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哦,原來如此。呵呵,賢侄也不必太多慮,在下不過關心關心那位小兄弟的傷勢,怎會有別的意思?”武肅長老忽然表情一變,盯着陵越別有深意地笑起來,“不過令師弟身子孱弱,做師兄的恐怕也不能照拂他一世。天墉弟子的首要任務是除魔衛道,豈能是做老媽子照顧孩子呢?”
此言一出,幾個青玉壇弟子當下便嘿嘿地笑起來。
陵越卻仍是一臉肅然,不卑不亢:“在下自有兩全之法,此事就不牢閣下費心了。”
武肅長老沒料這少年如此風範,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好,有氣魄!天墉城果然調教的一番好人才!在下自慚愧,慚愧啊!”
他大笑之時脖頸上仰,無意露出被道袍遮住的一道細紅傷口。
陵越看見,心念一動,正要回頭對掌教真人說什麽,卻見涵素真人一步跨到他身前,向武肅長老拱了拱手,道:“長老,貴教弟子身亡的因果,我必休書一封至貴教教主解釋清楚。他雖有錯在先,卻也是殁于天墉,我們理當給個交代。”
“罷了罷了。”武肅長老揮揮手,忽又擺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大度模樣,道,“我早說過,他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事到如今,我們也無顏面在天墉城多耽,只請掌教真人允我們将屍體帶回青玉壇入殓,此事便如此了了吧。”
涵素真人道:“既然盜獵之人已然身故,貴教對此也并不知情,我們的确也不好繼續追究。便就照長老所說,如此安排吧。”
于是青玉壇衆人七手八腳地将那弟子拿鋪蓋裹好,扛在肩上擡下山去。
他們來時天墉城夾道歡迎,走時卻寂寥冷清。涵素真人只送到展劍壇前便即止步,算是聊表送客之意。
陵越見到青玉壇衆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裏,才左右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掌教真人,弟子有事禀告。”
涵素真人像是對他想說什麽心中有數,點頭道:“好,你跟我進來。”
進屋後,涵素真人屏退了其他弟子,這才道:“陵越,你可是想問我為何放他們走?”
“弟子方才見到那武肅長老的脖子衣領處隐約有抓傷,與那死去弟子身上的抓傷如出一轍。心中便猜測這傷痕或許是死者生前掙紮造成的,這青玉壇弟子極有可能是那武肅長老所殺。掌教真人方才也離那武肅長老極近,想必亦有所察覺,不知為何不當場詢問?”
“證據不足,且師出無名,是故不能問,也不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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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費解:“為什麽?”
“陵越,有朝一日若你做了掌門,便要明白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門派之別可大可小,無十足把握之下貿然加諸罪名,等同于為天墉城樹敵。我們既非青玉壇門下,也非州官縣衙。此人若當真殺人,也理應由青玉壇治罪。我與青玉壇現任壇主私交甚好,今日便立即修書一封,差人快馬送去,将事情原委都清楚明白告訴與他,請他務必查出真相并處置有罪之人。”
陵越思索一番,也覺得掌門所言在理。
涵素真人又道:“現在只怕那武肅長老所犯之事,不只是殺人滅口這麽簡單……”
陵越心驚,道:“掌教真人是說……”
“煉制百妖丹之法是上古傳下來的秘法,據聞那死去的弟子投效青玉壇不久,如何能這樣精通煉丹術?若非身後有人指點,只怕是也想不出這樣的歪點子。”涵素真人邊說邊蹙起眉頭,“這武肅長老野心甚大,心思缜密。我只怕這次到訪天墉也不是事出無因,只是此次他未能得逞,未必會善罷甘休。你師尊紫胤真人不日便将出關,屆時我會與他好好商量,看要如何處理善後。”
雖然此番波折有驚無險,但青玉壇之禍總令涵素不能安心。這江湖上的後起之秀委實神秘莫測,其為了壯大門派廣泛吸納各地奇人,當衆不乏暗懷鬼胎心懷叵測之徒。若是任由事态發展下去,今後之于江湖福兮禍兮,也孰為難料。
“掌教真人,”陵越沉吟良久,忽然道,“陵越……有一事相求。”
“你且說。”
“我與師弟受傷之事,可否別告訴師尊?”
涵素真人挑了挑眉,面帶詢問之色。
陵越猶豫片刻,雖不願承認想對師尊有所隐瞞,但如此央求也的确是有不誠之心了,便老實道:“我……不想讓師尊為我操心,也不想……讓他為屠蘇再操心。”
涵素真人說話向來嚴肅,此時難得露出一絲柔情:“陵越,你可知道,你未必護得了屠蘇一世?”
陵越堅定道:“只要練成師尊那樣的修為,我便可以。”
涵素真人一愕:“你也要修仙?”
“是。”
“你可知道修仙之人需辟五谷,斷情欲,非常人所可忍,也非常人所可成?”
“我知道。”
“修仙既要斷情欲,便不可有愛憎,不可有執念。既然如此,你又怎可能因為想保護屠蘇而修成仙身呢?”
這一問卻是問倒陵越了,他還從沒有如此想過,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涵素真人又道:“陵越,你不單是屠蘇的師兄,你還是整個天墉城所有是二代弟子的大師兄。這一層,你切莫忘了。”
“請恕弟子忤逆,”陵越忽然跪了下來,“可是敢問掌教真人,為何照顧屠蘇就會有違子弟責任呢?恕弟子愚鈍,弟子……便不明白。”
“這……”涵素真人想說屠蘇身負煞氣,會為禍蒼生,但想起紫胤說過不論如何這都是一條性命,一時竟又說不出口了。他看着陵越堅定的眼神,只覺得這孩子不論想法還是脾氣都與紫胤極像,這師徒倆都是看似溫和實則堅毅,一旦認定什麽事便絕難更改,可謂是外柔內剛,執着至極。
“好吧,你既心意已決,我便答應你,這回不同你師尊說就是了。”
“多謝掌教真人。”
“你也不必謝我。只是你如此待他,可曾想過是否值得……”
陵越匍匐在地深深磕了個頭,笑而不答。
涵素真人無可奈何,便不再追問,又囑咐了兩句教中事務便讓他離去。
一日折騰,天色已然向晚。昆侖山一日之中黃昏最是美妙,金烏低懸如一輪金盤,而遙遠天邊一片橙黃豔紫,叫人目不暇接。
陵越心中記挂着屠蘇,并未流連風景,一路小跑回到後山,還沒跨進遠門,就遠遠望見臨天閣的門前有個矮小的人影,正伸長了脖子朝自己的來路眺望。他忽地停下腳步,只覺世間一切都跟着靜谧下來。後山倦鳥歸林的振翅聲,前山弟子開飯的吆喝聲,周遭草叢的蟲鳴聲,山邊溪流的水流聲,均在那一望中淡去了。世間萬物似被那期盼的目光定住,只餘下他們兩人。
一個望歸,一個盼回。
“師兄——”遠處那小小的影子終于扯開嗓子叫道。
驟然響起的呼喚忽然将陵越又從夢境般的怔仲裏拉了回來。身邊的一切也好似活了過來,鳥兒重新開始歌唱,綠葉開始舞蹈,陵越提起腳,大步向屠蘇跑去。
“師兄,你回來啦!”屠蘇見到陵越平安無事,當即綻開笑顏。顯然日前的變故令他心生餘悸,唯恐這次陵越與那青玉壇弟子對峙會又生什麽意外。
陵越一把将他抱起來,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忽然卻說不出話來。
“只是你如此待他,可曾想過是否值得……”
掌教真人的問題,在剛才那一剎那已有了答案。
“師兄,你怎麽啦?又受傷了嗎?”屠蘇見他臉色異樣,立時緊張起來,“讓我看看好不好,傷在哪?”
陵越笑笑,将他在自己身上摸索的小手拉開,握在掌心裏,然後勾過那小小的身軀,蹲下去一把将他抱在懷裏。
“師兄?”屠蘇疑惑。
“嗯。”陵越應了一聲,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習慣了屠蘇的呼喚,這孩子第一次叫自己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不知不覺,兩人相依為命竟已成了習慣。
陵越将手臂收緊了一些,道:“再叫一聲吧。”
屠蘇不明所以,但他一向聽話,便又叫道:“師兄。”
“嗯……”陵越又拖長音調應了一聲,然後将腦袋埋在師弟的肩窩裏,柔聲道:“我回來啦。”
世間所有苦與樂,答案并非值得不值得。
而是問心如何。
若有一人肯為你哭為你笑,等你歸家伴你老。便是豁出性命……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