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瘋子
坑底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伴着一陣此起彼伏的“哎呦”聲,陸續有人點亮了随身帶着的火折子,一簇簇的跳躍火苗在坑底亮起,也讓人心略微安定下來。
衆人自覺的圍聚到中間,那四散的光芒彙聚到一起,隐約瞧出這是個十丈長寬的方坑,牆面光滑如鏡,是和圍樓牆面一樣的堅硬石面砌成。
坑底除了那幾個本要對李惢動手、從二樓沖下來的人,就是方才還在擂臺上比試的人,再加上蘇泠、蘇絡、鄭俊卿和李瑾以及李瑾身邊幾個屬下,三十個人左右。
蘇泠并沒有湊上前的意思,帶着蘇絡默默站在角落,看走馬燈似的瞧着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不少人走路一瘸一拐,許是掉下來時崴了腳或是傷了腿,唯有李瑾安安穩穩的坐在輪椅裏,特立獨行的顯眼。
他身後的屬下一直沉默着,自始至終沒聽他說過一句話,樣貌也低調的泯然,像是個成了精的影子,安分守己的握着手心裏的輪椅把手。
蘇絡看見了周邶單和木情也在,找了會兒才瞧見鄭俊卿的身影,他右腳不敢着地,一跳一跳的找着什麽。
她正要出聲就被蘇泠一把捂住,蘇絡不明所以的看向蘇泠,下一瞬就被一身肅殺的蘇泠一把按在地上。
“趴好。”
說罷,她便如離弦的箭一般躍了出去,衆人手中火苗跳了跳,齊齊看向發聲處。
昏暗一角,只見三個人影糾纏在一起,打鬥聲起,聲聲帶着狠辣,忽然那幾個人影頓住,同時的,“咔”的一聲,“嗖嗖嗖”三道利箭破風聲傳來,衆人躲得有些手忙腳亂。
不知誰的火折子滅了,光也更暗了,再起身時,便見一人狼狽的摔在衆人不遠處,正是那位號稱天下機巧十分,一人可獨占三分的白宏九。
月牙白的外衫,黑色的腳印格外奪目,白宏九的手腕扭成了誇張的角度,細看還在輕輕的顫抖,面上目中無人的默然也不複在,眉心痛苦的扭在一起。
而那兩道身影也慢慢走至衆人面前——
李惢心口抵着蘇泠的軟劍,蘇泠眉眼處抵着李惢手上的峨眉刺。
方才慌張失措,瞧見白宏九和李惢掉下來的人不多,此時一見紛紛擺開了打鬥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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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惢氣息有些亂,鬼羅剎右手執劍,左手将他拿着峨眉刺的右手制住,他便也制住了鬼羅剎的左手。
而峨眉刺兩頭矬的尖銳,鬼羅剎微微用力反倒愈發靠近了自己,更別說軟劍還結結實實抵在他心口。
李惢額上沁出細汗,心中暗暗啐了口白宏九——他就說他不喜歡這樣的兵器!
武功比不過,自然有旁的手段。他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個遍,許是鬼羅剎骨架小,不僅身量比他矮了半頭,手腕也細的出乎意料,幽幽燭火中,呲牙咧嘴的鬼面具竟像是長在了他臉上,不甚明了的光暈裏,只有手腕和脖頸幽幽的白,黑森森的眸子沉沉盯着李惢,叫他也一時悚然。
李惢見過太多的眼神,絕望的、痛苦的、憤恨的,那都沒什麽,是人就會有的情緒,同樣的,有這些情緒也證明的他是個人,是人就有欲有求,也就沒什麽好怕的。
無欲無求的人不多,尤其有權還有錢的,更是鳳毛麟角,于江湖人而言,表面上沒什麽欲求還武功高強的人一旦出現,要麽就是麻煩,要麽就是大麻煩。
李惢将心中的問候在唇間浸潤了一遍,倏忽一笑,松了轄制鬼羅剎的手,“殺了我,你們可就要一輩子被關在這裏了。”
再無欲無求的人到了險境之中,求生也是本能,他信鬼羅剎不怕死,也篤定他不想死。李惢腳下微動,頭向前探了探,近乎呢喃道,“你殺了這些累贅,我和師弟帶你出去,如何?
說到底,我們也不過想請你同一位故人說兩句話,你們之間的恩怨,我們衛家堡不會摻和,我們衛家堡的事,和鬼羅剎也無關,不是嗎?”
這聲音不大,可坑底靜的能聽到火苗跳動的聲響,這點聲音也毫無意外的傳到了在場每個人耳朵裏。
風向陡變,李惢滿意的看着諸人對鬼羅剎的防備揚了揚眉。
蘇泠反手奪過他手裏的峨眉刺,她指節修長,峨眉刺在她兩指之間打着轉,軟劍随着李惢的動作陷進他的皮肉裏,泛着寒光的劍尖綻開一抹猩紅。
她盯着李惢,揚聲道,“過來!”
蘇絡爬起身,衆人這才發覺身後還有個人,她在鬼羅剎身邊站定,有些為難的接過了那柄峨眉刺,猶疑道,“公子”
“拿着防身。”
李惢瞧出她的無措,笑道,“姑娘小心,可別傷着了自己唔。”
他忽的悶哼一聲後退半步,而後死死盯着鬼羅剎轉了半圈的手腕。
蘇泠學着他方才的樣子揚眉,可惜面具遮的嚴實,只瞧出她眼中的挑釁和警告,“李門主說的是這樣傷了自己嗎?”
李惢冷了臉,“你何必這般咄咄逼人,早些解決了他們,我們便早些出去,怎麽浴火淌血的鬼羅剎也有心軟的時候?
呵,你若是舍不得這小丫頭,一并帶出去就是,你若是想拖延到上面的人來救,我勸你還是省省。若非我和我師弟的意外,這裏的陷阱早期開啓。腳下這片土地內□□針無數,一刻鐘後,密道的機關就會全部打開,到時候三寸長的淬毒鋼針便會從坑底彈出,這機關由我師弟親自督檢,連只蒼蠅也躲不過。
閣下,你的時間不多了,要麽跟着我們活,要麽大家一起死,這麽簡單的選擇,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确實沒什麽好猶豫的。”蘇泠收了劍,蹲在白宏九身邊從他懷裏摸出了幾顆珠子在手裏把玩,她無視衆人的忌憚,反手将那幾顆珠子塞進了自己懷裏。
“不過我就是喜歡看別人不痛快,別人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李門主,你方才得意的神色看的我可真不爽果然啊,你這樣的一張臉,還是惱羞成怒更适合些。你不是說讓我選嗎?那我選大家一起死好了。”
衛家堡監牢建在一處水源附近,又在地下,陰暗潮濕,處處一股腐朽的死氣。
偶爾窸窣作響,看守的弟子也懶得去看,左不過是抱了窩的耗子出來覓食,希望找到些辨別不出的爛肉或是幹草,亦或是走蟲好運,意外開拓了這方無人樂園。
從前的監牢冷清,衛家堡犯錯弟子自有罰處,這處監牢是用來關膽大包天的外來“賊人”的,十天半個月才偶爾有絲人氣,不過也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這片腐朽死氣的來源之一。
看守弟子聽着裏面時不時的叫罵喧嚣,回想往日單是路過門口都一陣陣寒氣冷風的情形不由得站的更直了。
今日堡主和少主都親自來過,一柱香之前,方門主更是帶着烏泱泱一群人!這番對比過于強烈,也顯得他們這活兒要緊許多。
監牢內,十六間牢房已是滿滿當當,手腳無力的各家掌門委身于這方寸之地,昏暗中也認不得哪個是哪個,方煥烔半掩口鼻,随手讓人開了間牢門将付裘推了進去。
付裘身後的弟子依次關進了牢房,方煥烔這才拎着鐵錘闊步邁出。
付裘被推進去時不知踩到了誰的腳踝,只見那人手臂将将擡起,一聲痛呼不過剛剛張嘴,音兒尚且沒出的幹淨便像洩了氣的皮球,最後化作一聲綿軟的喟嘆,消弭于監牢的又一陣叫罵中。
這叫罵的自然是身體無恙的弟子們,他們年輕且義憤填膺,一腔怒火在看到自家掌門囿于這一方天地時到達頂峰,自然而然的變得瘋癫,宛如初入叢林的幼獅,張牙舞爪的覺得自己應當肩負起本門清譽和骨氣。
付裘在一衆叫罵聲中栽到牢房裏,等到腳步聲徹底沒了,他們才又重新安靜下來。
付裘撐着手下的膝蓋坐起身,膝蓋的主人靠牆屈膝,坐的潇灑,瞧見他的狼狽也沒有伸手幫忙的意思,至于膝蓋沒收回去,付裘有十成的把握确定他是因為沒力氣。
付裘轉過身坐到了他旁邊,“裴閣主,還真是冤家路窄。”
裴邕良在他靠近的時候就僵住了,付裘坐到自己身邊開口時更是連呼吸都一頓,他狠狠皺着眉憋了口氣,“你能不能別說話,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嗎?還是你嫌這牢房的味道太好聞?”
付裘冷笑,故意靠近了他,“還不是托你的福?”
裴邕良阖眼仰頭磕在牆上,一臉生不如死。
然而牢房味道本就難聞,倒是替他打了掩護,付裘到底開了口,“衛重華此為,會不會與那件事有關?”
裴邕良皺着眉沒說話,倒是他前方的徐掌門回過了頭,徐掌門頂着頭亂糟糟的花白頭發,煞有其事的捏着下巴上為數不多的山羊胡,一雙眼睛瞪得極大,說話時額頭的三條紋路蔓延開來,“付莊主也聽說了?衛重華勾結西晉,意欲叛國,聽說朝廷上有人查到了消息,衛賊迫不得已,又逢武林大會在即,這才出此下策。”
這話也就他們牢房裏的人聽見了,可巧的是旁人的竊竊私語也消停了,靜的能聽見不知道哪間牢房角落滴水的聲音。
叮咚,叮咚,叮咚。
他們又低聲交談起來,似乎要遮掩住這叫人不安的寂靜。
其實他們本是江湖中人,和朝廷幹系本就不深,有些東晉南楚的朋友也不意外,更何況這些年還算安定,各國往來密切,那便不會因為所謂的八拜之交鬧出叛國的罪名。
所以大多數人在得知此事時,大都是沒放心上的。
說句大不敬的話,往祖上攀扯攀扯,指不定和皇帝祖上還有親呢!
可瞧着衛重華如今已然是破罐子破摔了,那這傳言便更加可信了幾分,能讓朝廷認定叛國、讓衛重華不惜挾持整個江湖,那得是多大的牽扯?
不對,事情如此嚴重,他又怎會只是挾持?
将他們關在此處難不成是等官兵來剿,然後指着衛重華來替他們解釋這些人是自己用來拖延的棋子,不是衛家堡之人嗎?
裴邕良偏過頭深吸了口氣,捏着那包裝種子的袋子不知在想什麽。
付裘看着自己腰上的劍,“他連我們武器都沒卸掉,看來是對這藥很是自信了。”
“付莊主放心,馮掌門對藥理多有研究,他說這藥也就兩個時辰的功效,待兩個時辰後,咱們打出去便是!”
角落裏一道低沉的男聲,“籍閣主還真是心寬體胖,若是我們連兩個時辰的活不過,那這藥效是三個時辰還是四個時辰,不都和我們沒關系?”
“嚴莊主,你怎麽能這麽說?”
“抱歉,傷到你的僥幸了。”
“你”
李惢知道裴邕良是個瘋子,卻沒想到他教出來的徒弟也是個瘋子,眼看時間便要到了,鬼羅剎依舊鎮定自若的坐在角落,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仿佛大家一起去死時間讓他極為興奮的事情。
鬼羅剎是一定要死的,看他今日與少主和二公子之間的交鋒便可知,他是刻意收斂了鋒芒的,招招不在取勝,只在羞辱,就是為了激怒衛家堡衆人。
好端端的,做這副姿态意欲何為?說他們做賊心虛也好,說他們草木皆兵也好,堡主做的畢竟不是小事,對鬼羅剎此番行徑便存了疑心,有疑心便不會讓他活着出去。
不過倒是正好借着他的由頭拖延一二,待藥效發作,拿下武林門派便是輕而易舉。
至于那位和鬼羅剎的恩怨,放在之前,他們衛家堡确實會感興趣,看兩虎相鬥可有意思的多,最好一死一傷,來個清靜!
不過相較于他們的大業而言,這點恩怨實在是上不得臺面,李惢心思百轉,便想着等出去之後讓這兩人鹬蚌相争。
可哪知鬼羅剎根本不按常理來,要死?好啊,大家一起!
李惢額上的汗又沁了出來。
麻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