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辰

蘇老太太又病了一場,今年入冬以來,老太太就時不時的頭痛感冒,老父親來往不便,便請了位致仕的老太醫住在府中為老太太調養。

蘇絡生日那天正趕上老太太發起了燒,她本來是要留下來侍奉的,結果被祖母迷迷糊糊趕了回去。

劉嬷嬷跟着勸,“今日是三姑娘的生辰,二公子在這守着便罷了,三姑娘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蘇絡看了眼坐在床邊喂藥的蘇衍,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手裏那碗苦黑的湯藥上,半個眼神都未曾分過來,只是握着湯勺的手用力到指尖發白。

而蘇絡的目光純粹到熾熱,幾乎将人灼傷,蘇衍第一次帶着幾分狼狽的避開了她的視線。

夜裏風寒月涼,而屋裏炭火正熱。

蘇絡回去後就早早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大安穩,似夢似醒之間,有人翻進了她的屋子。

那人翻箱倒櫃找了一陣,直到蘇絡披了件衣服起身。

“大姐姐,你回來了。”她舉着個燭臺,挂起了羅帳。

青禾說她們家姑娘今日一早便出了府,好像是打南邊來了位頂要緊的人物要去見一面,如今看來當真是要緊,月上中天才回來。

蘇絡當她是餓了,徑直走向自己藏吃食的角落“我這兒還有些肉幹,我給你找。”

她愛吃零嘴,什麽果脯肉幹糕點的,胡七亂八的瞎吃一通,夜裏總是難受的睡不着,偏她還管不住自己的嘴,紫蘇只好每天數着數的投喂,省的她又把自己吃的上吐下瀉。

然而家有餘糧帶給蘇絡的安全感沒什麽能替代,明面上不讓吃,私底下藏起來就是了。

她藏的又都是存的住的,蘇泠有時候回府晚了也随意拿些回去,省事又頂飽。

外面應該是又下起了雪,雪光透過窗子照進屋裏,瑩白一片。

蘇泠一身黑衣長袍從頭遮到腳,面上還帶着那個青面獠牙的鬼頭面具,站在矮榻旁的長櫃前清瘦卻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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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她朝着蘇絡招了招手,“過來。”

蘇絡靠近了才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然而她這一身的黑,蘇絡也不知道她到底傷到了哪,更不敢輕易碰她。

蘇泠自己倒像是沒事人一般,“你上次拿給青禾的傷藥還有嗎?”

“有,我這就去拿。”蘇絡汲着鞋一路小碎步。

蘇泠自己扶着矮榻上的方桌坐下,看着她從梳妝臺的一個抽屜裏拿出了兩個手掌大的錦盒。

“這是今天剛和許太醫要的,上次瞧你那裏剩的不多了,我還說明日給你拿過去。”

蘇絡把藥遞到蘇泠面前,卻見她已經摘了面具,瞥了眼手上的錦盒後沖着自己一揚眉,“你覺得我能自己上藥?”

“啊?那我去找青禾?”

“找她來收屍嘛?”

蘇泠說話一貫輕飄飄的致人死地,對着自己也毫不嘴軟,蘇絡連拍三下桌子,“說什麽呢?哪有咒自己的!”

不過蘇泠本人毫不在意,甚至還覺得她這樣緊張有些可笑,“你來就好了,敷個藥而已,不是什麽要緊的傷。”

蘇絡這才略松了口氣,“你傷了哪兒了?”

“腰上和後背。”說着,她就要脫掉自己的外衫,然而卻被蘇絡按住,“那你還是去床上躺着吧,這裏靠着窗子漏風,我去讓紫蘇燒些熱水,還要準備些幹淨的絹布和剪刀。”

她自顧自地說完,便舉着燭臺跑出了門,屋裏沒了人,蘇泠才皺着眉自己挪到床上。

床上的錦被還帶着她的體溫,隐隐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蘇泠像是被裹挾進這一方天地,身上的冷硬都化了三分。

她半倚在床頭,心說果不其然,只有這樣的溫香軟被,才養的出那樣毫無鋒芒的嬌軟心腸來。

若是同自己換上一換,也不知這嬌花是瑟縮茍活在刀風劍影的鋒利之下,還是折損于血雨腥風的野蠻吞噬。

她每念及此,都有種将她摧毀、或者看她摧毀的沖動。

這沖動沖土破石,瞬間參天蔽日,不可罷休!

然而如今,這龐然大物竟像是也陷入了這綿軟之中,抖擻着枯幹的枝葉,落下一顆名為憐憫的青澀果實,結結實實打在蘇泠心口,讓她全身跟着一顫。

蘇絡回來了,端着一大盆熱水。

而蘇泠已經脫了外衫,只着一身白色裏衣歪在一邊,說是白色裏衣,左邊腰側已經被血暈了一大片。

屋子裏熱,她脫衣服時又把沾在外衫上的血痂撕了下來,那傷口又開始往外冒血,幾乎染紅了大半衣衫,而她卻還有心思嘲笑蘇絡的狼狽,“手不大,拿的東西不少。”

蘇泠右胳膊上搭着不少白色絹布,燭臺顫顫巍巍被兩根手指勾着,面前的熱水冒着白氣,被蘇絡放在床邊腳踏上。

“這就是你說的不要緊?”蘇絡跪坐在床邊,心說早該知道那口氣松的早了!

蘇絡小心地掀開一角看了眼,“你能躺下嗎?”

衣服沾了血,怕是要用熱水慢慢揭開,坐着必然是不如躺着舒服些的。不過還不等蘇泠說話,她又自言自語,“不行,你後背也有傷。”

蘇絡扯過被子堆在蘇泠右手邊,“你側靠着坐,忍一忍,我馬上就好。你這是怎麽弄的這麽重的傷?”

蘇泠面露不耐,眼底亦有倦色,“來了只瘋狗。”

瘋狗?

蘇絡第一反應就是要她打疫苗,不過這裏可沒有疫苗,她便瞪大了眼睛,“那只狗沒病吧?”

蘇泠沒忍住笑出了聲,“別的狗不知道,這只嘛,大約是有點瘋癫的。”

蘇絡這才意識到瘋狗應該是個形容詞,說那人又瘋又狗的,便不言不語的又蹲了下去。

蘇絡不說話了,蘇泠隐約覺得她或許是有點生氣,可這有什麽好生氣的,一個玩笑而已,況且又不是說她是瘋狗!

蘇泠伸手要去戳她腦袋,剛一動就被蘇絡頭也不擡的呵住,“別動!”她心思一轉,伸手拿起了一旁的燭臺舉在蘇絡一旁,蘇絡擡頭瞧了她一眼,她便動了動左邊肩膀說道,“左手沒傷着。”

“那也不必舉着,放這裏就好了。”

“扶着吧。”

蘇絡說不動她便不再多言,橘黃燭光下,蘇絡半張臉清晰可見,眼中謹慎小心,像是對待什麽易碎的寶貝,這被人珍視的感覺叫人心口一熱,随即又酥又癢,竟叫她有種惶惶不安的患得患失來。

蘇泠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女人就着燈油縫補衣裳的背影,那是她娘死之前的事了,父親把她接回府之後,老太太不肯讓她娘進門,她便執拗的守在門口凍了三天三夜,而後迷迷糊糊病了一場,搬到了如今的清泠齋,身邊也多了個青禾。

再後來五歲那年,上元賞燈,帶她出去的丫頭忽然松了手,她被人販子盯上,好在塞翁失馬,她倒是拜了師,峰回路轉的成了春秋閣閣主裴邕良的弟子。

裴邕良說帶着她不便,讓她先回家中,日後自會來找她傳授武藝,可蘇泠不願意回蘇家,便讓他連夜帶自己回到了那個破舊茅屋中。

那是她和她娘的最後一面,一個背影,和她手裏縫給另一個孩子的衣衫。

那不是給她的衣衫,她知道的,家裏好的料子都被她娘收了起來,而她穿的都是麻布棉布七拼八湊起來的,那樣的布料,是她娘給那個她從未謀面過的姐姐或妹妹做的。

“送我去蘇府吧。”

她同她那個便宜師父說道,她清清楚楚的記得裴邕良眼裏的同情,自己走的異常幹脆,“這裏沒人需要我,我要變強,你記得早些來教我功夫。”

蘇泠悶哼一聲睜眼。

“你忍一忍,我塗上藥就好了。”

蘇泠偏過了頭沒說話,看來是真的累了,這麽會兒的功夫居然睡着了,難為她手裏的的燭臺倒是扶得穩當。

而蘇泠也發現,蘇絡比自己想象的利索的多,一刻鐘後便将她的衣衫揭了起來,旁處的血也擦幹淨了,如今正小心地處理那道手掌大的傷口。

大約讓一個獨臂的目盲老人來替她處理傷口也就是這效果了。

蘇絡不知道自己被嫌棄,還小心翼翼的按着,這傷口不深,整整齊齊像是刀砍的。

許是自己剛剛哼了一聲的緣故,蘇絡似乎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邊包紮邊問道“你受了傷,回城的時候東營樞那些人沒有為難你吧?”

燭花爆了一下,蘇泠配合她的動作坐直了身。

“沒出城。”

“那你是在城中受的傷?”

蘇泠點點頭,“是我師父,他百無聊賴,要在鄞城住一段日子。”

“青禾說你去見了位要緊的人,原來是你師父,不過你師父為什麽要傷你?”

“練功。”

“怎麽會有這麽個練功法?”

“不然別人也不會叫他裴狾狗。”

蘇絡無言,頓了頓才說道“大姐姐好像很久都沒有出城了。”

之前還會出城教她騎馬,不過教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沒帶她出去過了,去清泠齋的時候也都是窩在院子裏看些亂七八糟的書,上次去賞花還是硬把她拉出去的。

蘇泠看着身前的腦袋,手指忍不住戳了戳,頗有幾分無奈的說道“我師父上次帶給我的書還沒看,聽說他要來了便趕了幾天,再說褚佩前些日子出去辦事,沒在那邊守着,我便沒去。”

“褚佩?”蘇絡在她腰上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額上一層細細的汗珠,“他是東營樞的人,聽他的語氣仿佛和大姐姐有仇的樣子,他不在不是好事嘛?”

蘇泠轉過身露出右邊肩胛處的傷,“東營樞的人員調動極為頻繁,褚佩這樣的手下管着幾十號人,總有些不服管教的要用來殺雞儆猴,我同他早些年便認識,互惠互利罷了,不然我可沒那麽多錢進出。”

原來是這樣,蘇絡長出口氣,換了條幹淨的絹布,“東營樞能在守軍眼皮子底下建立密道,是很久之前就在了吧?”

“總之五年前我就從這裏進出了,那時候褚佩還沒調過來,大約一年後吧,他才留在鄞城。”

蘇絡眉心一皺“東營樞是只在鄞城有,還是旁的城中都有?”

“這許是要問東營樞的人,不過江湖人只說東營樞唯認錢財,還未有給了錢,卻進不去城的。”

蘇絡心裏一驚,那這東營樞的勢力豈不是遍及全國?

換句話說,就算誰殺了人、犯了法,縱你全城通緝的公文貼的漫天遍地,通過這地下的暗道便可來去自由,官兵也拿不住他!

“這樣大的勢力,官府便無所發覺嗎?”

“有自然是有的,各地也查出來不少,不過東營樞近年也是收斂許多,留着些暗道也只給自己人方便,旁的人沒機會知道,知道了也出不去,想來是背後之人不頂事了吧。

聽我師父說,當初大梁與燕國交戰時,東營樞的人可謂是風頭正盛,那時候正忙着打仗,官府也沒工夫搭理他們,甚至還能借些便利,便也沒人說什麽。如今天下太平,騰出手來收拾他們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那東營樞這樣厲害,怎麽大姐姐說江湖人都看不上他們呢?”

“老鼠再會偷東西也是老鼠,東營樞鼎盛之時一度想把暗道挖通至江湖各派,被人發現後邊當衆忏悔認錯,回頭又把注意打到了人家的後山禁地。各大派煩不勝煩,他們卻都跑的比誰都快,抓也抓不到。

直到他們挖暗道時挖到了某位宗主的寝室,那位宗主正同美人共赴雲雨,不想地面忽然塌了,那位宗主受了驚吓,而後走火入魔,廢了一身武功不說,人還瘋了。

可以說江湖上和東營樞沒仇的,那必然不入流的小門小派,但凡有點聲勢的,都可以說是對東營樞厭惡至極。”

蘇絡偷偷的笑,“那大姐姐怎麽還和褚佩做交易,不怕人家也怪到你頭上嗎?”

“我?”蘇泠回頭,“你莫不是忘了他們叫我什麽?”

得,鬼羅剎,她想起來了!

蘇絡終于站起身,“包紮好了,你這傷口一動怕是又要裂開,要不在我這将就一晚?”

肩胛骨上的傷很淺,但是也劃破了皮肉,倒是沒有腰上的嚴重,只是傷口很長,幾乎蔓延到中間脊柱,活動必然是不大方便的。

“在你這叫将就,那我清泠齋怕是住不下你了。”蘇泠下床穿衣,瞧着是要走了。

她又穿上了自己沾血的衣物,面具拎在手裏行至窗前,“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蘇絡點點頭,目送着她離開,然而蘇泠卻在窗前頓住了,蘇絡忙道,“走門也是可以的大姐姐。”

蘇泠背對着她,蘇絡看不見她的神色,只覺得她似乎思索良久後說道,“你二哥似乎從未大張旗鼓的過過生辰。”

蘇絡一愣,沒想到她忽然說這個,卻還是道“是啊,祖母偏疼我。”

阖府皆知,滿城皆知。

蘇泠摩挲着手裏面具,“若是我是說假如,有朝一日你發現自己并非蘇家之女,你會如何?”

蘇絡頭皮一緊,難不成是她大姐姐發現自己的身世了?

她捏緊了衣角幹笑,“那怎麽可能?”

“假如!假如衆人對你的寵愛都是假的,你願意離開蘇家嗎?”

蘇絡為難至極,思索半晌反問了句,“離開蘇家去哪?”

這問題兩人都沒回答,她大姐姐推窗走了,蘇絡關了窗子回到床上,床上不知何時放了只木制的梅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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