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事落定
這日忽的下起了雨,匆匆一場雨,來的快去得也快,嘩啦啦解了片刻暮夏的酷暑。
然而午時太陽一立,白亮亮的日頭照着染了墨綠的雨滴從樹葉上滴落到屋檐,“叮咚”一聲落在屋外的水坑。
康照海踩着半靴子的泥濘進來,低聲在雲錦耳邊說了兩句,便恭身退下了。
蘇絡心想着自己也該走了,可瞧着雲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到嘴邊的話愣是咽了回去,她斟酌片刻,“又有什麽讓你為難的事了嗎?”
雲錦長籲了口氣,道,“說是南楚雖敗,卻只同意賠錢了事,不肯割讓城池。”
蘇絡一臉詫異,“戰敗國還有讨價還價的嗎?”
“南楚多富商,梁楚晉商貿往來頻繁,若是不管不顧,保不齊楚人絕地反擊,叫西晉撿了漏子,也就是這個顧慮,不論梁楚還是梁晉,再怎麽打也會給彼此留一絲退路。
況且西晉還有西戎牽制,南疆卻被楚國壓的死死的,皇帝也就是想借着割讓城池做威脅多要些錢罷了,真要與南楚重新劃水而治,邊疆無地利不說,黃總軍也就真成了他心腹大患,再難除去了。”
有一說一,蘇絡沒聽太明白,只聽懂了南楚不會割城,最多賠錢。
雲錦話頭一轉,“不過此事已成定局,也沒什麽好為難的。”
只是可憐沙場上白骨如山無去處,自始至終,他們都只是別人權謀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罷了,成敗死活,不過在那些人一念之間。
“還有,”雲錦接着道,“薛信等人被判了秋後問斬,夷三族,芳杏于昨日在獄中自盡了。”
“那憐香”
“玉樓春查封,憐香雖然替芳杏遮掩,可她罪不至死,原本關上些日子就放出來了,可她買通獄卒有意逃跑,便被抓回來施了墨刑。
她那張臉毀了,人便有些瘋癫,後來自己拿着碎瓷片想要割掉那印記,差點沒了命。玉樓春不肯收留她,有人瞧見她往北邊去了。”
蘇絡心口一窒,這才明白她神色間的難以言喻是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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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從未有誰單憑着“情深義重”四個字便能所向披靡的,更多的,是情深緣淺,是有緣無分,是造化弄人。
蘇絡壓下心頭滞澀,勉強笑道,“活着的人總要比死了的人承擔更多,她要是真的瘋了、不記得了,與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相忘于江湖,總比自己守着一方枯槁自黯自傷的強。”
雲錦直直的望進她的眸子裏,“你覺得相濡以沫,行不通的嗎?”她怕蘇絡聽不懂似的,解釋道,“我入軍還有一則,是為着他們開始給我張羅婚事,我嫌煩這才跑了出來,不過後來瞧上了個喜歡的,也是艱難,若換做是你,你怎麽說?”
蘇絡幹笑兩聲,“我祖母大約還想留我兩年。”
“我是問你,若明知兩人艱難,那你會想要同他相濡以沫,還是相忘江湖?”
蘇絡沉默半晌,按理來說,瑞王如今在曲陽,若是她那時候就喜歡瑞王,就算被催婚也不該跑到獻州來,可見她喜歡的這個人十有八九是在獻州認識的,或許就是軍中的也未可知,可若是軍中蘇絡小心開口,“他知道你真實身份嗎?”
雲錦點頭。
蘇絡松了口氣,沒轉到耽美劇情就好。不過既然知道她身份,可見雲錦對他是極為信任的,“也知道你是郡主?”
雲錦依舊點頭。
蘇絡想了想,“要是還沒有特別喜歡,又明知這件事艱難,我覺得還是及時止損的好。”
“可,已經舍不得割舍了呢?”
蘇絡呼吸一滞,看着雲錦微微上揚的眼尾有那麽一瞬間的晃神,心尖兒上似乎被人狠狠掐住了,她擠了個難看的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迅速開口道“那就試試吧,反正以後怎麽樣誰知道呢?
說不定就像今日一樣忽然來了場雨,相濡以沫的魚順順利利回了湖裏,你喜歡就好嘛。”
蘇絡壓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只見雲錦眼睛倏的一亮,難以遏制的歡喜從嘴角蔓上眉梢,那被畫粗畫黑了的眉像是展翅的鳳、昂揚的鷹,肉眼可見的肆意舒展開來。
她當是很歡喜的,蘇絡想。
蘇絡端茶的手放在案下握緊了,低着頭看着杯中茶葉的浮沉,澀聲道,“不過既然艱難,必是要比旁人多受委屈和辛苦的,帝王尚且不能随心所欲,更何況常人。
加之你在軍中身份還是林宿,日後真相暴露,難免不會受更多流言蜚語,天下悠悠衆口,說的話未必好聽,你有個準備就好。”
尤其郡主身份遲早要被曝光,她喜歡的人又是軍中之人,誰也不會樂意聽人說自己吃軟飯、攀高枝兒的。
雲錦卻像是下定了決心,“皇帝就算不能随心所欲,真做了什麽也不是什麽人都能說的了他,四品忠武将軍要受流言蜚語,黃潛罔顧皇命都無人敢置喙,可見位高權重還是有用的。”她噙着笑定定看着蘇絡,鄭重道,“你放心。”
蘇絡深吸口氣,她找對象還讓自己放心,這心情還真是日了狗了!
蘇絡認定了雲錦這次就是為了讓自己來替她解決情感矛盾的,如今瞧她神采飛揚,哪還有半點郁郁?便長出了口氣,道,“既然沒什麽事了,我還是去找韓歲歡吧,我們一同從鄞城出來,總不好分開回去。”
“你要回去?”雲錦凝眉,“鄞城?”
這話問的好笑,不回鄞城她還能去哪?
陶先生沒事了,他們跪也跪了,罰也罰了,就連顧大人也該啓程了,他們總不好再耽誤下去,可還未等她開口,便又聽雲錦道,“再過幾日大軍便要班師回京,你不想去鎮去曲陽?”她清咳兩聲,“畢竟蘇大人也在曲陽,你去也不過分。若是蘇大人那裏不大方便,我那将軍府倒還空着”
一說起老父親,蘇絡那股淡淡的惆悵也沒了,撇撇嘴道,“我爹每次一見我就很不能把一整年的教訓都一次性補上,我還是乖乖在曲陽等他休沐吧,那時候還有二哥還能替我抗一抗,反正他沒成親,祖母和爹總不會催到我頭上,不過二哥是男子,說是催,也不過相看幾位姑娘,若是你是男子,想來家裏也不會這樣着急了。”
那話本就是雲錦信口謅的,看她信以為真也面不改色,“若我是男子,直接娶了你也不會有人催。”
蘇絡也笑,“林大人橫刀立馬,威震八方,自該配這世間最好的人,小女子呢,一心暴富,能安穩一生,哪怕孤獨終老便也是上天眷顧了。”
不過她所剩時日無多,算起來這目标也不算艱難。
只是她本是玩笑,卻見雲錦唇邊笑意霎時一涼,眉心漸漸地攏起來,半晌才頗是猶疑的開口,“你”
“什麽?”蘇絡不明所以。
雲錦一臉的要怒未怒,滿臉容光像是被誰按了快捷鍵一樣褪下去,莫名讓蘇絡想起了“回光返照”四個字來。
兩個人靜默良久,雲錦看着蘇絡一臉茫然,好似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她撐在桌上按着額角,隐約在按捺心頭情緒。
外頭淅淅瀝瀝又下起了雨,可天上太陽還在,太陽雨,總叫人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康照海送來了把傘,傘面上有一品紅豔的寒梅,叫蘇絡想起了府上的骨裏紅。
這次康照海沒有放下便走,他抱拳道,“主子,時候差不多了。”
林宿将軍忙得很,這還是硬抽出來的半日時光,不過結果叫她不甚滿意就是的了——合着明示暗示了半天,她壓根沒聽懂!
如今康照海已經套好了馬車等着了,她更不好再說什麽,只能站在門口撐開傘。
她手上被磨出了一層淡淡繭子,手指修長,握着傘骨的樣子像是在把玩一柄匕首。
見她要走,蘇絡怕自己又被康照海看起來,忙道,“我還是回學堂吧。”
雲錦沒回頭,語氣還帶着幾分火氣,“我才知道學堂倒是比曲陽更好的去處,叫你明知去那裏跪着也要回去,怎麽,腿好利索了,還是站着、坐着叫你不舒服,非得跪着才順心?”
蘇絡愣了愣,這是生氣了?
雲錦深吸口氣,撐傘側立雨中,“還不過來,你打算自己走回去嗎?”
半個時辰後,馬車辘辘停在了他們剛到獻州時的那家客棧,雲錦将人放下便離開了,蘇絡站在門口瞧着那馬車漸行漸遠,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沖進客棧,又半個時辰後,她和韓歲歡拜別過陶先生後,匆匆踏上了回鄞城的路。
緊趕慢趕的趕了回去,蘇絡還是在回了家的第一天發了熱。
不過她這次有了心理準備,一回去便叫紫蘇給她準備了酒來擦身降溫,三日之後,熱退了,蘇絡躺在床上後知後覺的想着獻州的事發呆。
或許是碧玉妝的緣故,她已經很少生病了,外傷就不必說了,感冒發燒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上一次,是雲錦離開鄞城那日。
冬月初二,蘇絡生日第二天。
而就在她生日那天晚上,雲錦來問過蘇絡,要不要跟着她一起離開,幾乎是雲錦話音剛落,系統給就給她發了任務——與君同歸。
原劇情裏,蘇絡能活着已經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她還是頭一次聽說主動讓人不按套路走的系統,可她好不容易勸說了自己少去打擾她以後的生活,當然是果斷拒絕了這個任務。
于是她第二日一早就發了熱,還把之前任務獎勵清零了,也就是說,除了她本來就能活到十五歲的年限,之前做任務的獎勵都沒了,好在後來出了個寫信的日常任務,蘇絡這才斷斷續續攢到還有五年壽命。
她當是就猜過發熱和清空獎勵都是懲罰,這次雲錦又讓自己去曲陽,系統又給她發了任務,同樣的與君同歸。
不得不說,人生吶,處處是驚喜呢!
蘇絡這兩年的信又白寫了,剩餘時間變成了一年半,蘇絡坐在榻上望着桌上的滿庭芳出神。
它這些年被養大了一圈,能安安穩穩窩滿蘇絡半個手掌了,只是有些胖的過分,又不好動,懶散的靠着蘇絡手指休憩,忽然見它振了振翅,睜着那雙寶紅色的眼睛巴巴的看向窗外。
片刻後,紫蘇端着盞燈進來,它立刻飛到了紫蘇肩頭。
紫蘇一貫是把愁斷腸随身帶着的,一則是她本就又把什麽小東西都養成豬的好心,二則夏日免不了些蚊蟲鼠蟻,愁斷腸并着些草木灰和香料放在香囊裏,好聞不說,還不招蟲。
這香囊意外的讨滿庭芳的歡心,蘇絡大概能理解成這香囊就像是滿庭芳的果盤,每每招的這小東西對着紫蘇格外親昵,人還沒到跟前就撲扇着羽翅。
紫蘇嫌它每次沒讨到吃食就啄自己的頭發,放下燈後便将它趕了下來,回頭又拿出了一疊紙張和筆墨,滿堂春便不折不撓的飛在她頭頂。
她頭上一支绛紅色珠花,被滿堂春叼了出來不說,還差點把頭發都弄散了,紫蘇氣的不輕,蘇絡忙沖它招了招手,可滿堂春叽叽喳喳的叫了起來,愣是不理蘇絡,紫蘇無可奈何,只好随它去了。
“姑娘盡慣着這些小東西!”紫蘇撇撇嘴開始磨墨,“姑娘都不知道,你不在府上這些天這小東西多放肆,後院那只兔子差點讓它拔毛給扒光,如今還不敢出來露面呢!”
從前那群兔子太多,尤其一到夏日,味道更是驚心動魄,于是後來便只留下了一只,滿堂春從前還礙于數量劣勢沒敢出手,一對一之後直接将暴力本性暴露無遺,那兔子被它欺負的狠了,便縮在角落不出來,反倒更縱容了滿庭芳的嚣張氣焰。
“姑娘,要不咱們再養一只給兔子做伴吧?”
蘇絡剛蘸了墨,聞言瞧了她一眼,“怎麽,又想吃兔子了?”
“不是。”紫蘇趕蒼蠅似的揮開滿庭芳,“一公一母不好,大不了養兩只母兔子嘛,瞧着人家被這小霸王欺負,我都不忍心了。”
蘇絡筆下一頓,一滴墨滴在宣紙上,她将那張紙放到一旁重新下筆,“你看着辦吧,別讓兩只兔子自己打起來就好。”
紫蘇似乎頗是解氣,指着滿堂春的黃色腦袋道,“這下人家兩個,看你還怎麽作威作福!”一回頭撇到蘇絡的信居然沒寫日期,問道,“姑娘這次不寫日期天氣了嗎?”
蘇絡點點頭,“有些年沒給鄭俊卿寫信了,這是要送到陽河城的。”
給鄭俊卿的信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基本上是她想起了什麽就寫什麽,亂的不得了,不過兩個人的腦回路一向清奇,旁人看不懂也是常事。
從佛手山那場變故又寫到他大哥那匹叫破風的馬,從兩人初見的尴尬又寫到他們寶華寺的鬥嘴,近況也粗略寫了兩筆,要蘇絡自己說,自己女扮男裝進青樓這種事最好永遠不見天日。
臨了蘇絡活動活動手腕,心說這寫信還是個力氣活。
紫蘇看着也咂嘴,“姑娘,你這一封信能把這些年的所有交代了,下次還有的寫嗎?”
蘇絡這才将信封好,胡亂應付道“下封信指不定幾年後呢,不妨事。”
她已經撂下了筆,活動着脖子要起身了,紫蘇又道,“姑娘,送到曲陽那邊的信斷了有些日子了,今日還不寫嗎?”
“不寫了。”蘇絡背對着紫蘇,“先歇半年吧。”
“半年?半年怎麽了嘛?”
蘇絡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來還沒給軟軟韓歲歡她們寫過什麽值得紀念的東西,正好趁着這半年的功夫寫好,等年下送禮的時候可以一并送過去。”
“那曲陽邊先不寫了?”
紫蘇似乎發現了蘇絡有什麽不對勁,可具體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只好試探道,“姑娘是不是因為那邊一直沒有回信,這才不高興了?”
滿庭芳終于落定在紫蘇頭上,如今也歪着頭瞧着蘇絡,蘇絡長出了口氣,聲音輕的一吹就散似的,“沒有,只是我,好像。”
紫蘇一臉擔憂上前,不自覺也放輕了語氣“到底怎麽了姑娘?”
蘇絡似乎沉了口氣,再開口時便半點猶疑都不見了,下定了決心似的篤定道,“我好像喜歡上她了。”她眼裏的光亮溫柔,比外面的青霜白月也不遑多讓,坦蕩的叫紫蘇心驚,滿庭芳聽不懂,卻像是受了驚吓似的落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蘇絡淺淺地笑了笑,豎起食指放在唇前,“不過還沒到非她不可的地步,所以我得及時止損了。”
她語氣分不清是在哽咽還是發抖,不過眼中卻還是淺笑着的,說道,“你可得替我保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