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娘

那天是蘇慕麗迦有生以來對克羅塞爾最嚴重的一次忤逆。她說:“我受夠了這種被你當做籌碼挪來挪去的生活了。我真恨我生了一副女人的皮囊,如果我是個男人,現在就換我來逼‖迫你了!我絕對不會嫁給西奧多,如果你非逼着我嫁給他,”她從身上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那是在船上的必備工具,現在她用它指向了自己的喉嚨,“就等着給我的屍體穿嫁衣吧!”

屋子裏一瞬間沉寂了。随後克羅塞爾恢複了動作,他一把抓‖住蘇慕麗迦的肩膀,另一只手伸過去奪她的刀。蘇慕麗迦試圖掙紮,推搡之間小刀在她的肩上劃了一道傷口,疼得她立即松了手。金屬落在地上的聲音令人膽戰心驚,克羅塞爾放開了她,兩人都喘着粗氣,彼此瞪視着。

克羅塞爾冷笑了一聲。“真是長大了啊,蘇慕。”

蘇慕麗迦用力按住自己肩上的傷,毫不猶豫地甩門而去。

她肩上的傷口并不深,這會兒已經不怎麽流‖血了。蘇慕麗迦自己駕駛着一條伊裏斯小船,不管路人盯着她染血的前襟的異樣目光,漠然地在河道裏穿行。這個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當她停在梵海珊家門前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她木着臉把船所在岸邊的欄杆上,木着臉走上臺階,木着臉站在梵海珊門外的一小片燈光下,搖響了門鈴。

一會兒見了梵海珊要說什麽,她完全沒有頭緒。

過了沒一會兒,房門就打開了,梵海珊顯然被她的樣子吓了一跳。蘇慕麗迦以為是自己衣襟上的血跡吓到她了,卻不知道真正讓梵海珊提起心的是她憔悴而空洞的神情。

梵海珊急忙想拉她進門,然而蘇慕麗迦卻就着她的力,一把緊緊抱住了她。梵海珊覺得只是被她這麽抱着,就感到莫名的悲傷,想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非常不好的事情。她柔聲問道:“怎麽了,蘇慕?”

蘇慕麗迦搖了搖頭。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在她告訴梵海珊她要辍學的時候,也有過這樣令人窒息的悲傷的擁抱。那個時候梵海珊用濕漉漉的聲音說着“我不想你走”,現在她想起那個聲音那個神情,差一點眼淚就要落下來。

她聲音如常地說:“沒什麽。我有告訴過你嗎?梵海珊,我好像喜歡你。”

——喜歡你喜歡到不舍得讓你不開心,喜歡到希望每天和你在一起,喜歡到希望自己比你晚一些再死去,好能陪你一輩子。可是“一輩子”是個多麽脆弱的詞,小孩子拉鈎的時候最喜歡說“一輩子”。

“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應該在我發現自己喜歡你的那一天就說。不,我已經不記得那是哪一天了,那麽就應該在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就告訴你。梵海珊,我喜歡你,我從第一次遇見你就喜歡上你了。”

從水裏把她拉上來的那雙小手,操場上手牽着手的影子,做不出數學題的苦惱神情,一邊笑她笨一邊不厭其煩地給她做翻譯,悲傷的暖紅色夕陽中勒得她喘不過氣的手臂,扔下行李箱向她奔來時雀躍的神情……梵海珊在她心中留下了那麽多的樣子,從什麽時候起這種勝似戀人的關系已經如同空氣一般,如今就要抽走它,蘇慕麗迦自然覺得像割肉一樣疼。

但是她又有什麽辦法呢,這是她的未來,這是她的命。

梵海珊從她的懷抱中稍稍脫離出來,擡手擦掉她臉上的眼淚。“我也喜歡你呀,蘇慕,這麽多年原來你都不知道嗎?不要哭了,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天晚上離開梵海珊家以後,蘇慕麗迦獨自駕着伊裏斯在小鎮裏游蕩了一整夜。夜晚的洛希瑪依一片冷清,河道黑漆漆的,每隔一段有一盞燈照亮,火光在水面上搖動得十分詭谲。建築物的樣子在這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蒼白憔悴而且可怖。白天熙熙攘攘的小鎮,到了夜晚俨然變成了令人恐懼的魔窟。

又或者,其實只是心情這面鏡子扭曲了事物在人眼中的形象而已。

蘇慕麗迦船頭點着燈,照亮了前面一小片的水域,河水在燈光下顯得很渾濁。她漫無邊際地撐着船在城裏亂走,雙臂像是機械一般完全不知疲倦。一片黑暗中她想了許多漫無邊際的事情,她知道這樣很危險,但她還是想了很多,比如說小鎮的名字為什麽會叫洛希瑪依。

那是一個在民間口耳相傳了數百年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叫洛希瑪依的少女與一個青年的愛情。他們是怎麽相遇的她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應該是個比較平凡的開頭,然後兩人莫名其妙地墜入愛河(民間故事總是這樣),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溫馨美好的歲月。但是很快戰争降臨了,青年被迫随軍出征,登船前往位置的國度。洛希瑪依十分傷心地告別了愛人,并且留在家鄉癡情地等待他回來。戰争打了很多年,戰争結束後,洛希瑪依收到了過去愛人的信,青年告訴她自己一切安好,但是已經與異國的女子墜入愛河,十分對不起她,希望她離開自己也能幸福。洛希瑪依非常傷心,終身未嫁,但對神的信仰拯救了她,她度過了虔誠而樂善好施的一生。

這個洛希瑪依鎮,據說就是當年故事裏這個少女和她的愛人分別的地方。

蘇慕麗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個故事,不僅想起了故事本身,還連帶想起了後人整理的關于它的文學作品。有一部敘事長詩就叫做《洛希瑪依》,因為內容簡明好記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是吟游詩人的保留曲目,她在很久以前看過,現在依稀能記起一點內容。

她記得詩裏洛希瑪依和她的愛人分別的那一段是這樣寫的:

“洛希瑪依說:

在凡塵的俗世中,我最喜悅你,

在短暫的生命中,我最戀慕你。

我的戀人吶,

我已決定将你銘刻心上,

而今你卻要遠走異國他鄉。

那麽我祝願大海護佑你的航程,

我祝願高天照耀你的前路,

我祝願星辰指引你的方向,

我祝願苦難不将你從我身邊帶走。

再見了,我的愛人,祝願你在在最艱難的時候能想起我;

我将日夜為你祈禱,即便在最深沉的睡夢中。”

真是個傻姑娘啊,她想,不知道愛人就要背叛她了。她對洛希瑪依不禁有些同情,劃槳的聲音也輕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趁着大家都還沒出來,蘇慕麗迦回到了自己家門口,帶着一副憔悴的病容。克羅塞爾起得很早,一拉開窗簾恰巧看見她回來,站在二樓罵了一句“喪家之犬”,左鄰右舍都聽見了。蘇慕麗迦默默地鎖好船,木着臉上岸,推門回家。

“我嫁給他。”她靠在門邊,神色漠然地說。

克羅塞爾看着她狼狽的樣子,露出鄙薄的神情說:“現在知道聽話了?早這樣多好。不過信我昨晚已經寄出去了,你答不答應都一樣。”

蘇慕麗迦“哦”了一聲,繞過他往樓上走去。

因為送信需要不少時間,西奧多父親的回信隔了挺長時間才送到。克羅塞爾急切地展信一看,不禁喜上眉梢——他賭贏了,西奧多的婚事的确還沒有着落,雙方一拍即合,當即确定了婚約。克羅塞爾立刻開始準備,他對蘇慕麗迦說:“你現在都是訂了婚的人了,別給我閑着,自己找一件說得過去的衣服去!”

“我可沒有裙子。”蘇慕麗迦涼涼地說。

克羅塞爾完全不把這當成問題:“你不是和裁縫女兒關系好嗎?讓她父母幫你。”

蘇慕麗迦嗤了一聲。“我拉不下那臉,要去你自己去。”

結果她沒想到克羅塞爾居然真的自己去了,而且真的辦成了。當克羅塞爾告訴她“你那個朋友接了這活兒”時,她覺得或許神經脆弱一點暈過去比較好。

但是她的神經實在太強悍,以至于接下來一段日子裏她清晰、完整地目睹了自己父親熱情高漲地準備這場婚事的全過程。她自始至終都在一邊冷眼旁觀,仿佛和自己毫無關系。她甚至有些期待哪天克羅塞爾嫌太忙不幹了,這婚結不成了,那樣最好——當然完全是異想天開。

克羅塞爾身為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未來的奉獻熱情,可是不容置疑的。

婚禮将在莎倫舉行。到了出發前五天,那件嫁衣還是沒有送來,克羅塞爾不禁暴跳如雷,就差把裁縫全家都詛咒一遍了。他焦慮地一邊踱步一邊恨恨地說:“一定是那個小丫頭幹活不利索,辦事不牢靠。唉!這種事怎麽可以交給她,我也真是白活了!”

蘇慕麗迦聳了聳肩,完全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她感覺她的所有感情似乎都從身上消失了。此刻她看着克羅塞爾,也像是看着一個于己無幹的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父親。我只是保證了會讓婚禮進行,可并沒說要讓它完美無缺;事實上出點亂子才好,她幸災樂禍地想。

出發前一天,就在克羅塞爾噴出的火似乎能點着房子的時候,梵海珊帶着嫁衣來了。當時是克羅塞爾開的門,他一看是梵海珊,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斥責了下去。蘇慕麗迦看不過眼,一把推開他頂替了他的位置,卻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了。

明明以前她和梵海珊的相處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然而現在她們竟然也會相對無話。蘇慕麗迦搜腸刮肚地想着詞句,然而頭腦一片空白,反倒是梵海珊先打破了沉默:“你忘了嗎,蘇慕?我說過的,既然你決定了要嫁給別人,那我就為你做嫁衣了啊。”

蘇慕麗迦一愣,想了半天才模模糊糊記起來,那個她狼狽地跑去找梵海珊的晚上,在她向對方說明一切之後,梵海珊似乎說過這樣的話。只是當時她的心完全被迷亂的悲傷占據,并沒仔細聽罷了。

“我……”她一時無言以對。

梵海珊握住她的手,邁進屋內,微笑着說:“試穿一下好嗎?我還帶了針線包,萬一哪裏不合适,多少能改一改。”

蘇慕麗迦只得把她請進來,帶她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經過克羅塞爾身邊時,她聽見他聲音很大地“嘀咕”了一句“真磨叽”。

回到屋內,蘇慕麗迦換上那件長裙,不由得感覺渾身不自在。不管是特意突顯女性身材的線條,還是走路得小心翼翼謹防絆倒的裙擺,還是身後孔雀一樣的長拖尾,都讓她內心充滿了立刻脫下來的沖動。

梵海珊就站在門邊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讓她更加不自在。“應、應該還好吧?我脫下來了啊。”一邊說她一邊去解背後的扣子。

然而冷不丁地,她聽見梵海珊背道:“我已決定将你銘刻心上,而今你卻要遠走異國他鄉……”她的動作停了下來。

梵海珊沒有管她,繼續背:“那麽我祝願大海護佑你的航程,我祝願高天照耀你的前路,我祝願星辰指引你的方向,我祝願苦難不将你從我身邊帶走……”

敘事長詩《洛希瑪依》裏,少女對即将遠征的戀人的祝福。蘇慕麗迦望向梵海珊的眼睛,綠眼睛隔着鏡片對她彎了彎,似乎是露出笑意。

“再見了,我的愛人,祝願你在在最艱難的時候能想起我;我将日夜為你祈禱,即便在最深沉的睡夢中。

“因為愛比死亡更堅強,縱使我生命終結,我的祝福亦将永不止息。”

梵海珊的鏡片蒙上一層霧氣。她不好意思地略微擡起眼鏡,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很合身,很漂亮,蘇慕,這件嫁衣适合你。”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極力試圖露出笑容,“大概以後很難見到了吧,留着這個當紀‖念也不錯。蘇慕,以後的話……還是要幸福啊。”

蘇慕麗迦忽然想起,那個黑漆漆的晚上,她在洛希瑪依鎮漫無目的地行船,想,洛希瑪依真是個傻姑娘,她不知道愛人就要背叛她了。

而她現在卻覺得,也許洛希瑪依并不傻,她只是太愛她的戀人了。

三天之後,克羅塞爾和蘇慕麗迦帶着所有婚禮的行裝啓程前往莎倫。為了這場婚禮,克羅塞爾的大船也重新修葺,裝飾一新。

西奧多見到蘇慕麗迦的時候表現得很興奮,臉都有些漲紅了。他一遍遍地說着“幸好我當時沒放棄”以及信誓旦旦的“我絕對會讓你喜歡上我”,這些話在蘇慕麗迦心裏就像石塊落進一潭腐臭的死水,激不起一點漣漪。

婚禮那天大海寧靜,高天明亮。克羅塞爾的船泊在莎倫碼頭,婚禮在甲板上舉行,晴好的景色讓賓客們興致都很高昂。新郎和新娘交換誓詞,互贈戒指,擁抱親吻,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賓客們都很盡興,雙方的家長們也都很滿意,尤其是克羅塞爾,為他得到的那份豐厚的聘禮而得意不已。這場婚禮大概稱得上完美了。

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些可惜,因為蘇慕麗迦嫁給西奧多換來的那份聘禮、以及克羅塞爾的大部分財産加在一起,還是沒能幫助梅澤利安娶到瑪茜莉娅。

“她是不可能嫁給你弟弟的,”告訴蘇慕麗迦這件事的西奧多一臉了然地說,“這樣的家族裏,每個子女都沒有自‖由,他們從一出生就被指定了職業和未來的婚配對象。不然,你以為瑪茜莉娅家族裏那麽多高級軍官是怎麽來的?這就是所謂的‘世家’啊!”

蘇慕麗迦驚訝之餘,還有些不平:“那是瑪茜莉娅欺騙了梅澤嗎?”

西奧多想了想,搖頭道:“應該也不是。大概她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吧。”

蘇慕麗迦沉默了。她對瑪茜莉娅印象并不多,最為深刻的就是一次在吵完架後,瑪茜莉娅在樓梯轉角處擡起頭看她的眼神。當時那個将軍的女兒什麽也沒說,眼神平靜,帶點不屑,帶點無所謂,瞬間就讓蘇慕麗迦所有怒火只餘一縷青煙。

這樣氣場強勢的、高傲的、獨立的,同時又溫柔的、禮貌的、美麗的瑪茜莉娅,也逃不過被父兄當做籌碼的命運嗎?

蘇慕麗迦忽然覺得有些同情和悲哀。

但是她的同情和悲哀并不能改變什麽,所有人的日子都還要繼續過,克羅塞爾的美夢破滅,繼續回去做他的生意;梅澤利安的愛情終結,繼續讀他沒讀完的書。

梵海珊已經失去了聯系,她完全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過得怎麽樣。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将會通往何方。

即使有着洛希瑪依的祝福,未來依舊一片迷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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