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他的傷勢沒有大礙。”紅玉為床上的屠蘇蓋上薄被,轉頭看向坐在床邊的陵越,“倒是你,手上的創口這樣深,須得多加注意。天氣炎熱,萬一傷口惡化,可就麻煩了。”
“我的傷無妨。”陵越淡道。
“無妨,你總是說無妨。”紅玉嗔怪,“紫胤真人雖然囑你照顧屠蘇,卻也不是這樣豁出命去的照顧。你二人都是他的弟子,不論誰有個三長兩短,他都不會開心。你跟随他這麽多年,怎的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陵越垂首:“紅玉姐,是我思慮不周。”
“你……”紅玉見他絲毫沒有辯解的意思,反倒不好意思再說,只嘆了口氣,道,“這孩子身世的确可憐。或許你是在他身上見到了你失散兄弟的影子,故而有所移情。其實這一層,我倒也明白。但就是……哎,這其中的分寸你須得自己拿捏,我是局外之人,不便多作幹涉。”
陵越看着沉睡的孩子,見他額上有汗,便擰了把布巾為他拭去。
“紅玉姐……”
“嗯?”
陵越的目光沒有離開屠蘇,語調也依舊沉靜:“他與我弟弟并不相似。”
紅玉有些詫異,此前陵越從未提過關于弟弟的事,許是那些細節太過傷人,每逢提及總是像在陵越心頭剜肉,是以投入紫胤門中這數年來,紅玉對這往事所知也并不詳盡。
“我弟弟生性活潑,十分粘人,也十分頑皮。小時候每逢經過捏糖人的攤子,他總是纏着我要糖吃。我買不起,他便哭,甚或躺在地上打滾,每次都要絞盡腦汁才可哄得他破涕為笑。現在想起來,真是頗讓人頭疼。”陵越談及親弟,嘴角便流出一絲淺笑,柔如春水,暖如旭陽,那表情仿佛見到弟弟就在眼前,而他一伸手,便可捏到對方的面頰。
“屠蘇卻不同。他乖巧,懂事,從不輕易向人讨要什麽,生怕欠了旁人,也生怕連累別人。我不知曉他的過去,只聽師尊說過,他的族人與親人似都在那場焚寂引起的劫難中喪生,而他的家鄉也因那一場變故而覆沒。”說起屠蘇,陵越便收起了笑容,雙眼如一汪深潭,所有情緒都在深處流淌,他一手替屠蘇撥開汗濕的額發,緩緩道,“如今他無親無故,同我,是一樣的。”
“陵越……”紅玉不知該如何安慰。
“沒事的,紅玉姐。”陵越回神,振作精神,“我能熬過,他必定也可以。屠蘇這孩子……比我要更強,也必會做得比我更好。”
“嗯。”紅玉點一點頭,知道這一對師兄弟都是要強之人,無需自己再多挂懷,便收拾起療傷的家什,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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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欲起身,臨走又看了眼屠蘇,見他一手露在被外,便替他塞回被中去。待捉起那手,才發覺屠蘇手中握有一物,五指攥緊,一直不肯松開。陵越抓住他手指輕輕掰了掰,見沒有效果,又怕驚醒屠蘇,便只有作罷。
只消看一眼,他便知道那是何物。然而陵越覺得屠蘇那孩子連睡覺都不肯松手,必然是有什麽要緊的原因,如此,他也不再勉強。
夜半時分,屠蘇終于從昏睡中醒轉。一轉頭,便見到師兄的睡顏近在眼前。
屠蘇沒有出聲,也沒有動。陵越睡得很沉,背脊一起一伏,十分規律。
屠蘇維持着醒來的姿勢僵躺在原地,一雙眼卻緊緊盯着師兄纏滿白巾的手掌。白色布巾隐隐氤出血色,仿佛在提醒白天那令人駭然心驚的一幕。
那一瞬間,他真的覺得師兄要為自己送命了。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絕望在心底嘶吼,無力、憤怒、背上、憤恨,種種情緒彼此交織,在胸中湧動。仿佛這并不是屠蘇第一次看着自己珍視之人擋在自己的身前,而他茫然無措,什麽都做不了,什麽也保護不了。
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一個只會連累他人的懦夫。
霎時間,朦胧的影像在屠蘇腦中浮現,滾燙的淚水充盈雙眼。
“爺爺……”他無意識地喃喃。
陵越的手指動了動,慢慢醒來。
“怎麽哭了?”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指為屠蘇拭去淚水。
“我是膽小鬼。”屠蘇抽噎着說道,“那人說的不錯,我是個膽小鬼。我什麽都做不了。”
“誰說的。”陵越道,“你不記得了?今天是你救了我。”
“我?”
陵越點頭:“若不是你擋住他那一擊,師兄這條胳膊,怕是要不保了。”說着他拍了拍自己臂膀。
“可是師兄的手掌……”
陵越微笑:“這只是小傷。”
屠蘇捏緊了掌心的小木盒:“那……不用服護心丹也沒事麽?”
“什麽護心丹?”
屠蘇将木盒遞到陵越面前:“陵端……師兄說,每個天墉弟子都有一顆護心丹,平時都好好收藏,在生死關頭可以起死回生。”
他說得一臉鄭重,讓陵越一時都不敢笑了,凝視那木盒半晌,方才莞爾:“傻瓜,陵端那是騙你的。”
屠蘇一愣。
他一聽到師兄受傷便即頭腦空白,哪還想得到陵端會編了謊話來騙他。現在回想,當時他只差沒有一頭腦熱地把師尊叫出來救人了。要是可以,恐怕就是叫屠蘇拿自己的命來換師兄的命,他都會願意。
屠蘇看着掌心那被捂得發暖的木盒,茫然道:“那這是……”
木盒上被陵越加了咒印,所以他一直無法打開,也因此才産生了誤會。
陵越微笑着念動法咒,兩人面前精光一閃,盒上的封印便應聲而解。
“你自己看看吧。”
屠蘇打開木盒,但見其中是一顆顆五彩小圓珠,隐隐散着鮮花芬芳,香甜而又清新。
“這些奇芳糖是一早買下的,本想找機會給你。但近來見你有些蟲牙,便在山下尋了個木匣先裝起來,免得你不小心發現,吃糖壞了牙。”
“糖?”屠蘇看着那些散着清香的小丸,“這是……糖?給我的糖?”
“是啊。”陵越笑,又道,“看你今天受驚,就破例讓你嘗一顆。剩下的你自己收好,切記不可多吃,小心蠹壞牙齒。”
屠蘇端詳了一下盒中的糖丸,只覺得每一顆都精巧可愛,別致讨喜。他十分小心地揀起一顆,卻沒有放到自己的口中,而是遞到陵越唇邊:“雖然……雖然這不是護心丹,但是我聽說,吃了糖痛就會好一點,是不是真的?”
陵越一怔,緩緩張開嘴含住那顆糖丸,但覺馥郁芳香頓時充滿了齒間。他摸了摸屠蘇的腦袋,兩眼笑成新月:“是真的。師兄現在已經不痛了,一點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