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疑心
送往陽河城鄭俊卿處的信已經送走了,蘇絡除了每日少些封信,和往日也沒什麽不同。
韓歲歡被韓老太師拘在府上,陶先生和韓老太師有同窗之誼,她是老太師孫女,卻叫了陶先生老師,韓老太師借着這個由頭好好壓了壓她的野氣,今日才将人放出來。
三人一同聚在陸府,陸常念面前燒着個小泥爐,爐子上滾着遭熱水,她撬了塊兒玫瑰茶餅,不緊不慢的拿研缽磨成了粉,裝在個大些的陶瓷碗裏,摻了龍腦、水麻,小葉紫檀粉剛倒進去,韓歲歡便湊上了前鬧道,“這什麽,辣椒粉嗎?”
陸常念被她氣笑了,拍開她的手道,“可不是,你嘗嘗?”
蘇絡撐着下巴,手裏捏着根精巧的小勺,指着韓歲歡身上的香囊道,“下次出去玩的時候什麽也不用帶,拿上你的香囊,咱們就能直接烤兔子吃了。”
韓歲歡剛放出來,本就氣不順,想起獻州學堂時那人直接帶走蘇絡,對自己只是點點頭便走了,她更是氣盛,“哼”了一聲将身上香囊扯下來丢到蘇絡懷裏。
“有本事你就去做,平白在這裏說嘴,不就是不識得一料香嗎,有什麽大不了的。”
陸常念已經将那些粉攪勻了,添了些水捏成一團,聞言和蘇絡對視一眼,兩人抿嘴失笑,蘇絡捏着那香囊在鼻下嗅了嗅沒說話,不過片刻的功夫,韓歲歡又一把将香囊奪了回來揣好,“還給我,仔細把我辣椒粉弄撒了。”
蘇絡往她茶盞裏丢了顆梅子,“酸死了,快勻口茶壓一壓。”
陸常念沾了滿手的幽香,将那團香料捏成了拇指大小的香餅晾開,“對了,你那位柳家表姐在獻州也有六年了,柳大人外放兩任,是快回來了吧?”
蘇絡伸了個懶腰,“大約吧,我也沒問,不過就算調回京也是回曲陽。”
“不回來也好,省的見了面還得想起獻州的丢人事。”韓歲歡抿了口差,蹙着眉将那顆梅子丢了出去,“回曲陽她大姐也算一家團聚了。”
蘇絡愣了愣,如夢初醒似的,“怎麽一家團聚?”
韓歲歡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還沒睡醒呢,你不是說柳夫人是去曲陽照顧有了身孕的柳家大姐了嗎?要是一家人到了曲陽,可不是一家團聚。”
蘇絡“哦”了一聲低垂着眉眼又打了個哈欠。
陸常念将兩人來回打量了個遍,“怎麽瞧着你們兩個去了獻州一趟回來就變得怪怪的,歲歡也就罷了,好歹有個緣由,你怎麽也瞧着還是沒什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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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瞧着蘇絡,她依舊眯眼靠在藤椅裏,那笑只淺淺的挂在面皮上。
若是往常,她必然是會扯上一堆亂七八糟的來自圓其說,可如今卻是連說話的興頭都不高,說她心不在焉也算不上,同來品茶本就是她提的,只是瞧起來有些倦怠,可她們自獻州回來也一月有餘了,說是旅途勞頓也不當有這麽久才是。
也難怪韓歲歡出來玩也不大高興,她最見不得蘇絡心有所念卻又不肯說的模樣,像是和人隔着一層似的——
不是和某個人隔着一層,而是像那水中停舟,無涯無岸、無蓑無叟,就那麽定格着要獨守到地老天荒似的。
旁人觸不及、視不清,由着那碧綠如練的江面翻起一圈圈漣漪,将這孤舟越送越遠卻無可奈何。
“還說呢!”韓歲歡瞥了蘇絡一眼,“她前些天給鄭俊卿寫了封好長的信,瑣碎的跟什麽似的,吓得人家以為鄞城出了什麽事,忙送信來問我。
我哪知道這人發什麽瘋,如今還不曉得怎麽回信呢,今日同她說了,叫她自己去解釋,你知道她怎麽說?”
韓歲歡清了清嗓子,學了蘇絡的語調慢慢悠悠的捏着嗓子道,“該知道的,到時自然知道,現在急哄哄的說了多沒意思。你聽她說的是人話嗎?”
不知是誰發出了長長一聲嘆息,而後,便只聽得見草蟲窸窣的動靜了。
韓歲歡忍了許久,開口之際卻瞧見蘇絡半歪着頭,呼吸綿長,居然睡着了。
又是一陣嘆息,韓歲歡看向陸常念,這才意識到方才嘆氣的是自己,她指了指蘇絡,而後推着陸常念走到不遠處的青石小路上。
康照海奉命護送蘇絡回鄞城,回到曲陽不到十日,便又被派了過來暗中看護。
據他主子難得的解釋是說,南楚賊心未死,西晉虎視眈眈,鄞城不像曲陽守衛森嚴,又是昔日國都,用來折大梁的面子最好不過。
康照海一介草莽,不懂這些,平日裏都是聽命辦事,只是這理由聽起來太像是罵人——
用他那不大靈光的腦子都能想得到,出兵聲勢浩大,不說如何躲過邊疆前線大軍,就說能躲過,鄞城真的被敵軍混入惹起了禍端,可這和一個小姑娘的衣食起居有什麽幹系?還要事無巨細的報回曲陽
好在康照海話少,并沒有詢問這掩耳盜鈴的解釋到底是用來騙誰的,更好在蘇絡平日裏活動更少,吃飯睡覺,看書寫字,只偶爾出去和陸家和韓家的兩位姑娘喝茶閑敘,一份信也寫不了幾個字。
很快冬日至,蘇大人送來了封信,不出意外的今年又回不來,在信中向老夫人請安,提點了兩句蘇衍,最後,問蘇絡要不要去曲陽住些日子。
蘇大人逐漸上了年歲,匆匆年華不僅染白了鬓發,更讓這個聽慣了角鼓鐘鳴的人添了幾分家人閑坐的期盼。
只是老夫人亦是上了年歲的人,近年身子又不大好,這大年下的,身邊不見愈發熱鬧就罷了,斷沒有愈發冷清的道理,蘇絡便回了封信說是上元節過去住幾天。
按時間來算,要是今年過了年還沒出什麽事,那蘇家這一劫就算躲過去了,她就去曲陽
蘇家熱熱鬧鬧開始籌備年貨了,這是他們家公子為官的第三年,也是入朝以來在家中過的第一個年。
老夫人精神頭很好,蘇絡好歹算是能幫忙管上幾家鋪子,老夫人得了空,親自安排采買的單子。
這日蘇絡并蘇衍陪老夫人用過了晚飯,許太醫前來號平安脈。
許太醫家裏的小孫子娶親,明日便要回家裏去,加之臨近年關,今日請過脈之後,怎麽也得等來年才回來了。
蘇府早備好了馬車小厮,閑敘幾句後,許太醫推說回去收拾,兄妹二人送劉太醫回去,劉嬷嬷将人送出了鳴安堂。
回來時只老夫人一人半倚着床頭,人上了年紀,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聽見動靜這才醒了,招招手将人叫過來。
“記得将給許太醫孫兒的賀禮備出來。”
劉嬷嬷點頭應是,“三姑娘一早就備着了,老夫人忘了,半月前就給您看過單子了。”
老夫人神色不明的嘆了口氣,“人老了,記性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堂中的火盆“嗤嗤”響了兩聲,劉嬷嬷将被角掖實了,“老夫人這些年最是勞心勞力,許太醫說了,教您靜心養生,可偏您又不放心!
老奴說句不體統的話,咱們家人口簡單,老爺身居要職,所說不得常年團圓,到底平安,如今衍哥兒差事辦的好,官途順遂,是多少人家眼中的少年英才。
待日後娶了親,新媳婦入府,這些勞心事自然都是新媳婦管的,就算讓三姑娘管上些日子也不礙事,過了年姑娘也十四了,再一年便要及笄,眼看也要嫁人,老夫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她”老夫人欲言又止,眉間皺紋擰在一起,“若是沒那個女人,咱們家自然不差一口飯吃,日後出嫁,送出十裏紅妝也沒什麽,她畢竟在我膝下盡孝這麽多年,人非草木,只是”她又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雖感念她當年護主的情分,可也不知是不是人老眼花,這兩年總覺得她心思并非純善,許是這些年送去的東西将人養刁了也未可知,你說若是我撒手去了,以衍兒對她的情誼,縱出個刁奴謀蘇家家産也未可知啊,她又是血脈羁絆,實在難說。”
老夫人扶額,頭鈍鈍的痛,劉嬷嬷自是知曉這其中原委的。
老夫人口中那那個女人,是已故夫人的娘家婢女,叫隽娘的,夫人頭胎生産時正逢老婦人進山祈福,驟降大雨,人在廟裏回不來,老爺也在任上,夫人九死一生生下蘇府嫡子,期間便是隽娘一直陪着,夫人對她可謂是信任至極了。
而後隽娘被許給了人家,四年後夫人又有了身子,一直吐的厲害,便想讓隽娘回來伺候,只是那時隽娘也有了身孕,不好動彈,這才作罷。
可後來夫人月份越來越大,整日裏神色倦怠不說,夜裏也是輾轉難眠,最後竟不管不顧的親自找了過去。
隽娘所嫁不是府中管事,而是相距鄞城甚遠的莊戶,說是同她從小一出長大的青梅竹馬。
說死人壞處實在不大妥當,可夫人那性子,也實在是跳脫的很,尤其娘家落寞之後,心思更是敏感的很,總覺得人人都要害她,老夫人不好同她一個孕婦計較,也只是躲在鳴安堂裏避着,可她還是非得看到隽娘才安心,全然不顧當時盜匪橫行
劉嬷嬷記得自己再看見隽娘的時候,她趴在夫人屍身前哭的站都站不起來,夫人後背被砍了數刀,向前倒下去時,懷裏還抱着個未來得及清洗的孩子。
那孩子到這世上還不到一日,哭聲都單薄的讓人心疼,死時不巧磕在了地上了一塊利石,頓時連那單薄的哭聲都沒了,劉嬷嬷來晚了一步,只瞧見了哭的死去活來的隽娘和幾個僥幸活着的下人。
隽娘哭暈了過去,她男人前兩年被鋤頭鋤掉了半只腳,後來漸漸染上了賭,家底兒都讓他賠光了,知道她懷孕之後不僅沒有收斂,還覺得自己多了個累贅,一夜醉酒,不慎掉入河裏淹死了。
隽娘一個人過活,醒了便想着帶自己孩子走——
那時她也剛剛生産,孩子留在屋子裏,她是要送夫人離開這才出門,不巧又逢這些變故。
再後來她聽說那些人是沖着蘇家內眷來的,便更是郁憤,次日便帶着自家孩子到了蘇府,她說高門大戶最是遭人惦記,她蒙夫人恩惠,惦記着衍哥兒,生怕他也被人暗中算計,願意将自己女兒送到蘇府,問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沒瞧見那日的兇險,卻對自己這唯一的嫡親孫子疼愛的緊,那幾日正巧他上吐下瀉,像是中了什麽邪一樣,聞言更是心動,府上不過多張嘴吃飯的事,能讓她衍哥兒平平安安長大最好不過,何況又是孩子親娘自己的主意
自那之後,蘇家多了位極得老太太寵愛的三姑娘,衍哥兒也确實沒再招過什麽暗算。
隽娘将自己女兒送到府上,這情分自然是要償還的,蘇家每年給她不少銀子過活,逢年過節更是該送的從沒落過,後來蘇衍更是将人接到了一處宅子裏給她養老。
可正如老夫人說的,升米恩鬥米仇,隽娘這兩年,确實有些貪心太過了!
出入有十來個下人随侍不說,更是同衍哥兒來往不少,府上那個慣是能惹事生非的喬姨娘,還是她送給衍哥兒的。
劉嬷嬷也嘆了口氣,又見老太太忽然抓着她的手,“芝溱,你覺不覺得三丫頭張開了,她那鼻子愈發和謂丹像,那眉眼也有幾分像籬容,會不會,是隽娘撒謊”
“老太太,”劉嬷嬷心裏一跳,面色自若道,“咱們當年不是問過了跟着去的下人嗎,确實是太太親自抱着個孩子出來,隽娘出門相送,自己的孩子,太太總不至于弄錯。”
老太太喟嘆一聲,按着額角不說話了。
正是因為夫人當年執意去見隽娘,這才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那些個沒護住主子的下人也都火打死、或發賣,夫人原住着的燕榮院後來遭了火,也沒留住,只那落雪閣本是太太剛有了身孕時愛賞花,老爺為着夫人省事,這才在隔壁建了起來,原是兩層半的小閣樓,後來同着燕榮院一起燒了,再建起來時便只留了一層,名字沒變,又在東西各建了兩處廂房,将原燕榮院的一束翠竹也圈了進來。
然而夫人死在外面的事算不上體面,府上的人對此忌諱莫深,加之當年跟出去的人都沒回得來,夫人娘家又沒了人,這件事就更沒人敢提。
門外有小丫頭送來了今晚的湯藥,劉嬷嬷出去接過,一勺一勺的喂着,老夫人吃過了,這才熄了燈躺下。
外頭月光正盛,洋洋灑灑落了滿院銀輝,蘇絡睡不着,索性同紫蘇坐在檐下守着火盆子喝酒,風起的時候,蘇絡已經是半醉了,紫蘇半哄半攙的将人哄去躺着。
月亮涼津津的挂在天邊,将這世間照的明晃晃,然而各處心事各處晦澀卻又隐在其中無人知曉。
眼看年關将至,大雪壓了枯枝藤,紅綢飄散在風雪裏結了冰,滿庭芳換了一身細軟絨毛整日挂在屋子裏,府上的紅梅趁着雪勢開了個痛快肆意。
正德二十三年,除夕夜,到底安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