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對不起

徐春妮的預産期早過了, 孩子卻遲遲沒有動靜,在醫生的建議下辦理了住院。薛尉滿腹焦慮,見天兒往醫院跑, 偏生還不敢在媳婦兒面前表現出來。

老爺子安慰他說:“大器晚成, 這孩子沉得住氣, 以後肯定有出息。”

惹得老太太說他莽夫拿筆,亂用成語。

全家人盼星星盼月亮, 終于在舉國同慶的日子裏迎來了小朋友的降生。

駱窈帶着薛峥來到醫院, 一進門就聽見老爺子爽朗的笑聲:“這小家夥會挑時候,瞧這胳膊腿勁兒大的, 是個當兵的料!”

她坐在徐春妮床邊, 笑着問:“大嫂還好麽?”

徐春妮是順産,這會兒已經睡過一覺,精神頭兒不錯,就是說話還有些發虛:“挺好的,沒折騰我。”

薛尉拎了暖水壺進來,兌了杯溫水一勺勺地喂,駱窈瞧他唇周冒起的胡茬和眼下的青黑,想來這幾天都沒能睡好。

“小侄子的名字決定好了麽?”

她知道大哥寫了好幾頁的備選名字, 而且在這件事上犯了選擇困難症, 最後是徐春妮一錘定音:“叫定鈞。”

薛定鈞。

“霸氣啊。”駱窈揚眉, “有起小名兒嗎?”

聽到這話,夫妻倆對視一眼, 徐春妮無奈地笑道:“他姥姥說這名字太重,得起個賤名壓一壓,直說要叫狗蛋呢。”

老一輩總有許多講究,駱窈抿抿唇, 不好多說。

薛尉對上丈母娘也有些素手無策,清了清嗓子默默喂水,一杯水喝完,那頭的長輩也把孩子送到了徐春妮身邊。

剛出生的小嬰兒眼睛還沒睜開,許是正做着美夢,嘴唇一動一動,因為胎裏養得好,很有份量,小手攥成拳擺在臉側,渾身都肉嘟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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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峥用手比劃了一下,感嘆道:“蛋蛋好小啊。”

駱窈差點被空氣嗆到,可不管怎麽說,蛋蛋聽起來總比狗蛋可愛一些。

她看了眼手表,起身說:“阿衍哥應該快到了,我出去接一下。”

……

醫院是一個能看見人生百态的地方,生老病死、人情冷暖、悲與喜交織。

診室外有人在争吵,護士和醫生接連訓斥了幾次,女人離開前還要呸一口:“個老不死的!給你花錢看病還讨不着好!老娘不伺候了!讓你兒子滾過來吧!”

候診的病人紛紛皺眉搖頭,鄭敏也不在意,氣勢洶洶地往外走。

門診部和住院部隔着一座雕塑,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睛一擡便愣了,然後加快腳步喊道:“阿衍!紀亭衍!”

見對方停住回頭,她三步并兩步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連珠炮似的問:“你來醫院做什麽?誰生病了?你還是你爸?”

紀亭衍斂眉,往旁邊退了一步讓出路段,然後擡手松開胳膊上有些用力的抓握。

“都不是。”

許久未見,鄭敏身上的變化肉眼可見,許是成天面對雞飛狗跳,她眉間皺紋深刻,說話時嗓門扯得很大,語氣也顯得有點咄咄逼人。

察覺到紀亭衍冷淡的态度,她像是突然轉回了頻道,順了順耳邊的頭發,盡量輕緩道:“阿衍吶,你弟弟最近怎麽樣?他有沒有跟你聯系?”

義務兵能打電話的次數本就不多,從西北回來之後,鄭敏離婚又結婚,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小兒子的聲音了。

人的幸福都是比較出來的,和如今的日子相比,鄭敏才明白原先在紀家過得有多麽舒心。

沒有難纏的婆婆,窩囊的丈夫,大兒子優秀懂事,小兒子貼心活潑,娘家人也還蒙着那層僞善的面皮。至于紀亭衍的疏離,紀桦的不成器還有紀德平的不顧家,與現在的糟心事放在一起,都是小巫見大巫。

紀亭衍說:“挺好的。”

紀桦每個月都寫信,大多都是訓練間隙一行兩行拼起來的日常瑣碎,東一句西一句沒有邏輯,卻能看出他的狀态和心理都在發生轉變。

鄭敏有些不滿意這麽簡單的回答,一急躁,語氣又繃不住了:“什麽叫挺好的?那麽遠的地方,張嘴就是沙子,連顆綠葉菜都難吃着,每天還得起早貪黑地訓練。他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受傷?吃飽穿暖了沒有?這些你這個做哥哥的都不問問嗎?”

紀亭衍的神色很平和,仿佛已經不在意她對自己是何種态度,淡淡地說:“但凡有回信給您我都如數轉交了,如果您真的這麽關心他的話,應該不會不了解他的近況。”

鄭敏頓時噎住。

她倒是能寫信,但改嫁以後生活焦頭爛額,仔細一想,她甚至已經很久沒能騰出時間和精力來關心小兒子的生活了。

可紀亭衍這話仍然刺到了她,鄭敏深吸一口氣,狠狠皺起眉頭:“我為什麽不了解?你難道不清楚嗎?當初要不是你告訴我大西北有多艱苦,紀桦會受不了,會過得多難,我能跑過去嗎?我要是不跑過去,會和你爸離婚嗎?要是不離婚,我怎麽會過上現在這種生活!”

她荒唐地笑起來:“我才想明白啊,紀亭衍,你是故意的啊!”

“見不着你弟弟好,就蹿騰你爸把他送到大西北。為了報複我,讓我和你爸離婚,又慫恿我過去,畢竟你太知道你爸的底線在哪兒了,對嗎?”

說着,她抿住唇,腮幫子都往裏縮,然後恨聲道:“紀亭衍,你能這麽對待家人?你可真有本事。我早該知道的,你從小就這樣,冷血,捂不熱,以後要是誰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一直沒有說話的紀亭衍睫毛輕顫,緩緩開口:“把這一切都歸咎于我,是為了您自己能心安理得嗎?”

鄭敏呼吸停滞一瞬,沉默不語地看着他。

“我應該沒有逼過您什麽。”他站在臺階上,眼睫垂下來,“沒有逼過您照顧我,逼您将對紀桦的偏愛分給我哪怕萬分之一,也沒有逼過您将紀桦寵得頑劣,幫他當逃兵,逼您不了解父親,更沒有逼過您改嫁,逼您過不喜歡的生活。”

“我甚至沒有……說過怪您,對吧?”

醫院裏人來人往,有抱着小孩兒的父母路過,啼哭聲和父母的勸哄響在耳畔。

“乖乖,不哭了哦。都怪媽媽粗心,叫乖乖生病了,媽媽帶你回家騎木馬,吃完藥藥就不難受了好不好?”

鄭敏的眼前忽然有幾分恍惚。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在她的印象裏,紀亭衍總是冷靜自持的,每每如此,都會加深她對他的負面情緒。

但可能是他現在的神色太悲傷,語氣太柔軟,聲音太低落。鄭敏猝不及防,好似一捧溫水,輕輕柔柔洇滅了她的怒火,瓦解她的偏執,打開了塵封的記憶,讓她想起了小時候的紀亭衍。

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啊,曾經也抱在懷裏愛過哄過,怎麽可能不疼呢?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母子之間的情分越來越淡了?

或許是她滿心滿眼都是紀桦,而忽略了他的時候。

或許是他小小年紀住校,她卻不聞不問的時候。

或許是他每一次滿懷希冀,卻又被她推開的時候。

她說他冷心冷情,可他最開始也是個愛笑的孩子。

人的心太小了,他們分離太久,她把所有的愛和寄托都放在了紀桦身上,已經難以剝離。

不,不是難以剝離,是她懶得舍近求遠,心存僥幸,以為不用付出就能幹撿便宜。

是她,是她自己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啊。

鄭敏忽然捂住臉,有大滴的水珠穿過指縫砸在地上,伴随着她痛苦又後悔的嗚咽:“對不起……對不起阿衍……對不起……”

見狀,紀亭衍沒再多說一句,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

“阿衍哥!”

剛走到一樓大廳,駱窈就見到了臉色有些不好的紀亭衍,連忙上前牽住他的手,問道:“怎麽了?不舒服嗎?”

紀亭衍用力回握,汲取着她的溫暖,淺笑着搖搖頭:“可能是穿的少了,騎車過來有點兒冷。”

今年的秋天冷得特別快,氣溫驟降,恍如初冬,駱窈都加了一件薄毛衣,他卻只穿着單薄的襯衫。

握着他比平時還要涼的手,駱窈不疑有他,邊搓手捂熱邊數落道:“還說我呢,自己不是也不注意保暖。”

紀亭衍的目光沒有離開她,聞言好脾氣地說什麽應什麽,莫名令駱窈覺得自己有點得理不饒人。她輕哼一聲:“走吧,去喝點兒熱水。”

委托朋友的包裹到了,早晨紀亭衍去郵局取了回來,帶給小侄子一枚小巧的玉葫蘆。

薛尉和徐春妮一陣推脫,徐父徐母也一臉使不得的表情:“這太貴重了,快收回去收回去,心意咱們領了就成。”

駱窈想了想說:“這是專門給小侄子買的,能保平安,阿衍哥還特意托了朋友去廟裏開過光,你們要是不收,也沒法兒給別人戴了。”

老一輩人對這種說法很容易接受,而且是保平安的東西,正正戳中了他們為孩子的心,見他們仍在猶豫,老爺子幹脆利落道:“孩子一片心意,你們就收下吧,都是一家人,甭計較多少了。”

徐父徐母面面相觑好半會兒,徐父這才接過玉墜:“那我就替狗蛋收下了,謝謝你們,有心了。”

聞言,駱窈擡了擡眉,笑道:“叔叔阿姨,我覺着啊,今兒這日子特別,對小侄子來說也是個特別的寓意,咱不如取個有寓意的名字,阿姨說不好取太大,我贊同,那咱們可以取個諧音啊,比如guo……果果,這個名字怎麽樣?”

“這名字好!”徐春妮幾乎第一時間出聲,對自家母親道,“媽,您不聽我的意見,總要聽聽您外孫的意見吧?他憋了這麽久選在今兒出生,肯定就是想取個帶有節日寓意的名字!”

徐母瞪了女兒一眼,卻不好拂駱窈的面子,猶豫片刻,說道:“那這樣吧,既然我外孫有如此想法,咱們幹脆把大名給改了,叫……薛定國,不是更好嗎?”

空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一旁的薛尉直接愣住了,駱窈甚至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一股抓心撓肺的糾結。

他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可是早早就開始準備了,翻字典,查書籍,不說成千上萬,也有上百個備選。

其實薛定國這個名字也在備選之中,但如果直接選這個也就罷了,現在這麽一改,他反而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擁有過又失去的更好。

駱窈忍不住露出尴尬的笑容,朝徐春妮抛去一個“我盡力了”的眼神,然後默默躲到紀亭衍身後,在心裏說了一句。

大哥,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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