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千重機變
我委屈得幾乎想大喊,小氣的段禦龍,我只不過多看了他幾眼罷了,值得你如此記挂念念不忘嗎?再說這回你的确是冤枉我了,我打聽他的消息不都是為了蘭蕪嗎?
我擡眼看他,他正輕輕揉着額頭,眉宇間輕愁籠罩,見我望他,他哼了一聲,嘴角卻彎起了微笑,我心一寬,原來他只是玩笑而已,不由大着膽子趁勢問道:“清平王不知婚配了沒有,我—”
段禦龍的微笑凝在了唇邊,我警覺地住了口,他斜眼看我,神情看不出喜怒。過份了,也許我真的過份了,我往後退了兩步,蹑嚅道:“我不過好奇問問罷了,你不想說就算了。”
他挑了挑眉,“你對他的事情倒真上心。”
我呵呵笑道:“他是你的皇弟,算起來也是我的小叔,我關心他也是應該的。”
段禦龍望了我許久,輕聲說道:“他只是段展鵬而已,他不是任何人。”
“我知道。”我連忙解釋,眼望着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那抹難掩的疲倦卻浮上了臉龐,情知這連日來朝堂的風雲讓他身心俱疲,我如果再提起段展鵬,勢必讓他更為煩心,于是轉換了話題問道:“你和皇姐他們鼓搗些什麽,又是發脾氣又是大鬧君殿的,是在故布疑陣嗎?”
段禦龍的眸子中血絲隐隐,神情中卻隐約浮上了一抹得意之色,他拉我坐在大殿一角,斜對面便是高高的鶴嘴鼎,焚着上好的檀香,殿內空曠,微風來襲,那縷細細的煙蜿蜒而上,淡逝在了空氣中,如人不可揣測的心思一般虛無缥缈。
“蘭萱,如果我率軍出征,你會不會關心我的安危?”他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我愕然望着他,見他一臉正色并不象開玩笑,心中始慢慢相信,問道:“你已經決定了嗎?帝王親征非同小可,萬一有失的話,社稷江山都岌岌可危。”
他背靠着牆壁閉上了眼,眉心糾結着一個川字,“這個我何嘗不知,只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也只得孤注一擲,況且我已做好了萬全的打算,此仗未必會輸。”他再睜開眼時,已滿是自信的笑,笑容裏狡黠流轉,低聲說道:“你這般關心我,我自會平安歸來見你。”
“我!”我垂下了臉,心突地一跳,仿佛被什麽一擊而中,“你平安歸來,大權在握,從此帝王之路再無荊棘,我也算了了自己的心願。”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段禦龍專注望人的時候,眉宇清朗如皎月,那抹固執中隐含的懇求很難讓人抵禦抗拒,“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孟子軒始終沒有出現,你還會離開我去找他嗎?”
如果他在倚天屠龍後續情節出現之前問我,可能我會躊躇難定心亂如麻,可是現在有了孟子軒确實存在的消息,我的一顆心便如生了釘般,再也無法從孟子軒身上轉移。
我偏過了頭,低低說道:“對不起。”
段禦龍見我一臉緊張倒笑了,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試探,他自嘲地說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帶你去見安若古,讓那份文稿爛在我腹中,豈不省事得多!”
不會,他絕不會這麽做,因為他是段禦龍,他的自傲決定了他不會趁人之危,這也是我敬佩他的所在。
“你大概什麽時候出發?”我抱膝而坐,将下巴擱在膝蓋上,整個人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說不擔憂是假的,內有重臣攬政,外有強敵窺伺,段禦龍此番的局勢兇險之極,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放低自尊問我是否願意留下。
“一切安排妥當的話,半月後即可出發。”他回答得也快,俊顏瞬間充滿帝王龍威,灼灼光華令人難以逼視。
右相蕭武玄一力贊成出征昭月國,但他提出的條件便是讓皇上許他兒子出任龍武大将軍之職率軍出征,朝廷久無戰事,他的長子早殇,他雖握掌軍權,年紀卻已老邁,如若不趁此機會将幼子提拔而上,蕭氏一族即面臨後繼無人的形勢。
他力促出征,暗地裏卻存有私心,段禦龍要借助他的外力,就不得不為此妥協,然而如若因此讓蕭氏從此權勢更炙,卻無疑是為自身埋下重憂得不償失。
段禦龍年輕氣盛,雖有心重振帝威,卻苦于威望資歷低淺均不足懾服朝堂,段展鵬憤激之下當堂提出出征昭月國,儒生怒言倒提醒了他一樁事實,那就是如果他以帝王之尊親征取勝,不僅可以籍此增加威信震懾天下,亦可時時牽制蕭氏功高蓋主。
右相的私心,促使他與左相的矛盾更加激化,段禦龍加以利用,重蕭抑顧,宣稱将兵權皆數封賞于蕭氏,而一旦兵出京城,蕭武玄的兒子在段禦龍的監控之下,能否握有兵權亦是未知之數。
段禦龍大封蕭氏,并率軍親征,由清平王留守京城暫攝朝政,就中逐步架空左相顧天雲權勢,這一番妙計連環段氏兄妹三人已然安排妥帖,唯有如何隐藏這一步步機鋒才是目前當務之急。
聽段禦龍細細剖析明白,我才恍惚大悟,僅存的一絲疑惑也得了最完美的解答,我不由驚嘆道:“你此計妙則妙矣,卻也是兵行險着兇險萬分。”
段禦龍昂然道:“置諸死地而後生,若非如此,焉能險中求勝。”
他步步為營招招狠辣,逐一顯露出帝王的手腕與深沉,我不得不為之敬服,嘆道:“你籌謀已久,絕非一時一日之功,先前已在朝堂間存了風流天子之名,而後又疏遠嫔妃專寵于我,無時無刻不在向衆人表明你荒淫放縱志不在朝堂,讓諸人對你不加提防。而後借皇姐大鬧宮闱一事,丢盡你皇家顏面,皇姐更假意以靈位相脅,逼迫你不得不率軍出征,使你對打擊右相的安排籌劃,有了最完美不過的借口,你今日宣稱龍顏大怒,亦只是計中之計,所作所為無非是讓所有人都料想不到你的步步機鋒,亦讓敵國探不清你虛實究竟。龍隐,自識得你以來,我從無今日更深刻地認識到,你是一個皇帝,天生的皇帝。”
他的面容如雲籠霧罩,全是我看不清的複雜情緒,他的嘴角輕輕一彎,勾起的笑容似乎滄桑似無奈。
“你要如此說,我亦無可辯解,只除了一樣,我對你确是真心真意,全無半分作假。”
真也罷,假也罷,我不想分辨,我只知道,縱是真心真意,所造成的局面亦是讓衆人誤解,也許在我內心深處,更情願這是一場作戲。唯有這樣才能減輕我的歉疚,讓我能更從容地面對他,心中再無阻礙。
我輕輕說道:“也許用不了三年,你就可王權在握睨視天下,你注定是站在高處的帝王,任何風波挫折于你都只是等閑。”
我和他一起遙望着高處的盤龍金椅,昂然威嚴,如在天際邊遙遠,但只要一步步走近,終有一天會觸手可及。
段禦龍澀然一笑,聲音輕細如傾訴。
“那裏太高,太遠,太冷,也太寂寞!”
殿內的空氣忽然變得沉悶,雖有微風拂動,淤積的燥熱卻如膠着了一般,再也撕扯不開。但自我發間衣領間,卻逸出細細一縷幽香,碎碎流動,清新宛然。
段禦龍輕咦了一聲,從我發間拈出數朵小小的花莖,有黃有白,花瓣委頓,香氣卻仍郁郁。
段禦龍細細看了半晌,俊顏忽然綻開極喜悅的笑,象個孩子般地咧嘴笑道:“你先別忙說,讓我猜猜這是什麽花?”
他放至鼻端輕嗅,眼睛微閉,睫毛低垂,神态專注而認真。
“鴛鴦藤!“他睜眼驚呼,從地上一縱而起,拉着我的手說道:“走,我們去看花!”他不由分說地扯着我往花園急奔。
宮人太監皆慌忙避之不疊,我甩他的手不開,不由嗔呼道:“你把我的手抓痛了!”段禦龍回頭嘻嘻而笑,手上雖松了些,卻仍是毫不放開。
我的心一軟,還有半月,他的生死榮辱就在半月後注定,而今能有這片刻歡愉,已是上天垂憐的偷歡,我不忍拒絕,也無法拒絕。
我索性抛開一切,放縱地與他一起攜手在花間飛奔,玉簪松松跑散,如雲的秀發瀉了滿身滿腰,在輕柔的白袍上瀑布般跳動飛揚,段禦龍停住了腳步,含笑凝視着我的身影,眼波如水般溫柔漾動,輕聲道:“真美!”
我拉他到鴛鴦藤邊,指着那成片璀璨如海的金銀花,扭頭笑道:“你說它真美,可半點也沒說錯,它的花雖然細小纖弱,但簇簇盛開卻是遮擋不住的燦爛熱鬧,不比繁花麗樹遜色半分。”
此時夕陽晚照,鴛鴦藤上金光流動,段禦龍的身子暈在金黃的光圈中,朗眉星目淺笑說道:“确實是真美,讓人不舍離去。”
暮色漸濃,暑熱卻是半點不減,從地上蒸騰而上的熱氣,叫人從腳底直熏到全身,我和他站立半晌,鼻尖上已然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此處離錦岚宮相距不遠,我眼珠一轉,朝他盈盈笑道:“你想不想吃新鮮玩意?”
段禦龍伸指一刮我的鼻尖,“知你名堂繁多,此次又想拿我試驗什麽新花樣,不妨老實說來!”
我連忙捂住我的鼻子,好好的不學,怎麽盡學我那大哥,沒事就愛刮人鼻尖,但這種令人倍感溫暖的動作還是讓我忍不住心中一動,好熟悉的感覺,此時回首紅塵,仿若隔世。
回到了錦岚宮,趕走了急奔過來欲服侍的宮女,我親自挽了袖镯,從冰櫥中取出了窖藏的冰碗,冰沙并未融化,沁潤其中的葡萄甜瓜諸般水果色澤豔麗,玲珑剔透,我獻寶似地捧到了段禦龍的面前,仰頭得意地笑道:“我包管你從未吃過這等美味。”
冰碗一路捧來,手心凍得通紅,段禦龍連碗帶手握在手中,左右打量了半晌,奇道:“這般薄細的冰沙是如何制成的?”
我但笑不語,不露痕跡地抽出手,順勢遞給他一只調羹,說道:“你先嘗嘗。”
段禦龍拿調羹在碗中輕輕攪動,碗底細碎的冰塊撞擊得叮叮作響,耽擱得久了,冰沙緩慢地融化,一點一點地坍塌下來,碗周沁出了一圈白汽,漸漸凝成了水珠。
“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此去數月,宮中人事紛雜,我擔心你會應付不過來。”他放下調羹,輕聲開口。
“你放心地去,不用管我。”我大咧咧地揮手,開玩笑,看過《金枝欲孽》的人,就算不參加宮鬥,也不會淪落到被人欺淩的地步。
“聽說今天馨妃在裏這裏吃鼈了?”段禦龍似乎只是想欣賞碗中絢爛的顏色,拈起一顆葡萄看了好久,還是舍不得吃,閑閑地開口,意态闌珊。
“馨妃仗着如今蕭家權勢熏天,不可一世,便想來打擊你的銳氣,你的反應很好,給予她當頭一擊,讓她吃吃鼈也好,但是我怕她會忌恨在心,日後對你挾私報複。”他雖似是漫不經心,語音中卻全是隐隐的擔憂。
“太妃娘娘把槿如安排過來了,有她在我身邊時刻提點,你不用擔心。”我随口回答。
“太妃娘娘的确考慮周到,也許我是應該放心。”他呵呵一笑,冰碗上的水珠滴落下來,在桌上形成了小小的一攤水漬。
段禦龍惋惜之情見于形色。“這麽美的物事,不忍吃,它卻反而消逝得更快,真是可惜了。”
“沒關系,我還可以再做。”我安慰他道,哎,要出征的人果然是婆婆媽媽,都快趕上祥林嫂了。
事後我才知道,段禦龍的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只可惜太遲了,我對自己信心太足,卻忘記了生活并不是劇本,所發生的事情你永遠也猜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