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言笑晏晏
我叫常晏,我爸媽給我起這個名字寓意是希望我能經常言笑晏晏。
小時候,我确然如此,一天笑到晚,笑自己笑別人。
我小學二年級當了班長,梳着羊角辮,綴着頭花,常聽人說我這個小女孩長得真可愛,久而久之,我會擺出一副聽膩的樣子,站到了世界的中心,後來我知道了宇宙,我就果斷把自己放到了宇宙中心。沒由來,就是我美我聰明,所有人都想和我做朋友的自信,帶風,若是把我那年幼的自信帶到成人的世界,那就是T臺上能走維秘秀的那種風情。
自打我當上了班長,我自覺有規劃這個班級的責任,于是我那種看着很有主張很了不得的派頭,很快使得我在班裏結集了一大波擁趸,全是女同學,因為副班長是男生,副班長不買我的賬,後面就沒男生聽我的。
那個年紀不懂正副班長相輔相成的意義,我只知道,那些揪女生小辮的男生太可惡,他們還有很多壞習慣,三八線必須畫起來。而副班長只知道我這個正班長太嚣張。我們私底下較量了不少回,一鬥鬥到二年級下學期,白熱化,就像五月要正式入夏的天氣。
後來忍無可忍,我膽子大決定出奇制勝打破僵局。有一天課間我和幾個得力幫手商量了之後,打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上課就給班主任語文老師發難,老師問誰起來讀書,我第一個舉手,還是高舉的那種。
老師微笑欣賞看着我,點我名。
我起來,捧着書,張口就讀,讀完,老師微笑說坐下,我沒有。
我說道:“蘇老師,我們要換位置。”
“為什麽?”蘇老師是個老教師,平時很嚴厲,但對我還是頗縱容。
“我們女同學不和男同學一起坐,女同學應該和女同學一起坐。”我振振有詞說道。
“這是什麽道理?”蘇老師問道。
我就等着老師這麽問,當時我體內的自大自負簡直迫不及待想炫耀自己所謂的聰明伶俐,我閉着眼睛都能如數家珍似地把班裏男同學都數落或者诋毀一遍。什麽誰上課吃零食,壞學生;什麽誰抄作業,壞學生;什麽誰沒戴校牌,壞學生。前面我可以說是實事求是的告狀,但到了後面,我已經興頭上,只講求藝術效果了,誇張地胡編亂造一起上,誰幾天沒洗澡,臭,不應該和女生一起坐;誰到現在沒戴上紅領巾,蠢,不應該和女生一起坐之類的。那時候的我簡直像世界的仲裁員,唯我獨尊。
反正這些都是我後來不想也不敢參加同學會的原因。
那天什麽結果我忘了,我年幼的時候也不太注意別人什麽想法,有沒有受傷,我習慣性發號施令。我也會自動屏蔽誰的不滿,說起來也是心大,今天和這個人吵完架,明天發現有個游戲還是和他最好玩,我都會直接回頭找人去。
不過我記得我當時在課堂上這麽一鬧,把班裏的男同學都得罪光了,也一度把我們班男女生的關系僵持到了一個地步。小小年紀就興風作浪,其實我對自己也是挺贊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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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個一度只是一天,因為第二天我就把班裏的內部矛盾轉移到了外部矛盾,我跑去隔壁班和人打架了。
我當年為人是傲慢,卻不到霸道的地步,眼見隔壁班有群男生占路為王,比我的氣焰還高,我怎麽也不能忍。這群男生每天下課就把椅子搬出來堵在他們班教室門口的走廊上,把我們班上廁所的必經之路給堵了,每個人過去都要費盡周章。使得後來大家都自發下樓上廁所了。
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誰誰去老師那告發了也不見有效果,我一開始也和朋友結伴去樓下上廁所,但這一天我一個人,怎麽也不肯走那麽遠的路去上廁所的,于是我往同層樓的廁所去,被攔住了。
那群男生就是那個年紀有的皮和搗蛋,口號就是就不讓你過,哈哈哈。
還哈哈,簡直氣死人,于是我就動手了,抓住那個領頭和我一般高的男生,就要和他捉對厮打,分出個勝負來。
哪裏有打架哪裏就有群衆,當我一動手,起哄助威吶喊的就都已經各就各位了,一時造勢起來好像我們打的是約好的世紀之戰一樣。
人群中不知道我們班的誰尖聲喊了一句:“班長被人打啦!”
班長,這個頭銜,在小學還是很榮耀的,一句班長被打了簡直狠狠打在了我們班的集體榮譽感和愛班的自尊心上。于是,我們班的人都沖了出來。
不是只有他們班有膽大妄為的學生,我們班也有,于是一時,場面就變成了六人捉對厮打,戰場都是自發形成的。當然,我很驕傲,是他們之中,唯一的女生。
熱熱鬧鬧,風風火火的幾分鐘,其實很短,但也很漫長,因為我打的太投入了。有人喊老師來了,我沒收手起身,就算我不知道被誰揪開,我也還不死心地踹出一腳,直到我們班蘇老師雷霆一吼,我才回神,擡起頭,只覺得天地一換,這麽風輕雲淡的藍天,的确不适宜打架啊。
雖然老師們坐下來了解了事情的前後起因,認定我是正當維護自己上廁所的權利,沒有故意挑事可以理解,但畢竟是我先動的手,而且我還是個女孩子,老師很希望我反省一下。于是,我和我們班其他兩個幫我仗義打架,一向調皮被認定為有架不打就像吃虧的兩個男同學一起叫了家長。
叫家長,是種魔法,勇敢堅強的我一下給吓哭了,我抹着眼淚說:“蘇老師,你能打電話給我爸爸嗎,不要打給我媽——”我越長大越怕我媽,我漸漸開始覺得我小時候的認知錯了,我媽根本就不溫柔,打起人來一點也不手軟,連我爸都怕她。
蘇老師同意了,但她同意沒有用,因為她手上只有我家的座機聯系號碼,而我記不住我爸的手機號。我小時候那個年代,大家都愛打座機,當時我就覺得世界好殘忍。
不過,我和那兩個男同學一起坐在辦公室門口等家長來認領的時候,握手言和,一笑泯了恩仇。這得失,難計算。他們一個叫張旭,一個叫陳煥之,後來我們成了朋友。陳煥之後來更成了我最好女朋友的男朋友。感情和未來,真的都是早早和遠遠地就看着我們一路走過來的。
我對這事沒有一點懷疑,因為我那天坐如針氈的緊張害怕的時候,等來的卻不是我媽,而是林尚和他媽媽,我的徐阿姨。他們遠遠走來,就是我的期盼。
原來徐阿姨今天來學校給林尚開家長會,早聽說他們高年級有一次家長動員大會,是一場孩子擇校的座談會,不想我也受到了恩澤。
我腦海裏想象的在學校裏當衆被我媽拿着雞毛撣子追着打的事情不會發生了,我高興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歡呼着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徐阿姨。
當我吃着徐阿姨給我買的冰棍,一手還能牽着林尚,我心裏對着峰回路轉的一天充滿了喜歡,當時我還沒遇見那句上帝關你門開你窗的話,只覺得空氣裏洋溢的都是健康溫柔美好的味道。每次想起來都會笑。
徐阿姨一路上忍着笑,她大概是想一本正經教育我不能打架這件事情的,可她在我心裏一直是個很有趣很愛笑的阿姨,所以她批評我的樣子,我一點也不怕,反倒還在她臉上品出了些她疼愛我的味道。小孩子都是察言觀色的能手,于是我笑嘻嘻的什麽都不怕,還繪聲繪色地和他們說起我是怎麽打架的。
徐阿姨終于破功,她笑說我比林尚還厲害。我可得意了,拽着林尚的手問道:“林尚哥哥,我是不是很厲害?”
“臉都花了還厲害?”林尚笑說道。
“我就是很厲害!”我強調道。
林尚笑眯眯瞅着我,他真是和其他的男生都不一樣,他的笑和眼神會不自覺就把我吸引進去,我就像一艘宇宙飛船飄進了浩瀚的太空。
徐阿姨摸摸我臉上的小擦傷,惋惜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她說道:“等下半年我們家小尚上了初中,就不能和晏晏一起上下學了,感覺你們兩個都會好孤單。”
晴天霹靂,毫不誇張,年幼的我當時聽到這句話就哭了。
我眼淚汪汪望着林尚,冰棍都忘了吃,抓着他的手哭道:“我不要林尚哥哥上初中!”
“你以後也要上初中的。”林尚對我說道。
“那哥哥你等我一起。”我可憐兮兮說道。
徐阿姨笑了,說道:“那可不行,如果等你一起上初中,林尚哥哥可就被人笑掉大牙了。”
“我的牙已經掉了,別人的肯定也掉了,不怕人笑得再掉了。”我說着張大嘴巴,給他們看我上排牙齒剛換下的一顆乳牙之後那空空的牙床。
林尚笑着沒有說什麽,只是牽着我往前走。
我傷心極了,我一直不懂小學畢業是什麽意思,原來就是再不能和林尚一起上下學。我傷心的忘了回家就要面對我媽這件恐怖的事,到了家門口才意識到腿軟。當我媽打開門,眼睛才看向我,我嘴巴就扁了下去,畢竟我才承受了以後不能和林尚同校的事,心力交瘁,實在沒法面對我媽。于是,我抱着徐阿姨的腿不撒手。
“晏晏,你回來了呀,過來讓媽媽看看臉上的傷。”我媽溫柔說道。
我卻死命搖搖頭,我媽這聲調和她的臉色完全不一樣,身為她的親生女兒,我不會不懂。
“在學校和人打架了?”我媽又問道,還帶上了耐心。
“我不是故意的——”我拖着顫音說道。
“媽媽知道,媽媽不罵你。你先松開徐阿姨,阿姨和哥哥該回家吃飯了,你也是,弟弟已經回來,就等你開飯了。”我媽說道。
“爸爸回來了嗎?”我探出個頭問道,我得保證如果我媽打起來,這關起門來,林尚一家就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得找個結實的依靠。
“你爸爸今晚公司開會,會遲一點,我們不等他了。今天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雞翅。”我媽說道。
“我想去林尚哥哥家吃飯——”我輕聲輕氣,抽泣說道。
“晏晏。”我媽聲調一沉,我立馬放聲一哭。
“徐阿姨,我去你家吃飯好不好?”我晃着徐阿姨擡頭哀求望着她哭道。
徐阿姨為難看向我媽。
後來,林尚先開了口,聲音認真誠懇,他說道:“阿姨,您就讓晏晏去我家吃飯吧。吃過飯我就送她回來。”
于是,我媽終于妥協了。
只是對門,林尚家的格局其實和我家是一樣的,不過裝修風格不一樣而已。我家是簡裝,我媽的要求方便耐用;林尚家是精裝,要風雅有趣,是徐阿姨的個性。
徐阿姨養了一只性格溫順的中華田園龜,她說養了快十年了,真的是很大,在家裏慢吞吞地爬來爬去。而且把林尚小時候的照片拉出來,幾乎每一張都有這只烏龜的影子,它也是林尚成長的見證者,我頓時對它充滿了敬畏和感情,一把就抱起來摟在懷裏。
林尚拿來醫藥箱幫我清理臉上的擦傷,見我揣着龜殼,他笑說道:“晏晏,你放開貝貝吧,它不喜歡被人這麽抱着。”
“可我喜歡抱它呀,我不能經常見到它,我想讓它記住我。”我說道,我小時候是凡事都自己有道理的能手。
“它會記得你的。”林尚微笑說道,擡手用鑷子夾着一塊消毒的藥棉輕輕按在我臉上。
有點刺疼,但我不怎麽在意,自己打的架就沒資格喊疼,這一點我一向很硬氣。我媽以前對我和我弟說最多的也是要哭不要玩,要玩不要哭,我們搶玩具她從來不幹涉,說得都是這麽一句。
“林尚哥哥,你怎麽知道它會記得我?”我問道。
林尚忽然不說話,掃了我一眼,笑了一笑,他那神情是我那個年齡讀不懂的微妙。而他就這麽随便一笑,我就記在了心上,成了後來很多年的猜想和寄托。
徐阿姨做好飯喊我和林尚吃飯,我們飯至一半的時候,林叔叔回來了。
林尚的爸爸是個很沉默卻溫柔的人,我很少聽到他說話,卻總看見他微笑望着我們。
林叔叔問我臉怎麽了,我被一問又憂慮起遲早要回家面對我媽的事,垂頭內疚說道:“林叔叔,我和人打架了。”
林叔叔問了事情,不像老師那樣分辨是非對錯,笑了聲說道:“晏晏是個女俠呢。”
我陰霾的心情頓時好了,笑嘻嘻。
吃過飯,我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後來徐阿姨勸我回家,林尚送我。
對門對面不過幾步路,我都覺得艱難,我那時候真恨不得自己有魔法,能把這一天立馬翻過去,就像翻日歷一樣。
我一緊張就好動,這裏摸摸那裏動動,最後我把手放進了褲子的口袋裏,然後我摸到了一個東西。
在林尚按門鈴前,我掏出來,打斷他的動作,攤手說道:“林尚哥哥,你看我的牙齒!我今天早上上體育課的時候掉下來的。”說着,我還拿起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旋轉讓林尚欣賞我的牙齒。後來我每次想這件事情都覺得丢人,為什麽要給自己喜歡的男生看自己換下的牙呢,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會千萬次問自己,為什麽我不能早點聰明優雅起來呢?而我更蠢的是還送給了林尚,我是非要送給林尚,或許是那時候我自戀,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很可愛。
林尚接受了我的牙齒。
我囑咐說道:“林尚哥哥,你要把我的牙齒藏在枕頭底下睡一個晚上,然後藏在床底下,因為它是上排牙齒,這樣我上排牙再長出來才會整齊。下排牙要丢屋頂上。”
“好。”林尚答應我,把我的牙齒放進了他的口袋裏,适時樓道裏的感應燈滅了一下,我拍起手來。燈又亮了,我擡頭望着林尚笑,手還在拍,好像他在舞臺上演出了一般,多閃亮的一顆星。
舞臺落下帷幕是我媽開門的一瞬間。我很入戲,噙着淚和林尚依依惜別,當我媽關上門,我就靠門站着,泫然欲滴。
而我媽,竟然沒打我,于是我就像一個被臨時告知節目有變的演員,浪費了情緒。不過,我那時候完全不懂沉浸在悲傷這件事,擦擦眼淚就和我弟玩起來。
這一天晚上洗完澡睡覺前,我媽才和我說起學校打架的事,她問我答,我把打架經過又說了一遍,她倒沒罵我,只說以後不允許我先和人動手。我記下了。
小時候真的太容易歡喜,打架的事一被揭過我就忘了所有煩惱,安心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天起來出門,看到林尚我才又悲從中來,道了早安我就問他,道:“林尚哥哥,我們還能一起上幾天的學?”
林尚說道:“很多天。”
我聞言就安心了,拉拉我的小書包跟着林尚。