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蓮塘夜話

槿如被冊封的那日,玉鬓朱顏婷婷走入大殿,她垂首斂眉,神情端莊而恭謹,一如她素日溫婉持重的秉性,她在段禦龍面前盈盈下拜時,段禦龍居然親手扶起了她,意味深長地說道:“朕今封你為謹貴嫔,願你能忠心侍奉皇後平安周詳,方不負謹字稱號,待朕歸來後,另有封賞。”

槿如笑容清淺,神色謙和,細聲道:“臣妾蒙太妃娘娘悉心教導,此身此心皆屬皇上與皇後娘娘,定當竭力而為,不負皇上厚望。”

段禦龍親手将金印玉冊交到她手上,槿如雙手捧至眉心,慢慢退至嫔妃從列,樂官指揮着絲竹之聲悠揚,馨妃與靈妃分坐殿下兩側,一一接受槿如恭身下拜。

馨妃不等她行禮完畢便搶先扶起,笑道:“姐姐在太妃娘娘身邊服侍最久,論資格論威望均以姐姐為尊,我雖僥幸名份高些,但稱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蒙皇上娘娘體恤,命姐姐與小妹一起恭領宮中瑣事,小妹年輕識淺,還望姐姐多多提點,不吝賜教才是。”

此女伶牙善辯,一番話看似說得客氣婉轉,卻隐含機鋒無限,先是諷刺槿如年齒最大,而後又是提醒她,雖是得以共同掌領宮務,卻不可存了平起平坐的念頭,在名份上,馨妃終是要勝她一籌。

我暗暗搖頭,馨妃鋒芒太露,不知隐藏收斂,注定難成大器。若皇上是要我提防她施加暗算,未免是多慮了,此女不足為懼。

槿如眼中無怒無嗔,平靜無波,低眉道:“謹嫔雖癡長幾歲,卻牢記着尊卑有別,不可僭越,娘娘雖有心看重,未免折煞謹嫔了。”

她停了停擡起頭,淺淺一笑道:“至于協理宮事,謹嫔更不敢擅專,娘娘天姿聰慧,諸事皆打理得妥帖無比,該要請教的反而是謹嫔才是。待皇後娘娘鳳體康健之後,這協理六宮之責依例是要交還給皇後娘娘的,謹嫔越位腆顏,心中已是覺得不安,惟日日焚香禱告,祈求皇後娘娘萬福金安,想來馨妃娘娘也是與謹嫔一般心思,只盼着能早日交卸職責,方能彰顯中宮之威儀,不至有越殂代疱之嫌。”

槿如的反擊滴水不漏,幹脆利落,我幾乎要為她鼓掌喝彩,連段禦龍都撐不住彎起了嘴角,人人都在注視着槿如與馨妃,只有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他的那抹笑容裏,更多的是隐諱譏嘲,仿佛看穿了這大殿上的所有人,又似乎什麽也沒有看到。

靈妃眉梢眼底暗藏喜色,段禦龍厚此薄彼,沒有讓她一起協理宮事,她本就已心中不爽,如今看到馨妃受挫,情之不禁地便得意洋洋,親親熱熱地握着槿如的手說道:“謹嫔不愧是太妃娘娘一手□□出來的人兒,識得大體,謹守本分,知道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時刻也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怨不得福澤深厚,既蒙太妃看重,又獲皇上恩寵。”她拖長了聲音一字一句,妩媚的雙眼裏笑容靈動,瞟向了身側銀牙暗咬的馨妃。

我扭頭看向了段禦龍,你的手段也高明得很啊,二女初進宮之時,本是同仇敵忾對付我的,被他一番巧施離間,兩人竟然如此貌合神離,帝王權術用在後宮之中,居然也是無往而不勝。

我在寬袍大袖中朝他豎起了拇指微笑着,段禦龍将臉一偏,故作威嚴的眼底笑意隐生。

十日後,段禦龍正式頒下朝旨诏告天下,封蕭武玄之子蕭榮為龍虎大将軍,發兵十五萬讨伐昭月國,并不惜以萬乘之尊,親歷戰場以勵土氣,留下皇弟段展鵬監國,左相顧天雲輔之。

臨行的前夜,我為他設了一場家宴,席中僅我與他,段展鵬與小妹蘭蕪四人。

在蓮塘之畔臨波閣內席設芙蓉,褥鋪錦繡,月影中天,荷葉田田如層層綠波,蓮渠靜夜幽放,香氣如水如霧遠遠近近飄散。

酒飲數巡,因人人暗藏心事,不免愁腸易醉,便連段禦龍與段展鵬,皆醉顏酡紅率性不羁,完全失去了皇上與王爺的風範儀态,段禦龍拿着竹筷擊桌而歌,歌聲豪邁滄桑,似乎要一舒胸中積郁,盡吐平日不平之氣。段展鵬只握着酒杯微笑,越飲越是沉默,蓮塘月色倒映在他眼底,氤氲如生光華。

小妹小口小口地飲着酒,眼底如浮上水汽,我雖有幾分酒意,卻也看出小妹愁腸百結,一顆心飄飄蕩蕩全牽萦在段展鵬身上。

我心中一動,大呼道:“拿琴來!”

段禦龍吃了一驚,鳳眼斜斜看過來,止了歌聲笑道:“蘭萱你還會奏琴嗎?朕可從來未曾聽聞過。”

你當然未曾聽聞過,慚愧得很,漫說是琴,便是棉花我也不會彈一根,但小妹琴藝出衆卻是衆所周知,我搖頭說道:“臣妾技藝不清,恐有污清聽,但如此良辰美景,若無琴音助興,豈不大煞風景,小妹琴藝出衆,我想請小妹撫琴一曲,以助雅興。”

段禦龍饒有興趣地大聲說好,連段展鵬都放下了酒杯,眼中有企望之色。

小妹慨然應允,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走到宮女鋪設的琴凳之前,只略微撥了撥弦,調整宮羽,手指撥弄之下,清亮的琴音激越而出。

曲調歡快中彌漫着淡淡憂傷,我只覺得她彈得好極,卻聽不懂其中深意,段禦龍神色如常,凝神傾聽并不時以手擊拍,而段展鵬卻聽得尤為仔細,深深地看着正在撫琴的蘭蕪,目光中似驚似喜,變幻萬千。

蘭蕪彈的是一曲“風雨”

風雨凄凄。

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

雲胡不夷!

風雨潇潇。

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

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

雲胡不喜!

如果不是薄醉,她萬萬不會公然将心事宣之于口,我不知道段禦龍有沒有聽出琴中深意,但我相信段展鵬一定聽出來了,因為他很快地便從腰間抽出玉笛相和,笛聲悠長清越,比之琴音叮咚,更為纏綿悱恻。

我心中捏着一把汗,本意只是想讓蘭蕪在心上人面前表演一下才藝,不料卻演變成二人琴笛相和,互通心意,段禦龍,他會怎麽想?

我心虛地看向段禦龍,他正看着我,眼裏雖滿是醉意,卻仿佛洞察了一切。不由尴尬地一笑,指着對面琴笛相和肅妙到毫巅的二人,沒話找話地說道:“這曲子真好聽,琴撫得好,笛子也吹得好。”

的确是一副如畫美景,撫琴的蘭蕪俏臉微酡,容顏雅致楚楚,吹笛的段展鵬豐神俊朗,眉目含笑分明,兩人一站一坐,寬廣長袖在風中翻飛舞動,背後的曲橋涼亭廣接天水,一頃碧浪暗香流動,那琴笛之聲幾欲融在了夜色之中,起初尚澀澀彷徨,經幾個轉折之後,略帶憂傷的曲調也漸漸轉為歡快明動,如人之心聲一般,隐隐有适逢知音喜氣洋洋之樂。

段禦龍将手按在了我的手背上,他臉上并無愠色,相反卻有如釋重負之感,輕笑道:“原來蘭萱對展鵬如此關注,卻是為此,你的膽子可越發大了,這般驚世駭俗匪夷所思的事也想得出來,不愧是來自——”他突然頓住了話音,仿佛意識到失言,忙伸手斟了一杯酒飲下,臉色已是恢複如常。

我心中狐疑,問道:“你剛才想說什麽?”段禦龍笑而不答,悄聲對我說道:“人家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咱們留在這裏似乎是多餘,不如—”他向我做了個撤退的手勢,此舉正和我意,我連忙點頭,段禦龍拉着我,兩人做賊似地溜出涼亭外,踮着腳沿着荷塘中的曲橋一徑往深處走,走了許久回首凝望,琴聲笛聲仍在繼續,沉浸在高山流水遇知音中的二人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們的離去,只是隔得遠了,樂聲漸漸渺然飄忽,如細細游絲,纏綿不絕。

我心中忐忑不安,忍不住便問道:“我這樣胡鬧,你不生氣嗎?”段禦龍停下腳步,在石橋上尋了塊幹淨地坐下,此處正處湖心,蓮房皆已成實,鼓鼓囊囊的蓮蓬月光下清香陣陣,誘人之極,他伸手摘下一個飽滿的蓮蓬把玩,回頭望向我時,眉毛微微皺起,躊躇道:“這件事确實難辦,展鵬雖尚未迎娶王妃,但蕪兒的身份明擺着,論理論情,都不該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雖說此事難成,卻并未就此責怪我異想天開,我先一喜後又轉為失望,不甘心地說道:“難道就沒有法子可想了嗎?”

段禦龍笑道:“你先別急,只要他們彼此有意,我總是會成全的,我一向當蕪兒是親妹子,若讓她此生皆虛度在宮中,也确實不忍,容我再斟酌考慮一番!”

他停了停嘆道:“展鵬向來不在女色上留意,常說若非真心相許,情願一生不娶妻房。我先只當是句玩話,想不到卻是着應在蕪兒身上,想來也是緣份注定如此。蘭萱你放心,此事無論多麽艱難,我一力成全便是。”

我喜道:“你真好,我先還怕你不會答應呢,害我白擔心半天。”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笑容邪魅充滿誘惑:“你如今才發現我的好,可不是太遲,如果你肯留在我身邊,日子長遠了你便會知道,我的好處絕不止這一宗。”

這回輪到我顧左右而言它,呵呵笑着轉移話題:“這蓮蓬長得可真好啊,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他見我不應聲,也不強求,将蓮蓬遞将過來,我接過剝開蓮子青澀的外皮,再撕開白色包衣,取出蓮子中的苦仁,一連剝了七八個,一起放在段禦龍掌心,歪頭笑道:“為了感謝你的好意,我請你吃蓮子。”

段禦龍看着手掌中潔白如玉的顆顆蓮子,感慨道:“自從與蘭萱結識,總見你在吃食上下功夫,烤玉米,摘枇杷,烹茶糕點,水果刨冰,無一不別出心裁花樣百出,你這樣與衆不同,三年期滿,我真不願放你離去。”

我一瞪眼道:“君子一諾,勝于千金。”

段禦龍哈哈大笑,直笑得肩膀震動,笑着笑着他驀地停了下來,注視着我手中正在剝的蓮子,潔白的蓮肉剝開,碧綠的一點蓮芯瑩瑩如玉,我嘴中本正噙着一粒蓮肉,芳香脆甘,他輕輕地說了一句話,卻令我心中一震,香甜的蓮肉仿佛突然變得苦澀無比。

“蓮(憐)子心中苦。”

我清晰地記得後面一句:離(梨)人(仁)腹內酸。

他知道我心理的苦楚,我也知道他心裏的希冀,但孟子軒就如一道天塹鴻溝,牢牢盤據在我與他之間,阻隔了任何奢望親近的可能。

征戰在即,別離已是不可避免,如他能平安歸來一切遂了心願,皇權在握大掌鴻圖,那麽我的離去也将心無挂礙,從此雲淡風清相忘于江湖。

但是,如果他未能了克心願,我能放心地離去嗎?他畢竟與我有過共同的歡笑,經過患難,對我情深一往,無可否認,我對他也未必無情,難道眼睜睜看他難展抱負,帝王路上郁郁愁苦不得開心顏?

左思右想,心一時真如這蓮中芯,澀到了極處,又如剖開的黃梨仁,酸苦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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