的肩膀,将他摟進懷裏,貼着他的臉,仿佛這樣便可以讓他不再那麽冰涼。“阿渃……阿渃,”他側過臉吻了一下舒渃的臉,眼淚沾在了舒渃的臉上,顫巍巍的蜿蜒着流下去,從灼熱變得冰涼。
鐘離傲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不住地喚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的雙手扣得越來越緊,幾乎要将舒渃從棺木裏拖出來。
收到舒清彥通知趕了數天路的赫連景雲站在屏風之後,看着抱着舒渃不放的鐘離傲,神色有了幾分複雜。
舒清彥面無表情地站在鐘離傲身後,眼神冷厲的瞪了赫連景雲一眼。
赫連景雲連忙舉起雙手,以示自己十分清白,一點也沒有要通敵的打算。
舒清彥又白了他一眼,才收回了目光,繼續眼觀鼻鼻觀心的站在原地,等鐘離傲瘋過了,再将舒渃帶走。
他的眉眼冶麗,即便是在瞪人也別有一番風情,看得赫連景雲心猿意馬,立刻就将剛才心頭生出的微末的同情給抛到了九霄雲外,恨不得現在就沖出去将鐘離傲轟走,然後帶着美人遠走高飛。
鐘離傲即便再沒有理智,也不會不知道自己再留在這裏就沒有道理了,但他心內十分的煩亂,也隐隐地察覺到,自己怕是真的喜歡上舒渃了。又是懊喪,又是無措,還生出了幾分生無可戀的感覺。
他想将舒渃帶走,但一來名不正言不順,二來,舒厚德恐怕也不會答應,還有舒渃的兩個哥哥,三來,是他心中濃重的自責以及愧疚,覺得是自己害死了舒渃,最後只能面色慘白的離去了。
鐘離傲回去後一連數日不許宮中任何人提起舒渃的名字,也再沒有去過相府,直到舒渃下葬那天,他才起了個大早,穿了一身繁缛的衣服,去了相府。
一路跟着去了舒家的陵園,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泥土落在棺蓋上,好似沒有任何感覺。
直到一切結束,鐘離傲又平靜地回了宮裏,一點異樣也沒有。
舒清彥本來想過幾天再動身,鐘離傲的态度讓他覺得有些不妙,但舒渃的病情已經不能再等了,他讓赫連景雲來這裏也是因為要躲開鐘離傲的耳目,于是決定當晚就動身,自己連夜出城,赫連景雲帶着舒渃第二天早晨走。
雖然很不信任赫連景雲,但明顯與赫連景雲相比,他去作誘餌更能引得對方上當。
果不其然,他剛一出城,就感覺到了有人跟随,舒清彥扯着唇無聲的冷笑了一聲,暗道鐘離傲當真是狡詐,都讓他看了阿渃的屍首了,他竟還是不信。
現在也只能希望赫連景雲能盡快把阿渃送到師父那裏去了,舒清彥甩了甩馬鞭,飛快地往早就計劃好了的方向跑,那個地方有一位很出名的名醫,曾經也給舒渃看過病,現在他急急忙忙地往那裏趕,身後的人一定也會跟上來。
赫連景雲帶着舒渃,裝作前來探親的外地人,混在人群中出了城。
舒渃坐在馬車裏,松了一口氣,二哥現在也不在這裏了,他感到了幾分心安。要是沒有在他們面前死去,是不是也會讓他們的痛苦減少一些?
他抿着唇笑了笑,伸手在車壁上敲了敲,“赫連兄,可否将馬車掉個頭?”
赫連景雲正在查看有沒有人追上來,此時聽他這麽一說還以為是被鐘離傲的人發現了,急忙緊張的問:“人在哪?”要是人少的話,直接解決了便是。
舒渃掀開簾子,赫連景雲飛快地又給拉下去,“要是受涼了怎麽辦?就這樣說吧,我能聽到。”
舒渃無奈,赫連景雲唯他二哥的馬首是瞻,要說服他恐怕不易,“我不想去了。”
赫連景雲轉身伸了一個頭進來,用手扯着簾子擋住縫隙,十分的滑稽,但神色卻非常的嚴肅,“為何?你不想活了麽?”
舒渃有幾分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最後只能嘆了口氣,“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要是能好早就好了,這麽些年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倒不如尋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自己一個人死了幹淨,也免得他們傷心。”
赫連景雲動了動嘴唇,也說不出什麽勸慰的話來,這個小孩兒,有時着實通透的讓人心生憐惜。
舒渃輕輕地笑了笑,“我活到現在已是萬幸了,小時候太醫還說我養不過周歲呢。”
赫連景雲眨了眨眼睛,将腦袋縮了回去,心裏飛快地轉了起來,現在這個小孩兒多半是不想活了,而且還将自己看做了負擔,啧,連他自己都不想活,誰能救得了他?要是他就這麽死了,萬一美人株連到他的頭上才真是欲哭無淚,而且,這個小孩兒,他還真是挺喜歡的,就這麽死了,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