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戀人(下)

梅澤利安和瑪茜莉娅離開後,蘇慕麗迦在鎮上度過了百無聊賴的一段時光,然後迎來了下一個出海季。回到海上,高遠明亮的天空和廣闊深邃的海面讓她的心情有一瞬間的輕松甚至愉悅,然而很快這種微弱的愉悅就像肥皂泡一樣消逝了。她依然如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做她分內的事情,麻木而毫無多餘的感情。

克羅塞爾他們在海上捕撈到的産品會用最快的速度沿着海岸線北上,送到北方的大城市。那裏的氣候較為寒冷,能捕撈的海鮮數量少、質量差,南方的海産品在那裏是緊俏貨物。克羅塞爾的固定卸貨點是一個叫做莎倫的港口,那是它所在的省區最大的深水港,每天都有巨量的貨物進出,十分繁忙。

這一次也不例外。船還沒進港,莎倫只是遠遠地現出了輪廓,蘇慕麗迦就隐約感到一絲不快從心底升起。随着港口建築和停靠在那裏的船舶的旗幟們越來越清晰,她心裏想要逃避的情緒也越發濃厚。然而舵手當然不會在意她的意見,更何況她也沒有跟任何人說,于是克羅塞爾的船按照正常的速度駛進了港灣,抛錨收帆,搭上接舷板準備卸貨。

卸貨的工作不需要蘇慕麗迦插手,克羅塞爾給了她一張清單,打發她去按照單子上的條目采購補給。她萬般不情願地下船,上了岸沒多久,一個聲音就憑空跳出來一般在她耳畔響起:“蘇慕,好久不見!我上次問你的事你想了沒有?”随着話音落在她肩膀上的還有一只手,說話的人很熟絡地一把拍上她的肩膀,聲音充滿了活力。

蘇慕麗迦不着痕跡地從對方手下脫出身來,敷衍道:“什麽事?我不記得了。”

說話的青年有一瞬間的失望,提醒她:“上個出海季結束之前我問過你啊,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你說要考慮考慮。結果你居然忘了?”

當然沒有。蘇慕麗迦撇了撇嘴,沒有看對方,表現得很冷淡:“嗯,忘了,實在不好意思。”

青年聳了聳肩。“算啦,那你現在答複我吧,要不要當我的戀人?”

蘇慕麗迦停下腳步,回答說:“還是算了吧。你看,”她終于正視了一下青年的眼睛,不過很快就又移開目光,“我都不記得你向我提出過這個要求,說明我不夠重視你,自然也就做不了你的戀人。”

青年為她直白的拒絕而感到有些羞赧。“我哪裏不合你的意?”他的聲音不複剛才那麽明亮了。

從根本上就不合,蘇慕麗迦在心裏有些惡劣地說。當然她還知道分寸,畢竟這家夥是莎倫港老板的兒子,得罪了他沒準會連累自己父親,那可就不好了。她表現得十分誠懇而無奈,說道:“西奧多,你非常熱情,也非常善良,我覺得我們做朋友很開心;但是也許并不适合做戀人。我不覺得你有什麽不好,只是,嗯,只是一種感覺而已,我們并不适合。請你千萬不要為此跟我生氣。”

西奧多的臉色非常難看。“這算什麽理由?”

真難纏。蘇慕麗迦壓下心底的不耐,繼續禮貌地說:“我們可以晚點再談,現在我還要去岸上采購補給。請相信我,我對你真的沒有任何惡意。”她做出了她認為的最誠懇的表态,然後和西奧多道了再見。對方沒有攔她,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天晚些時候西奧多并沒有再來找她。接下來的三天,克羅塞爾的船一直停在莎倫,蘇慕麗迦難得放假,連着幾個白天都去岸上消遣了,晚上回來時,也沒聽說白天有人找她。

三天過後,修理一新的船帶着充足的補給離岸。直到莎倫已經遠得看不見了,克羅塞爾才找到蘇慕麗迦,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加利老板的兒子來找過我,說他想要娶你。我已經替你答應了。”

蘇慕麗迦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西奧多?他什麽時候來的?你憑什麽替我答應!”

克羅塞爾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我們在莎倫停船的第二天,那時候你不知道去哪玩兒了。既然你不在,我當然要替你做主——我可是你父親!”

“開什麽玩笑,”蘇慕麗迦一口回絕,“我不嫁給他!”

克羅塞爾說:“他的聘禮很豐厚——你也知道,他們家靠着一個莎倫港賺足了三輩子的錢!”他的眉宇間有種得意洋洋的神氣,仿佛他已然預見到,在他說完這等利害關系之後,蘇慕麗迦會乖乖順從。

然而他并沒能如願,蘇慕麗迦諷刺地看着他:“我一猜他就是用這樣的理由說動了你的心。不過,你還是放棄那筆錢吧!”

或許是蘇慕麗迦的話戳動了他的痛腳,克羅塞爾有些惱火了:“你什麽意思,你在罵你的父親貪婪嗎?那個小夥子本身又能挑出什麽毛病,他長得英俊,性格熱情,還有錢。要是連這種人你都看不上,你還打算嫁給王子嗎?”

蘇慕麗迦推搡着把他送出海圖室門外,重複道:“你放棄吧,爸爸。我今天就給他寫信澄清,等我們下一次靠岸就寄出去,這事就結束了。”

“不準寫!”克羅塞爾扭頭大聲地命令她,然而女兒在他面前不屑地關上了門。

關上門以後,蘇慕麗迦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贊同克羅塞爾對西奧多的描述,這小子确實哪裏都好,但是她就是不喜歡他。不僅不喜歡,還有點些微的厭惡,因為他向她告白時那種趾高氣昂的神氣——“做我的戀人吧”,他的嘴說;“快答應,這是你的榮幸”,他除了嘴以外的地方都在說。

這種強迫的姿态讓她本能地反感,就和當年被父親逼着退學時一樣。她覺得或許當年那件事給她造成了一定的陰影,直到現在都沒能消除。

如果是我就不會這樣。她盯着海圖室的牆壁半放空地想,如果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強迫一個姑娘一定要嫁給我,不管我多喜歡她都一樣。

她繼續神游着:如果我真的喜歡她,我不會讓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情,因為我不願意她不高興。而且我也不會把她據為己有。她為什麽要是我的東西呢?她是一個獨立的人。男人對女人有占有欲是因為保證繁衍的天然需求,雄性為了自己的血脈能夠延續,必須确保有一個雌性為自己産下後代,因此男人們會千方百計地讨好留住一個女人,然後用“婚姻”這枷鎖把她牢牢栓柱。但是女人和女人之間無法繁衍後代,因此一切的前提便都不存在了,占有與被占有的關系就不可能建立,一切都是平等的……

而且甚至,她想,我都不舍得去染指她。我會覺得保持一定的距離彼此陪伴就非常好,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知道女人的心思——她們希望有人陪伴,但更希望能有自己的空間。而男性總是忽略這一點,他們的血液裏有種天然的恐懼擔心妻子對自己不忠,因此要把女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掌心內——這光是想想就讓她覺得喘不過氣。婚姻是個可怕的堅固的枷鎖,她想,它讓愛情變質了。除非愛情中不存在婚姻這個選項,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有婚姻的可能,才能避免這種厄運。

但是哪個男人追求女人的目的不是為了結婚呢?哪個女人追求男人的目的不是為了結婚呢?男女之間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以婚配作為終極目的,婚配是繁衍的最主要的前提,繁衍是人們原始的需求。如果雙方既能做戀人又能做夫妻,當然最好不過;但如果不是這樣,那麽任何一場婚姻就都是愛情的失敗。而比如說她并不愛那個西奧多,假如他們結婚,那麽從愛情到婚姻都是失敗的。在這樣的婚姻中,她就會失去全部的自‖由,淪為一個完全徹底的工具——父親斂財的工具,丈夫生育的工具——

失去自‖由——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并且無法逃避。她不愛任何一個男人,因此無論她嫁給誰,都将無法避免這種下場。

除非她永遠不嫁給任何人,永遠維持現在的狀态。現在她雖然做着談不上多喜歡的工作,但她還算是自‖由的。至于愛情,她并不知道人們口中的愛情是什麽,但是這個詞語讓她想起一個姑娘,她有着紅色的柔順的麻花辮,綠色的眼睛明亮而動人——

她不會強迫她,不想讓她受委屈,不想把她據為己有;她希望她能快樂,兩個人能互相照顧,能分擔彼此的煩惱和痛苦,以及喜悅和幸福;她希望她留在自己的生命裏不要走。

她曾經有個幻想,是在下午三四點,在高高的書架圍起來的溫暖的書房,坐在不曬人的陽光下看書,一直到天黑燈光亮起,一直困得不行再去睡覺。在那個時空裏,只要她一擡頭,就能看到梵海珊玫瑰一樣的發辮被爐火映得暖紅暖紅。

——她覺得,她大概是喜歡梵海珊的吧。

風從門縫裏透進來,蘇慕麗迦有些冷地打了個顫。她對着虛空展開了一個短暫的溫柔的笑容,然後離開門口,在桌前坐下,開始寫信。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克羅塞爾的船再次在莎倫港靠岸。這次船還沒靠岸,蘇慕麗迦就看見了等在岸邊的西奧多。她在心裏嗤了一聲,轉而一想也好,也省得自己去找他,直接見了人把話說清楚。

船停進泊位,碼頭派人前來清點和卸下貨物,蘇慕麗迦走下船來到岸上,停在西奧多的面前。她依然嚴守着“盡量不要得罪對方”的信條,彬彬有禮地開口:“好久不見了,西奧多。我寫的信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西奧多冷着臉看着她,“你們父女是在耍我嗎?”

“當然不是,”蘇慕麗迦連連搖頭,陪罪道,“那是誤會了。西奧多,我父親并不認識你,也不知道我早先已經跟你說過了這件事情。他的決定不算數,在我跟他澄清事實以後,他也感到很抱歉。”

西奧多咬了咬牙。“抱歉有什麽用!”他咄咄逼人地盯着蘇慕麗迦,“也就是說你仍然不打算嫁給我了!”

蘇慕麗迦在心裏冷哼,表現出來的卻是十成十的遺憾和無辜:“是的,我覺得自己并不适合你。不過,”她話鋒一轉,“你又為什麽非得娶我呢?莎倫是個大城市,好姑娘應該有很多。”

“并不是非你不可,”西奧多撇了撇嘴,蘇慕麗迦沒忽略他眉眼間一閃而過的報複神色,“只是你恰好很合适!我父親說我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如果我不能盡快找到一個戀人,他就要給我指定一個。我們兩個之前就認識,我覺得你長得也挺漂亮帶回去應該能過關,你父親和我家有生意合作,也比較容易搞定。沒想到居然這麽費勁!”

“……原來如此,”蘇慕麗迦發自內心地露出了笑容,“這樣我就放心了。”她原本還擔心自己的無情拒絕傷害到西奧多的感情,看來完全是多慮,這家夥也不過是為了完成任務罷了。她頓時感到渾身輕松。

“什麽亂七八糟的,”西奧多不滿地說,“你倒是來說說為什麽拒絕我?”

“非常簡單,”蘇慕麗迦微笑道,“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

那次之後,這場求婚的鬧劇就沒有再繼續。克羅塞爾倒是真心實意地為那沒能到手的豐厚彩禮而遺憾,不過也沒和蘇慕麗迦再多争吵。出海季順利地結束,回到岸上,父女兩個同時發現信箱裏躺着一封梅澤利安寄來的信。

“他說他今年冬天不回來了,要陪那個女的回她們家。”蘇慕麗迦快速地看完,對克羅塞爾說。

克羅塞爾顯得有些意外:“不回來了?”他向女兒伸出手,“拿來我仔細看看——這個小兔崽子。”

蘇慕麗迦面無表情地把信遞了過去,留克羅塞爾在客廳,自己出門去找梵海珊了。

她跟梵海珊一起待到晚上才回家,一進門意外地發現克羅塞爾正坐在客廳等着她,顯得十分鄭重。反常即為妖,蘇慕麗迦不禁覺得內心警鈴大作。“怎麽了?”她問。

“梅澤準備和那個将軍家的小姐結婚。”克羅塞爾摘下眼鏡,蘇慕麗迦突然發現,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一瞬間她的父親顯得出乎意料得衰老——他都開始戴眼鏡了。常年生活在海上,克羅塞爾的視力一直都是極好的,近幾年卻不知不覺地開始眼花了。

“娶她需要一大筆錢,畢竟将軍家不是人人都高攀得起。但要是真的娶到了的話,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了,”他對蘇慕麗迦說,更像是自言自語,“這樣算下來的話,我全部的家産加在一起也有些勉強,但要是算上加利老板的聘禮的話,大概就差不多——婚禮得辦得儉樸一些……”

蘇慕麗迦捕捉到了一些不好的詞彙。“你在說什麽,爸爸?”

克羅塞爾像是下定決心般站了起來。“你嫁給西奧多。”他恢複了那種命令的口氣。

蘇慕麗迦差點沒整個人驚得跳起來。“……怎麽又來了!這事不是早就結束了嗎?沒準現在他已經跟別人訂婚了!”

“所以得趕快,”克羅塞爾十分有行動力地說,“萬一他真心喜歡你,可能現在還來得及!”他的眼睛裏仿佛點起了火炬,“給他寫信,告訴他你愛他愛得不得了,願意嫁給他,明天寄出去!但願還能趕上——”

“爸爸!”蘇慕麗迦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克羅塞爾描述的內容幾乎讓她作嘔,“我不愛他,我更不可能願意嫁給他!那筆聘禮錢你還是不要妄想了吧!”

“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克羅塞爾因為着急而異常暴躁,“我讓你嫁給他又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梅澤娶将軍家小姐籌錢!你想沒想過,如果梅澤這門婚事成了,我們就是麻雀攀上高枝,就能當鳳凰了。到時候梅澤那邊能攀上海軍高官,你這邊能攀上港口大老板,兩方結合,該有多大力量——簡直沒法想!”

蘇慕麗迦面無表情地給他潑了當頭一盆冷水:“那你應該牽線搭橋,讓西奧多娶瑪茜莉娅。”效果可能還真不錯,她心想。

克羅塞爾愣了愣,覺得自己被女兒鄙視了,惱羞成怒地說:“照我說的做,別那麽多嘴!”

“憑什麽我要為你的美夢買單,”蘇慕麗迦反唇相譏,“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來這事的荒謬。要真如你所說,瑪茜莉娅的父親是海軍将軍,她又怎麽可能嫁給一個商人兒子?我看你是財迷心竅,利令智昏。”

“你在胡說什麽?!”克羅塞爾的臉漲得通紅,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當初你要是乖乖嫁給西奧多,現在哪還用跟我吵。那次沒逼你簡直是我最大的失誤!現在快去寫信!”

蘇慕麗迦也不耐煩地提高了聲調:“要我說幾遍才行?我不嫁給他!”

克羅塞爾氣得在屋裏來回踱了幾圈,始終低着頭,突然他停下了腳步,猛地擡頭,雙眼死死地盯住蘇慕麗迦,把她吓了一跳:“為什麽?”

“我不愛他。”蘇慕麗迦說,“我才不要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去受永生永世的刑罰!”

“——你哪那麽多事!哪那麽多事!”克羅塞爾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掐得她呲牙咧嘴,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啞起來,“乖乖地聽從父親的命令,嫁該嫁的人、做該做的事,其它什麽也不要管——這才是女人該有的樣子!那個裁縫家女兒,”他咬牙切齒地說,“不是什麽好人!一個女孩上那麽多學有什麽用?學回來一肚子鬼東西,都教給你了!”

蘇慕麗迦覺得一陣急火頂上腦門,快燒得她飛起來了。“給我差不多一點,”她一把拉開了克羅塞爾的手,自己踉跄着後退了幾步,“關她什麽事?!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嫁給西奧多。你的春秋大夢,留着下輩子去做吧!”

喊完這一大堆話,她還感覺渾身因為憤怒而發抖。克羅塞爾最後說的話重重地踩了她的痛腳,從小到大與父親的各種争吵紛紛湧進腦海——

“你和人打架,還被推到水裏了?活該!讓你女孩沒有女孩樣!”

“你問辍學的為什麽是你?誰讓梅澤是兒子,你是女兒。”

“你怎麽這麽沒用,我養你是讓你吃幹飯的嗎?你在家好好荒廢這一年吧。”

“乖乖地聽從父親的命令,嫁該嫁的人、做該做的事,其它什麽也不要管——這才是女人該有的樣子!”

父親要求她無條件的順從,無論是上學也好結婚也好,都必須要她給弟弟開路;她不能抗議,所有抗議也都被無情地駁回。她不被允許學習自己想學的知識,不能展現自己在學業上的才華(她隐約記得自己中學的時候數學不錯),也不能因為自己愛不愛對方而決定是否跟對方結婚。

父親從小到大都在試圖給她傳遞這樣一個信息——你是我的女兒、梅澤利安的姐姐,你就是我們的附屬品而已。必要的時候,你要為我們的利益犧牲。

——因為我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感覺襲來,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與任何一個男人結婚都一定是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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