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兒

這次以後,蘇慕麗迦學乖了。某種意義上說她其實是被迫的,因為随着她越長越大,周圍的人們告誡她“女孩要溫柔善良‖知書達理”的聲音也越來越多,她覺得渾身上下都被套上了規矩——吃飯吧唧嘴?不行!坐着兩條腿分開?不行!大喊大叫、上蹿下跳、調皮搗蛋?不行、不行、統統不行!蘇慕,你怎麽就沒有個女孩兒樣!

蘇慕麗迦表示,我好心累。

梵海珊正在收拾東西。如今她已經進了中學,不過周圍的人比起小時候沒什麽變化,畢竟鎮子太老太小,人又少,學校就那麽一兩所,所有的孩子都是從小一起上過來的。快要放學了班裏有些嘈雜,隐約能分辨出好幾個相約放學後出去玩的聲音。梵海珊有點心不在焉,她手下慢吞吞地把書往包裏放,眼神卻投向了窗外,看着被夕陽照得紅紅的河道。

是蘇慕麗迦的聲音把她從放空中拉了回來。“梵妮,今天我要去你家吃飯。”蘇慕麗迦站在她面前毫不客氣地說。

聞言梵海珊加快了收東西的速度,挑了挑眉:“你哪天沒去了?”

“……”蘇慕麗迦有一瞬間的羞赧,“今天我家要來客人。”

“嗯?什麽樣的客人?”梵海珊也背上‖書包,兩人一前一後朝門外走去。

“不認識,”蘇慕麗迦背對着她搖了搖頭,“我爸的一些合作夥伴。他們肯定要在飯桌上談生意,而我最煩這個了。”

“那你就把梅澤扔家裏了?”

前面的人聳了聳肩。“總不能我們倆都跑了吧,那太明顯了!而梅澤一向比較乖,” 她回頭,眼裏帶着狡黠的笑意,“所以‘又’跑了的就是我啦。”

“啊,梅澤真慘。”

“才不會委屈了他呢,下次再來人就輪到我留下了。”

“你哪次真留下過啊……”

孩子們的喧鬧聲越來越遠,校園在暖融融的夕陽下,漸漸沉入了睡眠中。

從船上下來進到梵海珊家時,她正在做飯的母親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很親熱地跟蘇慕麗迦打了招呼。自從跟梵海珊關系好了以後,蘇慕麗迦三天兩頭就往這邊跑,俨然就是又多了個孩子。算起來,還要托梵海珊母親救了蘇慕麗迦的福呢。

爐竈裏的火苗燃燒以及鍋碗瓢盆的聲音湊成了廚房特有的旋律,母親的聲音在其中聽起來總是無比慈祥和令人眷戀:“飯還有一會兒再好呢,你們先去幹點兒別的。”梵海珊的母親說。

紅發少女聽話地點了點頭,帶着她的朋友進了書房。

蘇慕麗迦一直很羨慕梵海珊家的這個書房。梵海珊在她進門後關上了房門,廚房的熱鬧一下子被隔絕在外,書房裏安靜無比,連走路的聲音都被地毯吸掉了。蘇慕麗迦用贊嘆的目光打量着這間她永遠看不厭的房間——它有環繞了房間一圈的高高的書架,書籍整齊地擺在架子上隔着玻璃和她對望,書架之間擺着一張大橡木桌,桌角上不知為什麽一直擺着一副鹿角。當金色的陽光透過方格狀的窗棂照射‖到地攤上時,能看見塵埃在那束光裏飄忽浮動。

每當那個時候蘇慕麗迦就幻想,下午三四點,坐在這不曬人的陽光下看書,一直看到天黑燈光亮起,一直到困得不行再去睡覺,一夜無夢。那就是她想過的日子。

——當然,還要加上一條一擡頭就能看見對面這梳着紅色麻花辮的家夥。那就完美了。

現在,蘇慕麗迦和她的朋友正頭對頭寫着幾何作業。她的數學比梵海珊好得多,往往是她很快地寫完,然後去死摳外語。梵海珊則是快速秒掉外語,然後對着數學題幹瞪眼。最後的結果是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笑出聲來,梵海珊湊過來給她翻譯句子,她擠過去給梵海珊講題,其間往往還夾雜着各種“你怎麽這麽笨啊”的調侃。

等蘇慕麗迦長大了、在大海上啃着幹面包吹着鹹澀的風的時候,她最愛懷念的就是現在這種日子。她覺得這段時光散發着一種剛出爐的麥餅一樣的味道,溫暖、親和而樸素,令人只是想到,就能會心一笑。

當然,就算和梵海珊關系再怎麽好,蘇慕麗迦也不能天天往她家跑(雖然也差不多了)。她總還要回家的,回家一看到梅澤哀怨而譴責的目光就忍不住笑。家裏來了客人的第二天,她就規規矩矩地回家吃晚飯了。她進門和父親打招呼,女傭在廚房做飯,克羅塞爾坐在客廳看報,聽見她回來時目光短暫地從報紙上離開,開口問她:“昨天又上裁縫家了?”

“對,”蘇慕麗迦拎着書包走上樓,“我不是昨天一早就跟你說了嘛,爸爸。”

克羅塞爾沒答話,低頭繼續看報紙去了。

很快,菜端上來,克羅塞爾招呼他兩個孩子下樓。那個女傭已經離開了,她還要回家照顧她上小學的孩子。梅澤也從樓上下來了,克羅塞爾率先拉開椅子,三人先後落座。坐下後他們就開始各自吃各自的,蘇慕麗迦并不是很喜歡這種沉默的氛圍,她也記不清自家的飯桌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了。好像是從梅澤上了中學吧?哦,原來這種情況已經保持了兩年了啊,她一邊嚼着東西一邊神游,這是梅澤長大了的表現嗎。其實她沒注意,她自己也很久沒在飯桌上和克羅塞爾還有梅澤分享什麽見聞了。

“我吃飽了,你們慢吃。”這是落座以後飯桌上的第一句話,梅澤說完就上樓了。這好像已經成了固定程序一樣,大家安靜地落座、安靜地吃飯,每個先吃完離開的人都要說這句話,然後最後一個留下的人來收拾碗盤子(一般都是蘇慕麗迦或者梅澤幹,總不能這點事還勞煩父親吧,他那麽忙)。

不過今天有點例外。蘇慕麗迦以為她聽到的下一句話會是父親的“我吃飽了”,沒想到是:“蘇慕,你以後就別去麻煩裁縫家了吧。”

蘇慕麗迦叼着一條炸小魚擡起頭,看到父親嚴肅的表情後忙不疊地把吃的塞進嘴咽了下去。然後她擦了擦嘴,也很嚴肅的看向她的父親:“為什麽?”

“康塞爾和斯黛拉也很忙,他們白天要滿鎮子跑工作,晚上你還不讓人家得個清閑?”克羅塞爾有理有據地說。

但蘇慕麗迦胸有成竹:“不麻煩,斯黛拉阿姨親口說的,她高興我去。她希望梵海珊有個伴兒。”梵海珊家是鎮上少數幾戶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

克羅塞爾擺了擺手:“你懂什麽,她那是跟你客氣呢!別去了,識相點,這麽大人了你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啊?”蘇慕麗迦對父親的态度有點鄙夷,“我要是告訴梵海珊‘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款待以後我不會去添麻煩了’那才是客氣呢。瞎客氣。”

克羅塞爾一瞬間顯現出一絲發怒的征兆,蘇慕麗迦心下一緊,她可知道自己父親脾氣不好。不過最後船長先生只是僵着臉說:“……總之你就是別去了!”

“有什麽啊,”蘇慕麗迦完全不理解,“我和梵海珊關系那麽好!”

“就是因為你倆關系好!”克羅塞爾站起身,“你也趕緊找個機會跟她說,你要辦理退學了。”

這下蘇慕麗迦真傻了。她瞪着眼睛,像條魚似的看着她父親。克羅塞爾沒有看她,語調很硬:“這事我早就計劃好了,一直沒說罷了。蘇慕,你現在退學,等下個出海季開始就跟我上船,讓梅澤繼續念吧。”

蘇慕麗迦坐在原地,維持着那種魚似的表情眨了眨眼,開口說:“爸,我是女的,水手的活我‖幹不動。”這會兒她倒想起用性別當擋箭牌了。

“沒事,我是缺個文員。不然我也不會選你。”

“可是……”蘇慕麗迦這時真的意識到問題嚴重,她皺起了眉,“你就不能再招人嗎?現在離出海季開始還有幾個月呢。不然我幫你設計個廣告?”

克羅塞爾笑了幾聲,還是否決了:“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先熟悉一下船上的業務呢!反正,”他的笑容消失,“反正你最多也就上到中學畢業。我哪有那閑錢供你上大學”

“你都有錢請傭人!”蘇慕麗迦憤憤然地說。

但她父親似乎覺得對話可以結束了。“你明天就去跟你們老師、還有裁縫女兒說吧。雖然一開始讓你接觸的工作很簡單,但還是早點熟悉好。”

蘇慕麗迦從飯桌邊站起來,她擡眼望了望樓上,什麽動靜也沒有。“爸爸,”她感到聲音有些艱澀地開口,“為什麽是我?”

克羅塞爾沒懂。“什麽?”

“為什麽辍學的是我,不是梅澤利安?”她覺得這是她一生中問出的最殘忍的問題。

克羅塞爾脫口而出,理所當然:“誰讓他是兒子,你是女兒。”

這也是她得到的最殘忍的答案。

那天晚上蘇慕麗迦又跑出去了。克羅塞爾試圖把她攔在家裏,結果被女兒狠狠地在眼前摔上了門。跑出去的蘇慕麗迦聽着門板撞擊門框的聲音也有些心悸,她明白明天再回到家少不了經受父親怒火的洗禮,這喚起了她從小根植在骨髓裏的畏懼。

跑出家門以後她和所有妄圖離家出走的孩子一樣,産生了不知道去哪兒的迷茫。并且比起那些在陸地上離家出走的孩子們更糟糕的是,她連一個街區大小的地方都走不出去。洛希瑪依鎮河網密布,居住區被分割得一小塊一小塊的,如果沒有船,就哪兒也去不了。蘇慕麗迦就沒有船。家家戶戶都有出行用的尖頭小船“伊裏斯”,但她家那一艘現在被鎖在岸邊,鑰匙顯然在她父親手裏。她身上也沒有錢,雇不了擺渡船。

所以克羅塞爾壓根兒連找她的心思都沒動過。蘇慕麗迦仿佛看見了父親似笑非笑不屑的神情。他早就知道自己哪兒也去不了,她挫敗地在岸邊坐下。

她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兒呆,索性脫了鞋和襪子把腳伸到了水裏。如今是枯水期,夏季她坐在岸邊水能沒過腳脖子,現在只能用腳尖碰到水面。

真涼。接觸到水面的一瞬間她腦內唯一的想法。她用腳尖百無聊賴地在水面上劃來劃去,直到把月亮那明亮美麗的面孔劃花為止。然後她愣愣地盯着月影從破碎到重新聚合,無端地想起自己12歲那年被推進水裏。當時也是秋天,當時的水也這麽涼。當時是梵海珊和她那繡工出色的母親救了自己。當時西面的天空射來金燦燦的陽光,梵海珊紅色的麻花辮(那時還剛過肩膀一點點)光澤好像爐子裏的火焰。

那時她們12歲啊,如今她16歲了。她認識梵海珊的時候小學還沒上完,現在她中學很快就畢業了。多麽快啊!然而這點時間相比于一輩子那麽長,又算得了什麽呢?她可能——如果運氣足夠好——能活到80歲,可是只有這4年能和梵海珊親密無間。梵海珊還會去鎮外上大學、游歷,會認識很多人,見識很多她的裁縫父母沒法教給她的東西,她的人生還沒鋪展開呢。可是自己呢?自己的未來只有一種可能了。

梵海珊可以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去,然而蘇慕麗迦只能永遠守着洛希瑪依、守着洛希瑪依旁邊的三座島和荷賴碼頭了。他父親的船在這裏呀!她要每年跟着父親出海呀!

心底那種感到不公平的聲音原本很小,這時候鼓噪着越來越大。憑什麽啊!她擡腳重重地踹了一下水面,但是只濺起一點小水花,反倒在收回來的時候磕到了腳後跟。她一邊呲牙咧嘴一邊想,憑什麽要我放棄學業跟你出海啊?憑什麽我就得放棄見多識廣的機會留在這個小城鎮啊?憑什麽梅澤能讀大學我不能啊?你倒是跟我好好講講啊爸?

她特別希望自己能理直氣壯地挺直腰杆去質問克羅塞爾。但是她也知道,她再怎麽氣勢洶洶都沒用的,克羅塞爾一句話就能給她頂回來。

——你是女兒。

現在腳後跟不那麽疼了,蘇慕麗迦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了一些。其實鎮上的大多數家庭都是這樣做的。那些家裏有好幾個孩子的,即使比較富裕(像克羅塞爾這樣),一般也都讓女孩讀完中學就不往上讀了。更何況她家只有克羅塞爾一個人掙錢,一年有5個月不能出海,收入就那麽多,還要給船員發工資、給女傭工錢(船長先生需要有人做飯收拾屋子,又不想再婚)。

但是蘇慕麗迦仍然懷疑,克羅塞爾真的供不起他們倆嗎?那個女傭就很可疑啊。要是家裏真拮據到這種地步,克羅塞爾首先想到的不應該是辭退她嗎?可他只想了讓自己辍學。

她的大腦想到這裏就像凝固了似的,沒法再前進一步。思維開始變得散亂,各種各樣的東西湧現在腦海裏,她的注意力都被分散到別處去了。等到好不容易再集中起來,她發現月亮已經往高處移動了不少,眼前的水面上沒有它的影子了。于是她從盯着月亮改為盯着被月光塗白了的腿。她想她明白是什麽原因了。

——因為她是女兒啊。

——因為鎮上就是有這樣的傳統,女孩只用象征性地讀讀書就好了。多少年大家都是這麽做的。

想明白這一點令她難受得緊緊‖咬住嘴唇。是了,答案就是這麽簡單,克羅塞爾不是供不起她讀大學,只是他覺得沒必要。他是想與其讓蘇慕麗迦再多花他幾年學費,還不如讓她早點工作增加家裏的收入,把更多的資源交給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梅澤利安。

你是女兒啊,你是姐姐啊。所以這就是你的義務,這就是你的命。蘇慕麗迦腳尖浸在水裏,好像聽見全鎮人的聲音彙合在一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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