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您覺着怎麽樣呢
外國文化對于人們的吸引力使得譯制片的需求增大, 配音行業因此進入輝煌時期,但即便如此,配音演員的工資其實并不高。
偏偏這份工作的門檻還不低, 水平能夠上制作中心創作出來的影視劇, 多半都是行業內有名有姓的前輩了。
也是這回劇組的導演和編劇不按套路出牌, 非但挑了些新人,還讓新人一人負責兩個角色。
對此, 導演理直氣壯:“我們只看聲音和角色和演員貼不貼, 最後的效果如何。再說了,哪個前輩不是從新人磨出來的?”
駱窈表示心虛, 她倒是還沒有這方面的職業規劃, 只不過湊巧能賺個外快而已。
在這之前,她已經把玫笙和阿芷的戲份琢磨練習了許久,因此不用過多培訓就能直接上手,錄音間外不乏提前到場邊等邊圍觀的其他演員,聽了之後直說:“小姑娘技巧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勝在情感恰當充沛。”
可能導演想給大家一個“下馬威”,證明自己的眼光有多麽正确,一開頭就讓駱窈配了阿芷那段感情爆發的戲。
播放畫面上飾演阿芷的演員化了妝, 面容枯槁, 雙眼眦裂, 配完一場的駱窈也眸中含淚,胸腔不住起伏, 情緒到位的同時仍然臺詞清晰。
“少爺,禮、少、爺,我祝您生無所愛,死而有憾。”
“這句不錯, 宛姐您覺得呢?”錄音師摘了一半的耳機,對站着身邊的編劇問道。
其他組的編劇少有這樣跟到錄音間的情況,但誰讓宛姐除了幾個主角的劇情之外,最重視這三個配角的戲份。當初拍攝的時候,老太太直接跟着劇組住招待所,吹毛求疵的程度差點沒把飾演玫笙的演員講戲講哭。
聞言,戴起老花鏡的宛姐思忖了一會兒,開口道:“先讓裏面暫停一下,讓駱窈出來,我和她講一講。”
得,這位不滿意。錄音師又看向導演,導演抓了抓自己的短寸皺着眉道:“我覺着挺好的。”
宛姐堅持:“挺好,就說明不是最好。”
導演拉長臉不說話了。就在大家以為他們又要争論起來的時候,導演氣不順地嘆道:“暫停吧,我去看看別組的情況。”
兩人意見不合總有個得先遞臺階,否則沒完沒了只會平白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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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窈眼眶發紅地走出來,情緒已然脫戲:“宛姐,哪裏有問題麽?”
老太太對劇情信手捏來,仿佛已經将所有劇情和臺詞刻入了腦子裏,随取随用,還能上下文聯系,點出特殊選詞的用意。
駱窈努力消化了一會兒,旁邊負責玉溪的配音演員開口問道:“聽說您寫這幾個角色的時候是有原型的?”
宛姐有些累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藝術來源于生活,角色都是無數原型的整合。”
創作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堅持,宛姐深覺自己筆下的每一個角色都不只是文字,而是活生生的血肉,因此工作人員和演員們都被折騰得夠嗆。
駱窈有幸體會,不免感嘆終究還是時代不同,新世紀的影視井噴很大一部分是短平快的快消作品,像這樣不以經濟收益為首要目的的文藝創作,或許是它成為經典的原因之一吧。
午飯也是在制作中心解決的,駱窈早飯沒怎麽吃,餓得兩眼冒金星,在食堂打了五兩米飯,兩葷兩素,配一碗番茄蛋湯。
一位不認識的工作人員看了說:“嗬,這姑娘飯量不小啊!”
現在沒人講究減肥那一套,糧食是精貴東西,有的吃的時候沒人會拒絕。這句調侃換個意思,大概就是“這姑娘可真有福氣”。
駱窈沖他笑道:“早聽說這兒的食堂大師傅手藝好,難得來一趟,當然得抓緊機會嘗嘗。”
聽她這麽說,那人立刻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那确實,尤其是晚上的炒餅。一點兒也不誇張,放開了我能吃一斤!”
駱窈沒敢耽誤他的進食大業,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
沒吃兩口,那人就端了碗碟過來:“姑娘,我坐這兒你不介意吧?”
駱窈當然搖頭。
很快,她就知道了這人是負責現場收音抗話筒的同志,雖然人高馬大,但相貌占了便宜,看起來比駱窈還要小。
“欸,早前那個暫定玫笙的姑娘,叫什麽樂的,跟你是不是認識啊?”
駱窈想了想:“梁雅樂?”
“對對對,就這個名兒。”話筒同志壓低聲音說,“那姑娘也怪有意思的,前兩天還跑過來纏導演呢,找了不少關系當說客,非得把玫笙的角色搶回去。”
怪不得把宿舍裏所有東西都搬走了,估計最近被氣得不輕。
“其實啊,咱導演真不是個拘泥的性子,要不然就這姑娘的做法。”他意味深長地搖搖頭。
看出來了,要不然你一個抗話筒的也不能如此沒心眼告訴我這麽多八卦。
吃完飯,駱窈繼續回去錄音。導演讓她試了試玫笙的唱段部分,發現她私底下練過之後更是驚喜,越發滿意自己的決定。
宛姐年紀大了,其實并不能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但她這麽盡心,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盡可能地追求效率。駱窈也難免沉浸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連午間小憩說夢話,都能冒一兩句臺詞出來。
之後便是兩點一線的生活,并保持着這個頻率往返制作中心和學校,直到最後一門考試逼近,她才暫時擱下工作回去準備。
“宛姐,要不您坐單位的車回去吧?”
“不了,我要去趟機場。”
“呦,是您女兒從國外回來了吧?在外得有個七八年了。”
“主意大,出國回國都只通知一聲。”
“那說不準還給您帶個洋女婿回來。駱窈,順風車搭不搭?”
駱窈擺擺手:“不勞煩您,公交已經來了。”
今天結束得早,公交晃悠得她昏昏欲睡,駱窈盤算着睡個回籠覺,走到校門口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媽?”
駱淑慧正在門衛處登記呢,見到女兒驚喜地招呼道:“窈窈,你沒在學校啊?”
駱窈幫她填好訪客信息,摟着人往裏走:“我剛打工回來呢,累死了。”
“同學都看着呢,慣會撒嬌。”駱淑慧捏了捏她的臉,有些心疼地說,“臉都瘦得沒肉了。”
這就是親媽濾鏡了,她每天在夥食上的花費可不低,沒胖起來就不錯了。
“您怎麽想着來看我了?”
駱淑慧以前雖然沒有工作,但每天攬着一大家子的家務,說清閑還真不見得,但就這樣她還怕做得不夠。如今可能因為替了徐春妮的班,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吃白飯的,反而多了一些心安理得的休息時間。
而且整個人的狀态都不一樣了。
“給你送臘八粥。”駱淑慧拍了拍手上的保溫桶,“看你電話都說不了幾句,也就不讓你回去了,左右我今天沒班,過來給你送一趟。”
“知道,您現在可是個大忙人。”駱窈笑着打趣。
“少跟我貧!”
舍友都不在,駱淑慧趁着女兒喝粥的功夫,幫她整理了一下衣櫃。
她們宿舍的人都愛幹淨,而且有領地意識,自己的東西絕不放在別人的地盤,不合群的梁雅樂更不用說了,恨不得将自己的床位書桌罩起來,隔出一個私人空間。
屋內一眼看去還算整潔,但駱窈最近騰不出時間,堆了好幾件穿過的厚外套。
“這些衣服媽帶回去幫你洗了吧。”
臘八粥還熱乎着,上頭撒了一層香噴噴的花生碎,駱窈嘗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別忙活了,攏共沒幾天就放假了。”
可當媽的哪裏能見着髒衣服就這麽放着,找了個編織袋裝了起來擱到一邊,又拿了墩布和桶要去水房接水拖地,駱窈好說歹說才将人摁在旁邊的椅子上,找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
“家裏最近怎麽樣了?”
駱淑慧這才打開了話匣,但手底下也沒停,邊說邊收拾她的床。
“對了窈窈,上次說的那個刺繡的活兒,你覺得媽能去嗎?”
蕭曼茜的事駱窈當天就打電話告訴了她,駱淑慧聽了一邊高興一邊糾結,現在還沒決定下來呢。
“您想去麽?”駱窈偏頭看她。
“想啊!”這話沒有猶豫。
上班的感覺和在家太不一樣了,但畢竟只是替工,她又已經過了廠裏的招工年齡,如今能有個正式的工作,即便不是鐵飯碗她也願意啊。
“想去您就去呗,等大嫂過了頭三個月,估計就得回崗位了,到時候您也能清閑下來,就算要生的時候再讓您去替班,那也還有大半年呢,權當出去散散心。”
駱淑慧伸手幫她整理了下碎發,表情有些感慨:“唉,其實我也是看她離了婚帶着孩子不容易。”
“當初跟你爸結婚的時候,媽想着照顧好家裏才是正事兒,就答應了把工作讓出來。”她笑容泛出一些苦澀,“你爸走了以後,那些人沒念着這些好,反而說我養不活你,着急忙慌就想給我找下家,你還差點兒被送了人。”
“一想到這兒,媽就覺得害怕……多虧了你薛叔叔。”
駱窈放下碗,故意生氣道:“您要是氣不過,咱明兒就回林安,我替您狠狠揍一頓!”
“就你厲害!”駱淑慧破涕為笑,沒好氣地嗔她一眼,“都過去了,咱不想了,萬一揍出毛病來咱還得管他們治病。”
駱窈咬到一顆大紅棗,被甜膩的滋味刺激得皺了下眉,想到什麽又說:“不過有些事兒您還是得注意。”
“什麽事兒?”
“蕭曼茜雖然已經離婚了,但邱家那些人,斷不斷得幹淨還不知道,萬一哪天上門來找麻煩呢?您可得考慮清楚。”
駱淑慧思忖了幾秒:“只要曼茜那姑娘拎得清就行,要是真來鬧事,媽報派出所,不然讓你爸跟戰友要兩條軍犬來震一震。”
聞言,駱窈眼尾挑出幾分狡黠:“我爸?”
駱淑慧面色一紅,拍了下她的腦袋:“喝粥吧,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本就生得好,今天稍微捯饬了一下,羞惱時仿佛上了妝,很有幾分年輕時候的神态。
駱窈躲了躲,乖乖低頭喝粥。
要不怎麽說人類的情感最是複雜,天天一個房間住着,一個被窩躺着,十幾年相敬如賓,現在不過是每天一起上下班的功夫,關系反而突飛猛進。
然而輕易調侃長輩總是要付出代價的,駱淑慧緩過了勁兒後一手插腰,又恢複了母親的威嚴:“你不提這茬我還差點忘了。”
“窈窈,你和隔壁那個阿衍,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着我們吶?”
駱窈猝不及防地嗆了一下,見她臉上寫着“別想騙媽”的神氣,忍不住笑:“那依您的火眼金睛,如果我真和阿衍哥有什麽,您覺得怎麽樣呢?”
……
年末繁忙,各行各業都想盡快解決囤積的工作,以嶄新的面貌迎接新年。
紀亭衍并着幾個同事坐上所裏的車外出,準備和其他系統的同志一起開會。
會議室裏大概有五十多號人,紀亭衍剛走進去,就看見了坐在角落的陸長征。
對方也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是你啊。”
身邊的同事問:“你倆認識?”
紀亭衍微微颔首:“見過一次面。”
會議進行了四個多小時,天色漸黑,一行人陸陸續續從裏頭出來,眼尖的注意到門廳外頭的姑娘,朝陸長征投去豔羨的目光。
“陸隊長!你對象又來等你下班了!”
“好福氣啊陸隊長!”
“能不能幫我問問你對象,家裏有沒有姐姐妹妹,給我也介紹一個!”
陸長征看了眼不遠處的紀亭衍,清了清嗓子沉聲道:“瞎起什麽哄,有也看不上你!”
他推開鬧人的同事,幾步小跑到薛翹身邊:“不是說等我去找你嗎?”
“節約時間。”薛翹不以為意,餘光注意到那頭的紀亭衍,開口問,“研究所的人也過來了?”
陸長征應聲道:“和痕檢的同事一起研究讨論。”
“那你等等,我和他說句話。”
……
駱淑慧沉默了一會兒,嘆氣道:“阿衍那孩子自然是沒話說,上進孝順,工作也穩定。”
“……但媽說句不好聽的,你真要和他處對象,有沒有考慮過他家裏的情況?”
駱窈用手撐着下巴:“處對象是倆人的事兒,考慮家裏情況做什麽?”
“你這孩子!”駱淑慧點點她的額頭,“處對象是你倆人處,那将來結婚呢?你嫁到他們家去不得和他爸媽住在一塊兒啊?還有他那弟弟,小好幾歲,不也得在家再待上幾年?”
“我告訴你啊,媽也不是在背後說人壞話,但就他媽媽那個脾氣品性,還有那偏心勁兒,你以後要和她處,指不定得受多少氣呢!”
駱窈眨眨眼:“您看我是受氣的人麽?”
“那到底是長輩,你難道還照樣動拳頭不成?”駱淑慧揚眉道,“窈窈,媽也不需要你嫁一個多大本事的人,媽就希望你能過上踏踏實實本本分分的日子,別離家太遠,将來受欺負了家裏能幫襯幫襯……”
“媽媽媽……”駱窈擡手制止,“您想太遠了,我剛才說的是如——果——”
“……”駱淑慧撇撇嘴,“如果……如果你也得想清楚了!”
老一輩有個說法,嫁人是第二次投胎,所以女孩要千挑萬選,要權衡利弊,而駱窈只覺得頭大,那些冒出頭的想法被駱淑慧一個字一個字打回了原形,變成藏起來的肉刺,看不見,卻隐隐有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