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初次交鋒
大年下的到大牢裏提審犯人,宋支衾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麽晦氣的事。
仗着這幾月和陳遷算是有些交情,宋支衾憋了口氣看向陳遷,剛要開口,就見他腳步忽的一頓,宋縣令秀氣高挺的鼻梁狠狠撞上陳将軍的黑甲,直撞的兩眼昏花。
緊接着,他就看見陳将軍本就不善的眉眼更加狠厲了,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邊牢裏關着的是昨日才抓回來的一個商戶。
這商戶據說是因和人鬥毆才被人抓了進來,宋縣令瞧着眼生,聽着還有些外地口音,因此對他印象格外深刻。
這若大平川安穩太久,值得陳将軍親自來牢裏審問的也只有最裏間那兩位,外面這些因為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幾日游的人還不值得他陳将軍出馬。因此陳遷特意停在這人面前的時候,宋支衾還詫異了會兒。
不過陳遷很快便挪開了視線,宋支衾匆忙跟上。
最裏面兩間牢房隔空對望,左手邊關着的是那個叫李惢的男人。
八月那件事之前,他是同李惢相識的,不過這位李門主那時風光霁月,壓根看不上他這小小縣令,至于右手邊的方煥烔,那一身腱子肉太過兇狠,宋支衾對他避之不及。
然而不論當時如何,這兩位如今正狼狽不堪的關在他這破爛牢房,被條穿透琵琶骨的鐵鏈徹底束縛。
陳遷的手段不會仁慈,早料到了他們什麽都不肯說,剛關進來的第一個月便先将刑具上了一遍,那些沾了暗紅血跡的刑具擺在牢房幾乎生了鏽,頭一次亮相就叫縣令爺見識到了什麽叫“技術高明”。
誇一個行刑者“技術高明”,就是在對受刑者說死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人世間有的是生不如死的煎熬,還得叫他嘗上一遍。
這不是嗎?方煥烔一身肌肉消減下去,那件幾乎是條爛布的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不過四個月功夫,他的顴骨尖銳又突兀的從眼下冒出來,滿身的血污更是混濁的黏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傷口在哪、是怎麽傷的。
他狼狽至極,可偏那雙眼睛像極了惡狼,半點不見示弱的意思,挑釁的瞪着陳遷,大有還有什麽招數盡管使上的兇蠻。
李惢就更不必多說了,那條鎖鏈幾乎不是在束縛他,而是在吃撐他勉強站着的唯一支點,他慣是嘴上不饒人的,可如今連說話的力氣也難以為繼了,便只能譏诮的看着陳遷。
宋支衾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他沒有看人笑話的意思,也沒有揚眉吐氣的痛快,他這個人過于自我,對旁人的審時度勢極為遲鈍,如今也不過有了些感慨而已——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這兩位如今也沒把他放在眼裏。
陳遷這人施刑也怪得很,譬如一人受罰,另一人便要死死盯着,譬如他不怕這兩人會合謀商量出什麽騙他的說辭,直接将人就這麽關着,譬如他從不對人頭面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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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支衾不覺得他是因為家裏長輩訓誡過“打人不打臉”才會這般,他只是奇怪一個人殘忍到某種程度之後,居然會顯示出那麽幾分底線,而這點莫名的底線讓他覺得陳遷還算是個好人。
這兩個人更是決意以死籌那師徒之情,關進來數月除了冷嘲熱諷便再無其他。
宋支衾是熬不成這樣的,他想着,要是他老爹幹了什麽罪該萬死的事兒,那他一定在得了消息的第一時間帶着他爹跑,被抓回來了也能交代的都交代,這皮肉之苦他可受不住——
宋縣令每每想到他這個縣令都沒有牢裏的犯人能吃得住罪,總是心生一股自自甘堕落的愧疚。
他這自甘堕落的勁兒還沒使完,就見陳遷從懷裏掏出個黑色手帕來,那手帕不知包了什麽,鼓鼓囊囊一團,被陳遷扔到李惢腳邊時,已經自己散開了,裏面是一只清瘦的手掌,斷面齊整,是被人一刀砍下來的。
宋支衾胃裏一陣翻滾,他手腳竄上一股涼意,腦子嗡的一聲,雙耳似乎失聰了片刻,旋即就聽陳遷開口道,“白宏九死了。”
鐵鏈牽扯皮肉的聲音嘩啦啦響起來,惹得獄裏血腥味驟然濃重,宋支衾沒忍住,跑到一旁吐了起來,不過這時候也沒人注意他了,李惢發了瘋的朝着陳遷撲過去,他自然是認出了這是白宏九的手,至于人是活是死沒了手的白宏九,活着也和死了也就差那一口氣了。
陳遷不退反進,任憑身後方煥烔的嚎叫,自顧朝着李惢上前兩步,幾乎貼着他的臉開口道,“你熬得住、方煥烔熬得住,也不知你背後的那位貴人熬不熬得住、西戎熬不熬得住,畢竟這個冬天可是冷的很,你們餓了還有口湯飯可以吃,可西戎的牛馬都快凍死了,他們又該去哪裏尋呢?”
宋支衾看着兩人站的極近,忽然靈光乍見——這不打臉,許是怕看不清這人的神色反應吧?
不過他還是聽得雲裏霧裏,不知這怎麽又和西戎扯上了關系,他後知後覺的勾了個模糊到連個輪廓都沒有的輿圖,不大肯定的猜測到,西戎與西晉應當是接壤的。
李惢連痛都麻木了,他頭一次抛了那十幾年來維持的書生作派,猙獰的像是底下爬上來的惡鬼,兩人四目相對,分毫不讓。
身後的方煥烔喘着粗氣,“那不是正合了你們北梁的心意?你們這群唔。”
陳遷刀未出鞘,刀柄狠狠刺在方煥烔肋下三寸,他立刻連呼吸都變得艱難,宋支衾捂着肋骨往外挪了小半步,陳遷面不改色道,“方門主,我不想知道你嘴裏能不能吐出什麽象牙,至于李門主,死也要死個明明白白,你就不好奇,怎麽衛家堡蟄伏這麽久,說暴露就暴露了嗎?可別拼着自己的一身熱血,卻給旁人做了嫁衣啊。”
宋支衾渾渾噩噩跟着陳遷出來的時候,他又在那個商人面前站住了,這次他沒有停留片刻便離開,而是看着那人背對着牢門躺在潮濕的角落開口道,“宋縣令,你說這天下之中,誰最願意看到梁晉交戰?”
宋支衾不知道怎麽忽然問到自己,咽了口帶着黴氣的唾沫臉色難看,“反正總不會是我。”
“是啊。”他聲音放緩,不緊不慢的開口,“總不會是你。”
正月十五,曲陽最大的酒樓一派笙簫齊鳴,歌舞不絕的熱鬧場景輪番上演,相較于前些日子的冷清,今日的熱鬧遠超往年。
前些日子,商人失蹤的事徹底惹惱了皇帝陛下,皇帝震怒,底下的臣子們自然沒有這個節骨眼上去觸黴頭的,更別說外出飲酒作樂,而昨日,西戎騎兵南下,闖過兩國交界,直取邊關豐安、蓉城、鶴季,大肆搶掠一番,朝堂嘩然——
當然,闖的是西晉的交界,取得是西晉的城池,嘩的是西晉的朝堂。
西晉的事,和他們大梁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
大梁皇帝一封斥責西戎不講武德的國書還沒送出城,大梁的朝堂已然是額手相慶的新貌了!
之前同南楚交鋒,大梁有所顧慮便是西晉在一旁虎視眈眈,如今有了西戎拉鋸,大梁自可專心應對南楚,就算協議不成,真打了起來,大梁也是不畏懼的!
他們一下子有了底氣,朝堂上的陰雲總算散了,眼前的上元節倒是比年節還要熱鬧。
這日鎮北王府包了滄瀾齋三樓靠街的雅間兒,從這裏瞧去,能瞧見自皇宮正陽門熨展開的祈寧街,燈市繁華,自芙蓉巷點起燈市,一眼望不到頭的竄進黑夜,再往東,有豐年巷高高的哆格塔,每逢佳節同慶,皇帝便會在那裏同百姓共賞煙花,今年也是一般,天還沒黑,百姓們便早早聚在了豐年巷,等着一窺天顏、等着煙花燦爛、等着來年豐足。
鎮北王同一衆大臣随侍在側,尚且未能趕至,包間裏只有鎮北王妃和雲初、雲錦,王妃将盤中糕點往雲錦手邊遞了遞。
忽的聽一聲巨響,一簇亮光直直順上長空,而後驀地炸開,幾乎想要将整個鄞城照亮似的,黃色的光點細細碎碎散開,還不等它暗下,接二連三的光亮竄上空,紅黃紫白,應接不暇。
雲錦莫名的想起了幼時帶着蘇絡去斷崖山的場景,那時她指着鄞城的方向,眼睛比這漫天的煙花還要亮,說“看,萬家燈火!”
她那時滿心只有那不見邊際的黑,哪裏瞧得見夜色之下城中的脈脈溫情?
從前燈火于她而言,只是一個記不清相貌的女人,用家裏最好的布料給她真正的女兒裁剪衣裳的背影。
那樣的燈火,算不上可親。
她的視線順着消落的煙花劃過雲初的衣衫,她瘦了些,那日鎮北王把她叫走之後命她跪了幾天,今日上元才得以出門,不過那件事應該不會再被提及了,畢竟鎮北王府沒事,而她也沒死,王妃不知其中緣由,還為此和王爺生了幾天的悶氣。今日她帶着兩個女兒出游,顯得精神格外的好。
雲錦以為自己不會再怨怼了,可想到那個和自己相依為命數年的女人一直滿心滿意裝着這個遠在富貴鄉的女兒、自己的親生父母将她嬌慣着長大、老太太因為她不是蘇家人屢屢刁難、可蘇絡有因為她是她大姐姐而親昵照顧好像什麽都應該是自己的才對,又好像什麽都和自己無關,她不住的想,若是雲初的真實面貌逐漸暴露在鎮北王夫婦面前,那他們的難以置信一定會讓自己很痛快。
而她呢,她那時候一定已經不在乎什麽所謂的父母之情——本來她就沒有過的東西。可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要不要是一回事,有沒有是一回事。
雲初能對她下手,她就沒想過讓她好過。
雲錦淺笑,接過雲初遞來的清茶,望着窗外碌碌衆生——這片天,有朵錦繡華雲就夠了。
煙花直放了一刻鐘才慢慢停下,硝石燃後的氣味順着山呼的萬歲卷進各家車輪,雲錦借口透氣出了房門,好巧不巧同未去豐年巷的瑞王撞了個正着。
雲初緊随其後,見狀施施然屈膝行禮,“姐姐,這是瑞王殿下,瑞王殿下,失禮了。”
雲錦後頸的毛瞬間炸開,誰她媽是你姐姐?
她神色間的厭惡絲毫不落的落在瑞王眼中,他輕笑一聲,“無妨,想來這位便是鎮北王千金了。”
他坐在輪椅上,通身貴胄氣派,手裏的折扇換了一把,扇柄不知是什麽玉,瞧着溫潤的很。
明明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一張臉,可卻和半年之前他在鬼羅剎面前的感覺判若兩人。
有之前鎮北王妃遇襲的前因在,幕後之人是誰雖然未曾明示,不過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見過禮之後便分道揚镳。
瑞王一直煞有興趣的瞧着這兩位的背影,白淙低聲道,“主上,要屬下去調查這位雲姑娘的來路嗎?”
“來路?”他回頭瞧了眼白淙,“鎮北王不都說了嗎?鄞城蘇家養大的,那鬼羅剎的姐姐會武功也不奇怪了。
更何況人家正提防着我們,你還去查,不是上趕着給人抓把柄嗎?”
白淙摸不準主上的意思,只能沉默着站在一旁,卻聽他半晌後才道,“倒是不妨親自去會一會。”
一直到上元節結束,雲錦回了沐雲閣,她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聽下人來報,雲初請見。
雲錦并不奇怪,方才雲初便一直跟在她身後,她似乎是有話要說,雲錦也想看看她還有什麽幺蛾子,便讓人将她請了進來。
屋中無有旁人,雲初撲通跪下,雲錦坐的穩當,還打了個哈欠。
雲初眼圈一紅,語氣誠摯哽咽,“姐姐,我錯了。”
“我不該心生歹心,我只是,只是怕爹和娘不要我了,我才昏了頭。
我只是在你的弓箭上做了手腳,頂多拉弓時會傷了手指,到時候我就能好好照顧你,讓爹和娘看到我懂事聽話,他們就不會想把我送走了,我沒想到這圍獵場中居然有老虎,那老虎真的和我無關,這牽連到爹爹的事,我不會做,我真的不知道是誰做的。”
雲錦閉着眼活動了活動脖子,睜眼時出了口氣,“說完了?”
雲初一愣,她接着道,“我是不介意你每次回來跪我一跪,不過下次少些廢話就好了,聒噪不說,哭的也不好看。
你要是想虛以為蛇,日後對我下手,我勸你還是省省,你之前不了解我這個人,你低頭瞧瞧自己的頭發絲兒,我心眼小的連跟頭發絲也插不進去,你就不一樣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拿出來能當篩子使。
呦,還我見猶憐上了,沒事,不管你是不是有意的,在我這兒已經得罪我了,日後陰謀陽謀各憑本事。
不妨告訴你,不拿掉你半條命,我怎麽對得起那兩盒傷藥呢?”
她笑咪咪的挑起身前的一縷發絲,“最要緊的,別叫我姐姐,姐妹情深那一套,你要演就自己去演,不管你是裝可憐還是苦肉計,愛怎麽裝怎麽裝,別惡心到我面前,懂嗎?”
雲初緊抿着唇,微皺的眉勻開了,她深深看了眼雲錦,什麽話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月亮圓圓懸在空中,一道影子越來越遠,而另一行人,卻朝着王妃的榮景堂走去,雲初看了眼為首那人,似乎是母親身邊的大丫鬟竹溪,形色匆匆,帶着位管事。
雲初不動聲色的隐在一片積着雪的樹叢之後,将那位管事的樣貌仔細記在了心中,才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那人,必然是和雲錦有關的。
可瞧雲錦如今對她的态度,只怕想要動手也不能操之過急,原先她想殺個措手不及,可卻小瞧了她還會武,倒是讓她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她已經失手過一次了,下次不能直接将她毀掉之前,絕對不會輕易動手。
榮景堂內,王妃半倚在一張美人榻上,香爐裏的煙婷婷袅袅,隔着張山水蟲鳥的屏風,王妃阖眼問道,“這些日子,沒人去找過你吧?”
那位管事右唇下好大一顆媒婆痣,笑起來眼睛彎的有些吓人,聞言心思一轉立刻道,“王妃放心,都是些私交甚睦的大臣親眷有些信件來往,該送到各處的都已經送到了,沒收到的,想是沒人寄來,小人那裏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