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惟言辦完手續後就去了公司,助理已經準備好了出差要用的東西,兩人直接開車去了機場。

林惟言出差是常态,有時候一次長差可能要幾個月,但這次其實并不那麽急,不過林惟言實在不太想離婚之後跟邵沉吃那一頓“散夥飯”。

合作夥伴派人在機場接了他們,送他們回酒店休息後又約了晚上飯局。

幾個人都是海量,兩邊又都帶着任務,推杯換盞幾輪後才确定合作,林惟言和助理回到酒店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兩人沒有休息又湊到一起改合同細節,一直到淩晨兩點才敲定好,一身的酒氣也散下去不少。

助理看林惟言心情似乎不好的樣子,問了一句,“林總,還有不合适的地方?”

合同已經完善到不能再完善,林惟言心情不好也并不是因為這個。

“沒有,”林惟言說,“辛苦你了,早點休息吧。”

助理點點頭,起身朝隔壁房間去了,在要出門前突然想到什麽,“分公司那邊的郵件您記得回。”

林惟言頓了頓,點了點頭,“知道了。”

看助理回去後,林惟言起身去浴室沖了個澡,趕在日出前睡了個囫囵覺。

他雖然習慣了出差,但擇席的毛病還是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渾渾噩噩地做了場夢。

或許是白天和邵沉離了婚,又或者是邵沉在車外看他那一眼太深刻,他晚上又不出所料地夢見了邵沉。

夢裏他22歲,剛回國。

那年他匆忙回國,先見到的不是別人,而是公安機關的警官。

當時他正在國外讀研,那是他入學的第一年,但卻沒上幾天課就被叫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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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的公司宣告破産,父母在車裏打了藥自殺,林家所有不動産被拍賣,他連辦葬禮的錢都是借來的。

父母生前風光,葬禮時來的人卻寥寥無幾,誰也不想沾上一點髒污,像是他林家是什麽碰一碰就會傳染的病源。

邵沉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四年沒見,邵沉臉上的稚氣已經褪得一幹二淨,他穿着很得體的西裝,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出現在葬禮上。

林惟言沒有想到邵沉會來,畢竟林家破産,受益最大的就是邵沉的環宇。

邵沉臉上沒有任何高興或是幸災樂禍的表情,相反,他眼睛有些紅。

明明林惟言自己都還沒有哭,邵沉就像是真的很心疼他一樣,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林惟言先開的口。

他跪坐在靈堂裏,仰頭跟邵沉說,“邵總,上禮在另一邊。”

他高中畢業已久,跟邵沉的關系也不像從前,以前或冷着聲音,或軟着嗓子叫的那句學長,再叫也不再合适了。

林惟言話音剛落,邵沉就蹲到他身邊,視線稍微跟他齊平着看着他。

“惟言,”邵沉啞着嗓子說,“節哀。”

林惟言今天聽得最多的話就是這兩個字,按理說該麻木了才對,但邵沉說完後,他還是控制不住紅了眼。

林惟言眨了眨眼睛,把那點兒遮擋視線的水汽眨掉。

他喊,“沉哥。”

邵沉突然動作很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林惟言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險些跌倒。

來參加葬禮的人本就不多,沒到兩個小時靈堂就安靜了下來。

邵沉和林惟言不沾親不帶故,但他卻留的時間最長。

不過兩人期間一句話都沒有說,一直到外面天漸漸黑下來,邵沉才有所動作。

他拿給林惟言一張卡。

林惟言沒有反應過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工人那邊的工資應該是還沒有結清,”邵沉話說得很慢,“還有些需要賠付的合同款。”

邵沉長相沒怎麽變,但氣質卻大不相同,林惟言聽着他說話,竟然憑空生出一種他可以依賴邵沉的感覺。

于是他點點頭,等邵沉說下去。

“這裏面有很多錢,”邵沉說,“你要的話就都拿走。”

林惟言沒有接卡,他聲音有些抖,但細聽下還是能聽到對邵沉全然的信任,他問,“為什麽。”

邵沉沒有立刻回答,不知道為什麽,他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難堪。

林惟言看着他,心尖很突然的顫了一下,随後一側太陽穴像被鈍器擊打,整個人疼得險些站不住腳。

幾秒後,那陣自以為是的依賴和心底不合時宜的柔軟盡數消散。

“為什麽?”林惟言又問了一遍,不同的是,這次語氣裏沒有了任何情緒。

邵沉偏過頭,一眼都不敢多看他。

良久,林惟言聽見自己年少時期喜歡的學長僵着嗓子跟他說,“你跟我結婚的話,就有原因了。”

那年林惟言剛滿22歲,全世界與他相關的事,只剩下他自己能做主了,再沒有任何人管他。

而邵沉也不是幾年前跟林惟言說幾句話就滿目緊張的青年,更不是林家少爺不肯見他,就在山腳下等上一天的人了。

那時候他給林惟言卡,不需要林惟言問為什麽,只是說,“我現在不缺錢,你想要什麽都可以買。”

但後來他說,“你要卡的話,跟我結婚。”

而他明明知道,林惟言不可能拒絕他。

林父破産後,一衆親友對他們家敬而遠之,季陽還在國外沒有趕回來,俞家也還不是俞晨安當家,而除此之外,林惟言在國內再沒有什麽其他人可開口。

除了邵沉,沒有任何人能幫他。

短暫的沉默後,林惟言笑了笑,他接過卡說,“好啊。”

他們的婚禮規模很小,林惟言這邊沒什麽人參加,邵沉也只叫了幾個親朋。

跟那年大張旗鼓地追人比起來,婚禮算得上是非常低調。

他們交換戒指時,邵沉湊到林惟言臉側吻了他,聲音很小又很誠摯地說,“惟言,我會對你好。”

“沒有必要,”林惟言仍舊很得體地笑着,卻說着讓兩人都窒息的話,“我跟會館裏出來賣的少爺也沒什麽兩樣。”

至此,邵沉沒再敢多說一句話。

他們婚後雖然住在一起,但邵沉住在一樓客房,林惟言住在二樓次卧,誰也沒有把自己當那所房子的主人。

他們沒有請保姆,也沒有家政,只有一個定時定點上班的小時工,他們所有的衣服分開洗,誰也沒在家吃過一頓飯。

林惟言的工作是邵沉幫找的,婚後第一個發薪日,邵沉收到了林惟言的打款短信。

林惟言只用了三年就連本帶息還清了錢,雖然在發展自己事業時借了邵沉的關系網,但他确實很優秀。

今年初林惟言作為主負責人參與了一個項目,回報很高,彙款成功的短信和提出離婚的短信同時發到了邵沉的手機上。

邵沉只回了一個“好。”

夢裏時間線很混亂,一下子又從林惟言回國後來到出國前。

夢裏的邵沉,也由28歲變成了24歲。

那天天氣很熱,邵沉沒有工作,一大早就來了山下等林惟言。

邵沉看見林惟言下來,遠遠地就揚起手裏的花朝他擺了擺,笑的很好看。

他那天帶來的是一大捧扶郎。

林惟言抿着嘴接過花,眼睛不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不是叫你不要來了嗎?”

邵沉猛地湊近他,低笑着說,“惟言,你心疼我。”

林惟言的耳根一下子紅了起來,他向後仰了仰身子,離邵沉遠了一些,“誰心疼你了?”

“誰心疼誰知道,”邵沉一點臉都不要,他打開副駕門推林惟言上車,“你今天比平時下來的都早。”

那天是很罕見的超高溫天氣,邵沉的公司放了假,他也得了一天閑。

林惟言早在昨天就接收到了高溫預警,但他肯定不會承認自己一大早就開始聽着外面的動靜,生怕邵沉來了他不知道。

“我是因為今天起得早。”林惟言嘴硬。

“嗯,”邵沉不再逗他,掉了頭帶他往外走,“我請你吃飯。”

“誰答應你要吃飯了?”林惟言偏頭看着窗外,留了一個很要面子的後腦勺給邵沉。

邵沉也不拆穿他,一腳油門踩下去,“晚了。”

“上了我的車,就得聽我的了。”他說。

“誰聽你的。”林惟言低聲反對,仍舊不看他,但卻也沒壓住要往上跑的嘴角。

邵沉帶林惟言去了近郊的一個私人飯莊,老板叫老楊,跟邵沉很熟,見他帶人來還很好奇。

“你弟弟?”老板問。

“不是,”邵沉否認,然後又似笑非笑地看了林惟言一眼,“是我……”

“是弟弟!”林惟言終究是臉皮薄,怕邵沉亂說話,搶在他之前認下了。

邵沉失笑,偏過頭看着林惟言,“那你喊聲哥哥我聽聽。”

林惟言慣無表情的臉上僵了幾秒,嘴唇開合幾次都喊不出口。

老板看不過眼,給他打了個岔,“行了別欺負小朋友了。”

“啊,”邵沉哼笑一聲,拍了拍林惟言的肩膀,“那走吧,小朋友。”

林惟言耳尖紅了又紅,又很快恢複了面無表情,繃着下巴跟他走了。

私人飯莊裏所有的食材都是後山自己種的,有機純天然,但可選性卻不多,不過好在味道不錯,兩人一直吃到下午兩點多。

飯莊很大,因為離市區很遠,所以設施很完善,吃喝玩樂什麽都有。

邵沉帶林惟言都逛了一遍,一直到下午六點多才離開。

太陽還未落山,外面溫度還是很高,但是盤山路兩側都是高樹,因此一路綠蔭。

邵沉不緊不慢地開着車帶林惟言在公路上亂逛,根本沒提什麽時候送他回家。

“你要帶我去哪?”林惟言問。

“你猜猜?”邵沉手扶在方向盤上點了點,嘴角不明顯地挑着。

邵沉五官很硬朗,鼻梁很高,從林惟言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鼻梁上一個不太明顯的駝峰。

他睫毛也不長,但是很黑,看起來很冷硬,像他這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一樣。

“怎麽了?”邵沉發現林惟言在看他,放慢車速看了他一眼,又不正經地開口,“是不是發現愛上我了?”

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是林惟言沒笑沒生氣也沒反駁,相反,他心頭重重一跳。

邵沉沒察覺他的異常,仍舊自顧自地說着,“我就說吧,你早晚有一天會喜歡我。”

甚至說到後邊,他還恬不知恥地說,“年紀大有什麽不好,我會特別疼你。”

林惟言一言不發,視線從邵沉因為帶了笑意而彎起的眼睛移到他硬挺的鼻尖,最後落到他一上一下的喉結上。

是不是愛上邵沉了林惟言說不好,但他覺得,如果能一直跟邵沉在一起,那他會很願意。

邵沉開車帶他到了山頂,山頂有一個不大的觀景臺,剛好夠兩個人一起看日落。

“這是老楊自己修的,”邵沉說,“別人都不知道。”

林惟言站在觀景臺上往遠處看,看到太陽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速度往下落,周遭簇擁着橘紅的晚霞。

入目皆是波瀾壯闊。

往下看,半山腰種滿了郁蔥的果樹,跟天際那張巨幕映襯着,是無法描繪的自然風光,顯得他們很渺小。

邵沉站在他身邊,側臉被落日餘光照得有些柔和。

林惟言定定地看了幾眼,覺得邵沉剛剛那個問題,他已經得出了答案。

“我走的那天,”林惟言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但仍舊堅持着把話說完,“你可以去送我。”

“嗯?”邵沉乍一聽沒有反應過來,緩了兩秒才很得意地說,“還說沒有愛上我?”

林惟言不理他,繼續盯着遠處天邊看。

山頂還是有些風的,吹得樹葉有些響,他們并排站在觀景臺上,偶爾衣擺掃到一起,但誰也沒有躲開。

一直到天微微泛灰,邵沉才有動作。

他低嘆一聲,腰向前彎了一下,兩條胳膊搭在欄杆上,後背拱起一個很漂亮的弧度。

“你要不就別走了吧,”邵沉聲音很苦惱,“反正你的成績在國內也能去很好的學校。”

林惟言聽了這話撇撇嘴,也跟着不高興起來。

他看着邵沉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的碎發,鬼使神差地說,“放假我會回來的。”

邵沉扭過頭看了他幾秒,扯着他的衣角将他拉到自己身邊,慢慢地湊了上去。

兩人近到鼻尖幾乎相貼,林惟言呼吸滞住了,邵沉眼神也深得厲害。

“惟言,”邵沉低垂着視線,“那我等你。”

林惟言的夢在這裏霎時清醒,他揉着泛疼的額角坐起身,看到酒店窗外正徐徐上升的紅日和漫天的朝霞。

日出的速度像極了那年的落日,是同樣的堅定,朝霞也如往日一樣簇擁着它。

只不過那年邵沉,到底是食了言。

那句無數次出現在林惟言夢裏的“我等你”,像黑暗被陽光驅散,一點蹤跡都尋不到了。

而林惟言的那些喜歡,也被不由他們做主的歲月塵封起來,隔着兩房心室,藏得再不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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