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只貍花貓從窗口跳下,在小路邊的草叢中走到牆邊,順着堆着的幾個木桶輕輕松松跳上圍牆。它伸了個懶腰,王者般巡視了一遍院子裏的守衛,随即跳到牆外。
誰也沒發現它。
周天一條腿撐着身子,垂着一條腿,把自己夾在一棵大樹的主幹與側枝之間。
春天的枝葉不算繁茂,卻也足夠遮擋住他的身形,讓下面的人發現不了。
“快來救我……”皺眉讀完雲夢帶回來的字條,周天不由得向斜下方的院子看了看。
院子裏有十幾個站着的守衛,背上背着□□和弓箭,還有另外三組,每組三個人在按一定路線巡邏。
站着的腰背挺直,巡邏的步态穩健,明顯都訓練有素。
暗處和他看不到的地方肯定還有其他人守着,周天本能地覺得救人難度有點大。
這大概只有貓才能自由來去,他進去不是送死嗎?
不過聽說楚越兩國的貴族都講禮節,說不定會把他也和桑田一樣關起來。
周天在心底嘀咕了幾句,決定問問桑田,說不定她有什麽辦法。
這裏沒有筆墨,他從兜裏摸出個碳棒,在桑田字條的背面寫了一句:“外面都是守衛,我該怎麽救你?”
把紙條放進雲夢脖子上挂的錦囊裏,他拍拍雲夢的頭:“去吧。”
怎麽救我?桑田盯着周天那幾個字,懷疑自己的雙眼。
這個周天他是只會抓魚嗎?
他問我該怎麽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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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知道我早跑了!
不過外面守衛的數量她也知道,周天一個人勢單力薄,單純靠周天肯定不現實。
桑田咬着下唇想了一會,覺得需要提醒他點別的。
她從宣紙上撕了一張更大一點的紙條。
“公子同沒有立刻帶我回去,必定對雲夢澤其他地方有所圖謀,你要小心。”
對周天來說,大概沒有比雲夢澤更重要的東西。姜同能做出來的,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讓周天提前知道,起碼能有心理準備。
不過如果可能,最好還是能把她也救出去。
“如果他對雲夢澤有所圖謀,”桑田又補了一句,“那他和紀琅就一定會離開此處做準備,你到時見機行事,要智取!”
這樣就差不多了,桑田看着紙條點點頭,把在床上懶洋洋趴着的雲夢抱到桌子上放好紙條。
确認守衛沒有注意這裏,桑田把雲夢放了出去。
智取,這怎麽智取?
周天一邊讀新來的紙條,一邊給腿上的貍花貓順毛,就算裏面的貴族公子能出門——守衛也不會離開。
他總不能裝成那楚國公子下令把桑田放了。
“你不是巫女嗎?”他在紙條背面寫道,“能不能給他們下點咒?”
“來吧……”他把字條裝好,把雲夢從腿上抱到粗壯的樹枝上。
雲夢用圓眼睛看了看他,嘟嚕嚕地甩了甩毛,喵了一聲,原地坐下。
周天:“……?”
周天:“雲夢?”
雲夢用頭蹭了蹭樹皮,眯起眼睛。
周天掐着腋下把它拎起來,雲夢嘴上嗚嗚了兩聲,身體毫不掙紮。
周天不信邪地把它放下,雲夢立刻躺倒,在樹幹上攤成了一只貓餅。
周天:“……”
幾次操作之後,他終于确定雲夢徹底罷工了。
“這才跑了幾趟啊?”周天想掏點魚幹出來,卻發現自己出來得匆忙,什麽吃的都沒帶,只能無奈地看雲夢在一邊裝死。
就在這時,周天突然凝神,下面的院子裏有了動靜。
有兩人從靠近堂屋的書房中走了出來,一個身形瘦弱,身着月白色交領夾衣,另一個則高一些,穿了靛青色窄袖的衣服,後面還跟了幾個侍從。
其中一個正是周天早上遇到過的人,另一個應該就是那位楚國公子。
桑田說的果然不錯,如果他們想做事,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屋子裏。
然而老擺渡人只教過他如何處理雲夢澤裏的異變,如何與各種各樣的怪物周旋,卻沒有教過他遇到心懷不軌的人怎麽辦。
還沒等周天再想什麽,那位楚國公子似有所感,轉頭向他所在的方向望了過來。
周天心裏一咯噔,抱起雲夢身子一斜,瞬間從樹幹上滑了下去。
穩穩落地,他沒有任何猶豫,幾步閃進了不遠處的樹林,再不見蹤影。
院落大門前,姜同側身看着後面一棵高聳的大樹,久久沒有動作。
“怎麽了?”紀琅覺出不對,也轉身向後望去,卻沒發現什麽所以然。
這時姜同才轉回身。
“沒什麽,”他微笑道,“無足輕重的人而已,只會帶來點小麻煩。”
沒等紀琅問什麽,他又說道:“倒是祝祭要用到的東西,可以開始準備了。今天先确定好舉行祝祭的地方,日後布置會方便許多。”
紀琅點點頭。
這幾天下來他已經看出,姜同想要的不僅是桑田,還有一場與雲夢澤有關的大祝祭。
雲夢澤的靈氣充裕,無論這場祝祭是為了什麽,效果都注定不會差。
“可惜東西還差一些,”姜同說,“這裏不比楚國,交通不便,無論是蓍草、龜甲還是布帛都難以找尋。其他人不是巫官,行事多有疏漏,這陣子還要多勞煩你了。”
紀琅微微低頭:“公子客氣了,不過是我應該做的。”
姜同露出一個淺笑,随着反噬的加重,他身子越來越差,只有在說起巫術和祝祭的時候臉上能顯出些光輝。
他在巫術上造詣深厚,作為楚國巫官,紀琅內心對此不可抑制地有敬畏之情。也深知如果楚國未來的巫術能更上一層樓,必定會有姜同的一份功勞。
“公子,還有一事,”紀琅說,“來的時候誰也沒料到要在這裏舉行祝祭,帶來的法器恐怕不夠。”
姜同應了一聲,和紀琅一起向雲夢澤外湖湖堤走去:“法器雖然重要,但并不是必須,有幾種方式能夠彌補,你看看哪種更容易達到一些……”
大隴村北,月朗星稀。
周天沒有提燈,敲開了村長家的門。
不是他自己要來的。
大隴村的村長有一把雪白的胡子,手上因為早些年下湖捕魚,皲裂出深深的紋路。
他白天的時候托人給周天帶了話。
雲夢澤的擺渡人,很多漁民從小就聽着這個故事長大,偶爾有漁民在靠近內湖的地方看見他,也曾有人碰到他秋冬來集市采買,但真正敢說自己了解這位擺渡人、敢和他主動搭話的,在雲夢澤周圍的村子中寥寥無幾。
他在絕大多數人心中,更趨近于會救起溺水兒童、能呼風喚雨的水神形象,是傳承千年、從未改變的雲夢澤主人。
只有那幾位德高望重的村長,才會邀請他來家中做客,以及遇到大事時詢問他的意見。
大隴村的村長弓着背将周天迎進門,将将坐穩點了燭火,便問周天:“雲夢澤是不是要有難了?”
他年事已高,平時最愛的是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曬太陽,此刻卻難得撐起了眼皮,顯出濃濃的憂慮。
周天一挑眉,等着他說話。
老村長猶豫了一下:“前些天有兩個楚國來的貴公子……他們帶了衛兵,據說還在附近村子收購牛羊和各種物資。”
說着說着,他露出點惶恐:“我雖然沒離開過雲夢澤,但多多少少知道點東西,如果我沒有猜錯,楚國人的祝祭就需要這些……”
楚國的祝祭的确需要這些,老村長的擔憂則在另一個方面。
“你擔心楚國想把雲夢澤收入囊中?”周天問。
老村長本來就多有皺紋的臉一下子繃得嚴肅:“楚越兩國歷來相争,雲夢澤托着山水的福才能獨善其身。如果楚越中的任何一個打雲夢澤的主意……”
周天輕輕搖了搖頭。
“怎麽?”老村長問。
周天:“恐怕更嚴重。”
“更嚴重?”老村長突然覺得心悸,“還能怎麽樣?”
“如果他們想把雲夢澤收入囊中,大可直接出兵,”周天面無表情,看着燭火說出自己的猜測,“現在只來了兩個楚國貴族,卻想舉行祝祭,恐怕打的是雲夢澤本身的主意。”
“雲夢澤本身?”老村長到底對這方面了解不深,“是想要這裏的物産嗎?有什麽區別。”
“萬物有靈。”周天說。
“天地萬物都有靈性存身,生物的靈性則更為濃重,生物聚集、人跡罕至之處,時間長了必定會生出力量強大的妖獸。”周天回憶着自己經手過的異變的動植物,“雲夢澤是個例外。”
剛剛異變的動物還未來得及變成妖獸,就紛紛在周天手下夭折,雲夢澤從來是個和平安寧的地方。
“雲夢澤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東西,否則我們也不能在這裏生活和打漁。”老村長猛然明白了什麽,戰戰兢兢地問,“他們想要雲夢澤的靈性?”
“我猜差不多是這樣,”周天斟酌着語句,“雲夢澤的靈性……攢了很久,從未被消耗過。”
老村長敬畏地看着周天:“那如果這樣,會發生什麽?”
“我也不知道。”周天無奈地笑了笑,“我也沒經歷過這種事。”
“最壞的結果,”他說,“也許這裏将不适合再住人,大家必須得遷到楚國或者越國去。”
“遷到楚國或越國……”老村長沉默了一會兒,終是不贊同地搖頭,“楚國信奉巫道,有自己的神靈,雲夢澤的人卻都以湖為家,平時祭拜也是祭拜這片水澤,二者格格不入,不可兼同。”
“越國雖然不會管束這些,卻有繁重的徭役和賦稅,聽說百姓過得疾苦……”
周天輕聲打斷了他。
“老丈,先別考慮這些,”他聲音鮮少這麽溫和低沉,甚至露出沉穩的笑容安慰眼前的村長,“我還在呢。”
老村長擡起頭,在微弱的燭光下重新審視起面前的年輕人。
“我都忘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事情幾千年來都從未變過,“只要雲夢澤主人還在,雲夢澤就不會滅亡。”
“有什麽能幫你的嗎?”他緩緩說,“雖然我們只是凡人,但同樣是雲夢澤的子民。”
“嗯,”周天應道,“無論那位楚國公子想做什麽,不要配合。”
老村長用因衰老而顯得濁白的眼看着他,點了點頭。
“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