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戀人(上)

那天她在岸邊坐到腳趾都凍麻了才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時已經快半夜了,她敲門可是怎麽敲都沒人應。估計父親和梅澤都睡着了,他倆卧室都在樓上,父親靠窗,但他一上岸就睡得特別死。蘇慕麗迦試着喊了幾聲,又怕吵醒鄰居不敢大聲,自然也收不到效果。她只能委委屈屈地裹緊了外套,在家門口臺階上坐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那爺倆起來發現她還沒回來,梅澤開門去找,結果一拉開門就看見姐姐背對着自己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梅澤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連忙把蘇慕麗迦拉了進來,悄悄問她怎麽了。蘇慕麗迦一進門就打了個噴嚏,冷不防看見克羅塞爾看好戲的神情,不由得心裏一股火起,大聲地說自己沒事。說完就又打了個噴嚏。

梅澤也看出了端倪,他避重就輕地讓蘇慕麗迦先吃早飯再去上學,不料“上學”兩字又戳中了蘇慕麗迦的痛腳。她甩開梅澤,跑上樓拿來自己的書包,有些氣急敗壞地扔下一句:“不吃了,我直接上學去!”

克羅塞爾在背後嘲諷地來了一句:“你還背包?”

蘇慕麗迦再次摔門而去。

中學沒有校車了,她得花錢自己雇一艘伊裏斯。她抱着包坐在船上,船夫的動作看似慢悠悠的,實際上船行得飛快。她木然地和路上偶遇的同學打招呼,心想以前怎麽沒發現呢,一路上能遇到這麽多同學。突然船夫冷不丁地來了一句,小姑娘你傷心什麽,別哭呀。蘇慕麗迦摸了摸臉,幹的。“我沒哭。”

船夫說:“眼淚就快掉下來啦。”

她趕緊抽了自己一巴掌,把眼淚逼回去以後才松了口氣。搞什麽呀,她心想,蘇慕麗迦哪是那麽脆弱的人呀。

那一天課她上得和往常一樣,不過是課間少了點話少了點笑模樣。早上她就跟老師說了辦理退學的事情,新學期剛開學,手續還比較容易。剩下的一整天她都在想,該挑個什麽時機跟梵海珊說這件事情。

挑剛下課她還沒離開座位的時候嗎?挑她忙着和別人聊天無暇顧及的時候嗎?挑快要上課了她已經結束了和別人愉快的談話的時候嗎?還是挑一個比較寬裕的時間——午休怎麽樣?要不然吃飯的時候跟她說?大家一般都比較愛在吃飯的時候談事情。還是趁中午教室裏人少的時候說?或者……幹脆等放學?一天了這些念頭在她腦內就沒絕過。她也在無意識的時候,盯着梵海珊研究了一整天。

終于上天赦免了她,讓她遠離了選擇障礙症的泥沼。一天時間都被她荒廢過去了,剩下的唯一機會只有放學。放學的時候她和往常一樣,收拾好書包等着梵海珊,兩人一前一後出教室,并肩離開校園。校園沐浴在暖洋洋的黃昏下,很快就要陷入睡眠,蘇慕麗迦像任何聊天開始時那樣漫不經心地說:“梵妮,我以後就不來上學了。”

梵海珊錯愕地停下腳步:“你前天還在我家寫了作業。”

“對,”蘇慕麗迦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但是我以後就不來上學了。”

梵海珊顯得有些驚慌和不知所措,然而蘇慕麗迦此時的關注點卻十分詭異地放在了別處。她神游太虛般地打量着面前的綠眸少女,紅色的麻花辮多少年就沒變過,如今已經到腰了,她的發質看上去不錯,夕陽下泛着爐火一樣溫暖的光澤。她的綠眼睛隔着無框眼鏡依然清澈水靈,此刻金色的餘晖落進那裏就像螢火蟲。“你要去哪兒……不,你可以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情嗎?蘇慕?”

蘇慕麗迦這才從神游狀态中恢複過來。“其實也沒什麽。我和鎮上的其他女孩一樣,這是我的命。只不過我爸想讓我跟他出海,所以要提前幾個月學一點東西。就這樣。”她無力地說。

是的,沒什麽大事,就這樣。

“只不過以後咱倆能天天見面的機會只有你放假的時候了。當然,等你上了大學另說。”

看着梵海珊沮喪的表情,蘇慕麗迦甚至露出了笑容,安慰地抱了抱她:“真沒那麽糟糕,我爸就是出海的,我知道怎麽回事。”

沒想到梵海珊一把抱住了她,勒得蘇慕麗迦差點叫出來,她的下巴也硌得蘇慕麗迦肩膀疼。要是別人的話,蘇慕麗迦肯定會抱怨,這孩子怎麽這麽瘦又這麽有勁啊。不過眼下是梵海珊,蘇慕麗迦只有摸一摸她的發辮,拍拍她的背,在她耳邊低聲而溫柔地安慰她。

“我舍不得你走。”梵海珊發悶的聲音跟被雨澆透了的小貓似的。

蘇慕麗迦微笑:“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幹嘛啊。”

梵海珊搖了搖頭。“那不一樣,蘇慕。”

蘇慕麗迦不想追究梵海珊話裏的意思,她現在沒那麽多力氣幹這事。她放開梵海珊,又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陪她走到校門口,送她上了一艘伊裏斯又目送了好一陣才收回目光。

随後她自己叫了一條船回家,在船上她盯着西邊茍‖延‖殘‖喘的太陽,還有因夕陽照耀而發紅的河流,那紅色暖如爐火的光,好像梵海珊紅頭發在夕陽下。

梵海珊,梵海珊。将會認識很多人的梵海珊,将會見識很多世面的梵海珊,總有一天會離開小鎮到更廣闊天地去的梵海珊。她怔怔地在心裏重複着這個名字,仿佛那紅發的少女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盯着那越來越小的太陽,眨了眨眼,憋了一天的眼淚終于暢通無阻地流下來。

——我舍不得你走。

我也舍不得走啊。但是那又怎麽樣呢?我是父親的女兒,我是梅澤的姐姐。有一萬個理由讓我放棄接下來的學業。其實一個就夠了,因為我是個女孩。是女孩不僅要吃飯不能吧唧嘴,坐着不能分開腿,還要早早停止學那些沒用的東西(數學學得再好也沒用),要學着掙錢養家,要把好東西都留給哥哥弟弟。梵海珊你知道嗎,你真的太幸‖運了,家裏只有你一個孩子。

她越哭越傷心,船夫都看不下去了,連連說,小姑娘你傷心什麽,別哭呀,哎呀你看我得撐船,都沒法過去安慰你,看着好難受。

蘇慕麗迦在心裏說,你安慰我有什麽用,你根本安慰不了我。能安慰我的那個人,她還要靠我安慰呢。

那以後蘇慕麗迦就辍學在家,按照父親的要求開始學習航海知識了。她發現這完全是一個陌生的領域,看起來那麽簡單的升帆航船背後有無窮多的名堂,什麽船舶尺度、吃水、噸位、坐标、海圖,還有船上各種人的分工,比一道複雜的數學題更讓她苦惱。但每當她流露出挫敗的情緒,克羅塞爾就會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打量她,蘇慕麗迦起先是被看的發毛,随後心裏升騰起怒火——她在父親的眼中總能讀到類似“你怎麽這麽沒用”的訊息。

最終她在16歲那個出海季開始時沒能跟着上船,因為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克羅塞爾對她的表現非常失望,他留下一句“你在家好好荒廢這一年吧”就離開洛希瑪依鎮去了碼頭。蘇慕麗迦滿肚子火沒處發——她總不能對無辜的梅澤大發雷霆——只有用廢寝忘食的學習轉移注意力。她在背下了船舶每一個零部件的名稱和用途以後毫不猶豫地把圖紙撕成了碎片,一邊劃一邊咬牙切齒地想,什麽父親啊、航海啊、弟弟啊、規矩啊、傳統啊,都去死吧。

一年以後,蘇慕麗迦17歲的出海季,她跟着克羅塞爾上了船,在二副手下的海圖室工作。海圖室的工作很瑣碎,包括管理各種資料、各種通告以及航海日志,還要時時更新,蘇慕麗迦初來乍到,忙得不可開交。克羅塞爾是船長,她是小辦事員,他們兩個在船上沒有太多交集,但是每當她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候,克羅塞爾諷刺和鄙夷的眼神仿佛就在旁邊,像個耳光般讓她的臉頰火‖辣辣的。于是她就像陀螺被抽了一鞭子,再次飛速運轉起來。

那一年出海季結束,她回到岸上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睡覺。從10月到次年2月,她恨不得把這五個月都用來冬眠。但很快她發現睡再多覺也沒用,她身上确實累,但心裏更累,怎麽睡覺都沒法調整過來。梅澤建議她多出去活動,去拜訪拜訪以前的老同學,蘇慕麗迦一開始答應了,但後來真到實施的時候又因為嫌麻煩而不了了之。就連梵海珊她也沒去找。

太累了啊。

醉生夢死了5個月以後,新的出海季到來。蘇慕麗迦又回到海上了。然後8個月後再上岸,再5個月後再下海。她漸漸适應了這種節奏,回到岸上來也不會像剛開始那樣,怎麽都調整不過來了。她現在有心情去找過去的老朋友們了,但卻發現那些人已經漸漸疏遠了她。

想想她就明白了,現在她已經21歲了,和她同年的那群人,現在都該已經上大學了。男孩子們都帶着行李坐着馬車到遠遠的城鎮去讀書了,很多人假期也不回來了。就算回來,也和她完全無話可說,他們太多年不在一個世界了。

而那些女孩們,中學畢業以後她們就被各自的家庭安排了出路,大多數都是小小年紀就出去工作,還有些參與家裏的小買賣,比如鎮上那些小店鋪。這些姑娘們對蘇慕麗迦倒還是很歡迎,但是充斥她們聚會的家長裏短讓蘇慕麗迦無法忍耐,她去過一次就再也不想見她們了。

蘇慕麗迦很悲哀地發現,自己被一半的老朋友抛棄了,同時自己抛棄了另一半。

幸好還有個例外的存在,幸好這個例外是梵海珊。

就像蘇慕麗迦預測的,梵海珊家裏只有一個孩子,父母也就沒有那麽多顧慮,她順順當當地念完了四年中學,之後去更遠的地方讀大學,她讀大學的城市蘇慕麗迦都不記得自己聽說過。不過她每年寒假準時回來,蘇慕麗迦算好了日子去找她,她肯定在。這麽多年過去她倒是沒怎麽變,依然梳着紅色的麻花辮,依然戴着無框的圓眼鏡,鏡片後面的眼睛依然清澈柔軟,就像一片湖。當她第一次看見蘇慕麗迦來找她的時候,她扔掉行李箱沖上岸來抱住了她,蘇慕麗迦穩穩地接住,熟悉的溫暖讓她的心都要化了。

真好啊,還有這麽一個人在,當她坐在書房和梵海珊徹夜長談的時候,她覺得小時候幻想的那種生活已經實現了。

與梵海珊的重逢讓蘇慕麗迦的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她沉浸在一種暈陶陶的幸福之中,感覺自己就好像梵海珊書房裏那些被陽光籠罩的塵埃,在暖洋洋的帶有麥香味的空氣裏忽上忽下地漂浮。然而這種幸福頂多持續了一星期,一星期以後蘇慕麗迦再來找梵海珊時,後者敏銳地發現她周‖身的氣場都陰沉了下來。

于是梵海珊問她怎麽了,得到的答複是:“梅澤利安那個白眼狼!”

任何能用在女性身上的褒義詞都能用來形容19歲的瑪茜——她和大多數的女孩一樣能做到溫柔善良,但她比同年齡的姑娘更加獨立,自信和博學。這都要拜她良好的家教所賜,她的多位男性長親在海軍中服役,家風嚴謹而苛刻,對子女要求頗高;即使是女孩,也在溫柔中比別人多一絲強勢。而梅澤利安,在蘇慕麗迦多年的影響下,最欣賞的就是瑪茜莉亞身上的這種強勢。

因此,他這次把瑪茜帶回家過假期是信心滿滿的。他覺得姐姐和瑪茜一定會一拍即合,父親肯定也會對瑪茜良好的教養贊賞不已。但很可惜,他只猜對了一半。

克羅塞爾的确對瑪茜莉娅贊不絕口,但蘇慕麗迦不是。甚至,截然相反。

“我親耳聽見她在房間裏跟梅澤抱怨,‘我不喜歡蘇慕麗迦,她只是個船上幹活的,談吐一點修養也沒有’……”蘇慕麗迦一邊就着瓶子喝酒,一邊餘怒未消地說,“真是不明白她哪裏來的優越感!我可是梅澤的姐姐,我三言兩語就能讓他們吹燈!真是的,老虎不發威當我病貓嗎?!”

梵海珊膝蓋對着膝蓋坐在她旁邊,見她如此連忙給順毛:“安啦,蘇慕,這種官家女兒驕嬌二氣都很嚴重的。你犯不着跟她生悶氣啊,最不濟,你讓她吹燈不就得了嘛?”

看着梵海珊故作無辜地聳聳肩,蘇慕麗迦的怒氣稍微消減了些,面色有了點轉晴的趨勢。不過随即,她像想起了什麽,神情立刻又陰了下去。梵海珊小心翼翼地問:“又怎麽啦?”

蘇慕麗迦仰脖灌了一口酒,晃了晃酒瓶子:“哼,別提了,梅澤利安護着她。”

“……啊?”

蘇慕麗迦眯了眯眼:“我說我那親弟弟護着她啊。當時聽見她那話以後我推門就進去了,指着她的鼻子讓她有種再說一遍,結果梅澤一個箭步就擋在了她身前……哼,搞得跟我要剮了他女人似的。臭小子,離開鎮子幾年倒學會瞎矯情了!”

“我只是覺得,”蘇慕麗迦晃了晃酒瓶,冷笑一聲,“我這個姐姐還真是夠失敗的。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弟弟,才走了一年就迫不及待地翻臉不認人了……”

“哪有那麽嚴重啊,真是的!”梵海珊雙手環住她的腰,把下巴在她肩膀上親昵地蹭了蹭,“蘇慕啊,不要再想這些煩人的事情了,來給我講講你在海上的見聞吧?”

蘇慕麗迦不禁莞爾,放下了酒瓶:“好啊,”她伸出手摸了摸梵海珊紅色的發辮,“你讓我從哪兒講起呢?海上的事情可多了,你最想知道些什麽呢……”

一個星期後,梅澤利安和瑪茜莉娅提前離開了。當蘇慕麗迦問及緣由的時候,梅澤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姐姐我受不了你總是這麽針對瑪茜。

蘇慕麗迦再次火了:“我針對她?梅澤利安,你真是個白眼兒狼,是她先跟你抱怨的我!還連關好門都不知道,被我恰好聽見了!”

梅澤無奈地嘆了口氣:“姐姐,瑪茜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她見多識廣,眼界高、心氣高也是正常的。她也算是你妹妹吧,你讓着點她不行嗎?”

恰在這時,瑪茜莉娅出現在門口,她是想叫梅澤快點下樓,不料正遇上這一幕。面對門口的蘇慕麗迦眼尖看見了她,更是急火攻心,什麽話都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去你的吧,我還沒讓着她嗎?我這幾天不都特意沒在家嗎!每天僅有的飯桌上那點共處時間,她也要千方百計表達對我的不滿——這是我針對她?明明是她針對我吧!梅澤利安,那女人到底有什麽妖術,迷得你這麽黑白不分、胳膊肘往外拐了?”

梅澤被她連珠炮似的話砸得措手不及,試圖解釋但怎麽也組織不出來語言。門口的瑪茜看不下去了,走進來拉了拉梅澤的袖子,看了一眼蘇慕麗迦,平靜地說:“算了,梅澤,別跟她争了。女人撒潑是誰也攔不住的。咱們走吧。”說着就牽着梅澤往樓下去了。

蘇慕麗迦追出來時,梅澤和瑪茜已經走到樓梯拐角處了。剛才那陣頭腦發熱已經過去了,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卻被瑪茜止住了話頭。瑪茜什麽也沒說,她只是在樓梯轉角處擡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靜,帶點不屑,帶點無所謂。蘇慕麗迦忽然就像一盆被冷水澆熄的火炭,瞬間所有怒火只餘一縷青煙。

是啊,人家都說了你是撒潑了,再張嘴只能自取其辱。況且跟她發火有什麽用,難道吵贏她就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嗎。自己就是見識沒她多、出身沒她好,她是官家小姐是大學生,自己中學沒畢業就辍了學跟着父親上船工作,是小鎮的沒未來的女兒。

……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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